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嫲嫲的烟——
远在广州的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外婆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让我有空务必回去看看她老人家。趁着国庆几天假期,我和先生以及二姨和表姐驱车下乡,车子和地面好像连为一体在高速路上疾驰,路边的树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一路上关于外婆的记忆如同夏天雨后冲破厚重云层的一缕阳光,遥远又迷离,明媚且耀眼,温暖而烦躁,令人昏昏欲睡。
在赣北地区,嫲嫲是奶奶的意思。打我记事起,父母把我寄养在舅舅家,于是也跟着表哥表姐也叫外婆为嫲嫲。嫲嫲是个老烟枪,嗜烟如命;也是个铁公鸡,视钱如命。八十二岁的生命里,抽了六十多年的烟。一天一包,只多不少,从未间断,一双手的指甲盖因常年烟熏火燎变得又黄又厚,见证了抽烟多年的历史。
每年正月初一,早早拜完村里的太公太婆后,全村的小孩穿着簇新的衣裳喜幸洋洋地挨家挨户上门讨烟图吉利。还未跨进门槛,一句“拜年喽”就飘进主人家门,捎上几句吉利话,主人家欢欢喜喜地递烟递零食小吃,一派祥和喜庆景象。
素日里知道嫲嫲舍不得花钱买烟,因此特别珍惜这天走街串巷讨烟的机会。对小孩子而言,快乐总是很简单,明里暗里比赛讨烟,隐隐知道自己数量最多的时候便按捺不住脸上呼哧呼哧的兴奋。
等到晌午我把讨来的几百根不同品牌的香烟悉数交给嫲嫲,坐在床边叠着纸烟条子出神发愣的她立刻打起精神,仅有五颗牙齿的嘴里露出欣喜的笑容,连连说:“好、好、好…………”
她把如小山丘般鼓包的烟袋子放在床头,方便即抽即取。偶尔深夜里醒来,迷迷糊糊地看到她坐在床头,嘴里衔着忽明忽暗的烟,朦胧的身影好似入了定的佛,似有万丈光芒。我惺忪地喊了句:嫲嫲,你怎么还没睡。她醒过神,将手里的烟猛吸一口,待火舌偃旗息鼓扔在地上。躺进被窝里,自觉掀起上衣背对着我,让我给她抓背挠痒。她的痒好似挠不尽,明明挠了一圈又一圈仍旧不让我停手,带着无穷的睡意不知何时我又睡着了。
讨来的这些烟看起来虽多,往往正月还没过完就抽地所剩无几。有时,看她抽得咂咂香,心怀好奇地对她说:“嫲嫲,我也想抽烟,给我试试吧。”老人家也不阻拦,剩下一点点烟屁股转手递给我,我毫不客气地猛吸一口,呛得喉咙发辣,眼泪直流。她笑眯眯地说:“不好抽吧,小人不能抽烟”。自此我便不喜烟味,排斥香烟。
如果说饭是人们的粮食,那么烟对于她而言便是粮食中的粮食。毫不夸张地说,嫲嫲可以不吃饭但是不能不抽烟。她的小病小痛都是靠着抽烟捱过去的,遇到严重的伤风感冒,医生建议不抽或者少抽,这对她来说宁愿让病拖着。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不知不觉我们一行人抵达舅舅家,来到嫲嫲的房间,看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盖着破旧的棉絮,十月的天气到了晚上年轻人都需要厚棉御冷,何况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枕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生出的异味令人感到不适。口水泅浸的枕巾又黄又黑,几乎看不出底色。我们走到嫲嫲跟前,轻轻地唤她,木滞的眼神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试着坐起来,但动作似乎相当困难。许久未见,我分明看到瘦骨嶙峋的她像是一夜间苍老,凌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饱经沧桑。她的右眼浑浊,牙齿松动,我和二姨分别把买来的香烟送到她的床头,她似乎都没有太多的气力去接纳香烟,恹恹地眼神示意我们放下就好。二姨看在眼里,转过身偷偷地抹眼泪说:你嫲嫲现在对烟都没了兴趣,她活不过这个冬天的。
等到午饭的时候,二姨端一碗细软的肉饼汤送到嫲嫲床头,嫲嫲吃得很慢,干瘪的嘴巴慢慢咀嚼,像是永远喝不完那碗汤。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草草地吃完饭落下碗筷,坐在她的床头,就像小时候她常要我给她后背抓痒一样,我用手抚摸她的后背。我在那一刻知道,和嫲嫲睡在一起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此时的她应该是需要我的,就像小时候我需要她一般。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以前还不相信,临头方知其中的莫可奈何。哪怕用一天的时间去陪伴我最爱的嫲嫲也不能遂愿。下午,我们做了简单收拾,又要踏上返程。我在她的耳边对她说:嫲嫲,我要回去了,你保重身体。她轻点头,笑笑说:嗯,好。
回首向来萧瑟,留下太多的遗憾,如果知道这是与嫲嫲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想我那天应该留下过宿,哪怕离开前好好地结实地拥抱她一次也好,而不是对着她冰冷的身体,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灵柩里。
——嫲嫲的钱——
开车返程的路上,我双手合十祈求老天对嫲嫲好点,保佑这位老人健康长寿。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里,与嫲嫲相伴十八年,她身上的味道让我心安,她活动的身影让我不惶恐,她讲话的抑扬顿挫让人趣味横生,是她温柔了我最初的生命。
拾起回忆,倘若是想要花嫲嫲的一文半分钱难于上九天揽月。
彼时,舅舅和舅妈依傍着鄱阳湖捕鱼为生,一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船上度过。大表姐早早地辍学去了城里打工,二表姐上了中学寄宿在学校,家里剩下长我三岁的表哥为伴。于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嫲嫲照顾我们的起居,只要饿不着,冻不着就好,对我们的生活散养处之。
到了夏天,农村里天一黑笼罩在暮色里,天空像是被黑布覆盖。燥热的天气令人烦闷,手里的蒲扇不易驱热,一把咯吱作响的老风扇便成为驱热利器,临睡前嫲嫲将临睡前嫲嫲将电风扇定好时,然而半夜醒来,顶着一头热汗准备将停掉的风扇重启,嫲嫲伸手阻拦说现在半夜都不热了,不能开!
