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幸福在我眼中,就如水中游动的观赏鱼,可望却无法把握。世上哪有绝对又持续的幸福?人的幸福常常相对于不幸而言。和吃了上顿愁下顿、经常饥肠辘辘、整天有气无力并且萎靡不振的日子相比,刚吃饱了饭的那些人,他们在吃饱后不久的一段时间内,无论是给人的印象,还是自我的感觉,都应该是幸福的。但是那些天天吃饱喝足的人,他们又未必感到幸福,因为他们会产生新的欲求,也会产生新的与他人的比较,通过新的比较,他们会希望得到张三那样宽敞的住所,李四那样丰厚的收入,王五那样和睦的亲情,赵六那样显著的社会地位等等。
人即使有了上面说的这些,如果他整天从事的是刻板单调的工作,比如流水线上的操作工,比如金融行业的客服,言不由衷的官僚,他就一定幸福吗?我想也未必,他会希望从事更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工作,他会希望得到更发自心底的尊重、更真诚的理解和相爱。另外对于少数天性热爱自由和创造,但是长期置身于机械刻板的环境,并有深刻细腻的思考、感受和创造力的人,又会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间作艰难痛苦的抉择。也许是为了摆脱理性生活对于生命中原始力量的压抑,解放自己的感受与创造能力,思特里克兰德才自我流放到塔希提岛,和当地土著的女性结婚,无拘无束地画画,毅然决然抛弃六便士而选择月亮。但是那些最终选择了月亮的人,并非没有丝毫对六便士的留恋,但留恋归留恋,假如再让他回到六便士的日子,侵蚀掉他的创造力和雄心,他可能会压抑得要死,此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因为不同性格、出生、经历以及所接受的知识范围的人,具有不同的精神格局,他们对不同事物占据个人幸福的权重的判断也不尽相同。
反过来,有些长期习惯为水的人,一朝误入沧海,反而会失散得无影无踪,就像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那位图书管理员。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幸福,更有五花八门的不幸。幸福不单单是靠追求得来,同时也要靠对于健康体魄的锻炼、对于人生问题的深思、对于自我心态的调整来构建。世上的不幸有多种类型,真正的不幸当然是基本物质条件的匮乏,极端贫困造成生活的捉襟见肘,尊严不在话下,自由让位于拼搏。矫情的不幸是生活得到小康,但是当事人生在福中不知福,非要跟周围人比较出个高下、比出个胜负来,或者毫无道理地嫉妒那些表面上看去光鲜,但实际生活压力重重,内心并不幸福的人。
世界上更有一种无法用物质来消灭的不幸,这种不幸就是无所追求、对人对事都无所热爱,除了金钱和从众,心灵世界一片混沌与荒芜。
世界上更有一种无法用幸与不幸来界定状况:那些站在精神高地上的人,他们生命力旺盛、洞悉世事本质、纵览人生全景、热爱开拓进取,他们不屑于市井的媚俗和蝇营狗苟,希望把杂乱无章的世界打扫得干净一点,他们因为超凡脱俗而孤独,因为唯我独醒而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有时像可以品尝的烈酒。
这里又引申出一个伦理学上的问题:某年,一群具有开拓精神的人,他们坐船去极地考察探险,但是船上混入了几位整天饮酒作乐,对极地探险毫无兴趣的酒鬼。船到极地,这几位酒鬼照样像途中那样,待在底层的船舱中喝酒,喝醉后就一觉进入梦乡,美梦做到第二天下午,醒来不久再醺酒取乐,喝了又醉,再一觉梦到第三天下午。如果没有人上前去阻止或叫醒他们,他们将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根本不会登上船的甲板观望,踏上冰天雪地的陆地一步。
这时探险者队伍中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在明天早上叫醒他们,让他们也登上甲板,踏上极地欣赏未曾见过的风景。让他们欣赏到生命力旺盛,浑身水灵闪亮的海豹,观赏憨态可掬,天真无瑕的企鹅,当然他们也要同时体验荒芜人烟的环境,天寒地冻的萧条。另一种是让他们继续过这种醉生梦死,自己选定的生活,不管这种生活方式是否重复单调,是否在旁人看来毫无价值,且不利于人的健康,但只要他们即时活得快乐就行。持这种意见的人说出自己的道理:你怎么知道,酒鬼们酒醉后的梦境,就一定不如现实的极地世界那般新奇多姿,无穷地变幻和美妙呢?再说他们又是娇生贯养之辈,与其让他们经受严寒的刺骨之疼,陷入死寂的凄凉之境,还不如让他们自欺欺人,幸福地做完整段的美梦要来得更加人道。至于酒梦伤身,不利于长寿之说,又有谁能拿出有理有据的事实证据?即使他们的这种生活不可持续,那就等持续不下去的那一天,让他们自己醒来也不迟。究竟是持哪一种观点的人更明智、科学又更厚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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