我见到它时,它已经很大了。
吃惊的是它的环境。它周遭,砖箍窑环绕、平房正对,瓦房衬托、土窑默默,楼房虎视眈眈。它硬生生从中间突出,一头钻出七楼的楼顶,在这附近就属它离白云最近了。
我在另外的楼梯窗口,看见了它的出身。砖箍窑前两米,有一个水泥扣成的接水池,现在当然是废弃了,它就挨着水池长着。从它脚下出发,一条砖铺的小路通到瓦房的第二间门口,我能顺那小路的指引看见墙上依稀的旧时宣传画。它西边,最多三米,有一棵根本长不大的石榴树,现在正开着红花,那发现它的不会有几人。石榴树背后,是三间平房,石板铺满了那附近的空隙,有一间还吊着竹帘子,帘子上有红的绸布条,颜色不输榴花。平房的西北角,有一空土窑,很浅,坍塌不止三两次了,但那窑畔下,赫然有挂着的织机架子,诉说着这屋子的年岁。平房的东南角,是一块方地,一个年轻人的聪明在这里发芽,他倏地在这里竖了楼,二十里外深山的人就来住在这楼上了。
四面合围,没有空隙,但这棵箭杆扬却披头而出,比它身下的一切都入眼了。它没有城里的树高大繁茂,有浩然难当的王者之气,但在这小镇,它端地可以称为欣然,有与周遭不一样的气象了。
我第一次见它是在冬天,因为太近没有什么看头。不比八里山上,站在山顶,见一个个山坳里一片箭杆扬统一上指,白色光亮的枝条便色彩突出,把人的眼睛吸引了去。那些树没有它大,但群体站位,青山背景,生生气势超群了。腊八近年,穿行山道,这洼过去那洼拦,回到家让我怀念的是一片片的箭杆扬了。
但春来,山里的箭杆扬就分明迟钝了。没有柳树、榆树的早醒,发芽也不抢眼,暗黄轻褐就如它们背着的山体。而这小镇的独扬,不知是得了春的暗助,还是有了深根的汲取,小芽青绿隋不及河边柳树的青嫩欲滴,但比其它树都精神威猛了。它枝条很多,每根枝条上芽眼也多,一个个小芽就如杂技班练功的孩子,抓着绳子或铁丝嗖嗖上窜,身手功夫都压不住了。是千万个孩子的一齐上阵,整个树就是一个绿意深深的校园了。
它当然有大大的叶子在夏日的烈阳下。风吹哗哗如拍手,我不喜欢的。雨来前有风,风过叶响,或者干脆是雨脚,那利索急切却严整的声音就如作战前战士的传令,一场短兵相接好像就要在山头出现了。这是听树还是听叶,是听风还是听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了。但我知道,没有了这棵树,什么都没有的。
我喜欢北方的树,它们在秋天的落叶就是一堂大课,飘摇的树叶离树落地,任谁都会注目几下,知道季节已经发声,有一些东西挥手再见,又有一些准备在地下生发。扫叶成堆,撮叶入篓,沤肥或者燃火,都延续了生命去。逝者不必悲,来年还有无限多。黄叶在地下翻卷,除了没有绿叶的盎然,我觉得它们更亲近人心呢!沉静里的安然,不缺乏的将来,都值得我坐下,好好陪它们一阵子的。
这箭杆扬的落叶不好看,是灰色或者黑色。但它与洋槐树相邻,后者黄色薄叶,要么留恋大树,要么让人心疼,它落下时好像还心念故乡,就在灰叶上做一会儿停留,眼睛还深望它们的母亲树。这灰叶甘当陪衬,认真等待,也够义气和深情了。
刚入夏,女贞的落叶便铺了一路,有孩子们认为这春的太短,刚刚几个月就叶落春尽。我告诉他们这树实际是南方的移民,它在北国保持着故国的品性。南方不缺春,也似乎没有崭新的春,春着春着就落叶,让北人情何以堪了。自然影响情绪,悲喜都在心灵,我告诉孩子们秋完才算一季,只有到了没有叶子的冬天里,这生命才算走够一轮。三季是接力赛,哪一个季节也停不下来,它们只是命途的几个驿站,人们偶尔歇脚看一下来路的延伸或断续。
这棵树并非需要我的讴歌,我没有看见它的先前,它筷子粗细到挺拔英姿,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关注过。我是过客,只和它有几次擦肩,但对比联想里就让我受益不少。我觉得我应该呼它为友,它该能认识每次总匆匆经过它的我,我的眼神和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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