反抗的话咽在肚里,侧过身带着悻然作罢的无奈满腹委屈,嫲嫲未多言语,蒲扇轻摇划过的凉风让我清爽快意,将我送入梦乡。
遇到停电,蚊子又多房间也闷,我们索性跑到楼顶,几张草席就地铺开。和哥哥姐姐们睡在一起,星空深邃,明月皎白,我们望着天幻想未来,微风拂过,一闪而过的流星让我们大呼小叫,年纪小的学着年纪大的有模有样的在心里许愿:希望快快长大赚很多很多的钱;希望明天捡到钱买村口小卖部心仪已久的玩具;希望有钱了坐飞机看看美国长什么样儿……懵懵懂懂地以为梦想总会在长大后实现。
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是一块含在嘴里的棉花糖,从味蕾甜蜜到心坎,多年后想来,仍旧不禁抿嘴一笑。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表哥发现电视到了半夜有白天难得看到的电影录像,他拉着我半夜守在黑白电视机跟前不知疲倦地看录像。少林寺里的觉远(李连杰)流畅的武打动作,匡扶正义的正派人物形象让我热血沸腾。秃鹰(计春华)顶着油亮的光头,沙哑的声音,奸诈多端成为童年众矢之的。包括戚继光、倭寇、郑和、严嵩、严世蕃……关于最初动作片的关键字,如今一想来在脑海里涌现这些字眼。
不看录像的时候,嫲嫲为了省钱不开电灯,而是点亮一盏煤油灯,摇曳的火烛在黑暗中如同跳跃的小人儿,黑夜里借着微光和倒影,我和表哥相互吓唬对方鬼来啦~有鬼呀~鬼抓你啦~两人兴奋地尖叫打闹,好不开心。
那时候,不知何谓苦,小小世界的组成只有嫲嫲的陪和表哥的伴就是甜。
表哥上学后学校里要买校服,作为嫲嫲唯一的孙子,表哥唯有“借钱”买校服,待舅舅和舅妈回来后要把钱还回来才能借得出买校服的钱。舅妈嫁给舅舅多年,对嫲嫲的行为从开始的腹诽到破口大骂,嫲嫲从开始的顶撞到沉默以对,这中间的心酸将一个老人击得千疮百孔。
嫲嫲六十多岁时,以为嫲嫲到八十岁是件遥远的事情。曾当众说过:等嫲嫲到八十岁,我要给她做八十大寿。
舅妈手里一边做活嘴里一边嘲笑道:“哼,你嫲嫲能不能活到八十岁都不知道,还想做八十大寿。”
嫲嫲针尖对麦芒回应道:“你上山我都不会上山!”
“等你上山了,我就把你一对耳环取下来,看你能怎么办”舅妈毫不客气的反击。
铩羽而归的嫲嫲没了言语,因为耳环是母亲买给她的,她戴了很多年,视若珍宝。
她摸着我的头说:“要是我死了,我就在天上保佑你。”
我看着她点点头,小手拉扯着嫲嫲的衣角道:“嫲嫲,你能不能给我钱买吃的呢?”
嫲嫲的脸板下来,送我两字:“没钱!”就此打住了我的痴心妄想。
当我们一群小孩儿从村东头嘻哈打闹到村西头,直到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嫲嫲嚎着嗓门喊我和表哥回家吃饭,小伙伴们就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家里的饭菜总是很简单,品种最多的还是舅舅自家种的蔬菜。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嫲嫲难得买了一次豆皮,那次吃饭豆皮往碗里夹多了,嫲嫲毫不客气地说吃这么多干什么,吃菜下饭要省点吃。
听罢,我果断把碗里的豆皮全部送回了盘里,噙着泪端着碗离开了饭桌,站在屋外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将碗里的米饭一粒粒地送进嘴里。嫲嫲看到这样,又把我拉回饭桌跟前,把刚才我送回盘子的豆皮夹回到我的碗里,那一刻再也忍不住的泪珠子全部落进了碗里,跟着饭菜一起咽进肚中。经年后回想起来,许是留守造成了我敏感的性格,寄养让我养成讨好型人格。尽管嫲嫲对钱看得很重,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嫲嫲深厚的感情。
还以为长大很慢。还以为长大就可以实现所有愿望。还以为时间只会让我长大不会让嫲嫲变老。
——嫲嫲和狗——
岁月悠悠,记忆中和嫲嫲睡在一起的榆木架子床见证了我个子长高的过程,每晚临睡前最喜欢用头和脚努力比划到了床的什么位置,只因父母向我许诺,等我长高了就带我回城里。
父母的诺言没让我等太久,他们提前把我接到了身边,从那以后只有到了暑假和寒假才回到村里,来到嫲嫲身边。
犹记得走的前一晚,嫲嫲喃喃念叨:“你走了,我这就冷清了。”
我抿抿嘴,小小年纪已经能理解嫲嫲心中的苦楚。
但我从来不敢为嫲嫲出头,家族里的其他亲戚,包括嫲嫲的三个女儿也不曾为嫲嫲出头,她与儿子和儿媳的短兵相接已然圈存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多就是女儿们在场时,舅舅和舅妈会表现得收敛点,不会显现出过分的气愤宣张。
回到城里后,父母正处于创业初期阶段,他们的苦恼随之而来,最严峻的便是无人照料我们的生活起居,三餐不定时,作息不规律。
母亲征得舅舅的同意后,接来了年逾七十的嫲嫲来到城里与我们一起生活,照顾我们的起居。那时候,大家都说嫲嫲到了城里脸上的气色都红润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矍铄硬朗。若是当时谁提及要把嫲嫲送回村里,老太太眉头拧在一起,满脸不高兴。
读五年级时,父亲的一个朋友抓了两条刚断奶的土狗到我们家,毛茸茸的脑袋,圆滚滚的肚子,灰溜溜的眼睛,可爱的不甚讨我们的欢心。其中一条小狗养了不到三个月得细小死了,另一条唤作小黑的狗陪伴了嫲嫲七年时光还有我的青春。
那时候养狗图的就是看门护院,小黑在我们家的日子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出色行使它的职责。小黑是一条极具灵性的狗,它耳尖反应快,毛发细腻顺滑,体态婀娜,跑步轻盈。姐姐总说小黑要是变成人的话,肯定是一个大美女。如果狗也分美丑,小黑必定是狗中女神,讨得公狗们常往我们家跑,一年就生下几窝小狗崽。
父母在作坊前面立了业,在作坊后面安了家。一到晚上,偌大的作坊乌漆漆的一片,年纪小未开蒙,白天看的恐怖片就会浮想联翩。这时赶紧喊小黑,它跐溜一下跑到脚边予以壮胆安慰。半开放的洗手间风吹灯晃,上厕所、洗澡时小黑就守在门外,心底的踏实感油然而生。洗漱完毕后,腾腾地迅速爬上楼,钻进嫲嫲温暖的被窝,小黑则心甘情愿地守在楼下。
小黑大一点正是家里老鼠泛滥成灾之际,聪明如它学会了抓老鼠,把老鼠咬死在旮旯里,时间久了散发出恶臭味。嫲嫲从角落里钳出死老鼠,敲着小黑的脑袋对它说:抓到了老鼠不要藏起来,扔到外面去。
小黑歪歪头转动脑袋似懂非懂,以后抓到老鼠,果真衔到了外面。有一回咬着一只死老鼠叼到嫲嫲脚下,摇着尾巴哈着嘴,像是一个等待着大人表扬的小孩,让大家感到忍俊不禁啼笑皆非。
可能是小黑在外觅食玩耍的缘故,被流浪狗们传染了跳蚤。一家人想着法子给它剃毛、勤洗澡、喷跳蚤药都无济于事。姐姐皮肤敏感,一旦被跳蚤叮一口,瘙痒难耐,把自己挠得鲜血淋漓。母亲见状,无计可施。让我在上学的路上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把小黑扔掉,惟有让它自生自灭。我照做。等到下午放学回家刚进门,小黑滋溜窜到我跟前,摇头摆尾地围着我转,哪里还记得我扔它的事情。
嫲嫲说:狗和人一样,都有灵性。但狗比人忠厚老实,你做了对不起它的事情,它依旧会回头对你好。人呢,有时候不如狗,心眼更多,喜欢装神弄鬼。所以,不管做人做事都要问心无愧,扪心无悔。
后来的几年里,小黑俨然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作坊搬过三次,它总是能很快地适应新环境。在关于除尽小黑身上跳蚤的问题上,全家上下使出十八般武艺,见效甚微。嫲嫲心疼小黑,搬一把凳子坐在太阳底下唤来小黑,摸摸它的肚皮温顺地任由嫲嫲在它的毛发里一个个寻找跳蚤,而后两个大拇指一挤,鲜血崩炸。这种物理捉虱法,在抓虱大计上犹如杯水车薪。这过程中,姐姐与小黑之间斗智斗勇,你来我往,奈何跳蚤嗜血如命,繁殖力惊人。几年时间里,姐姐半身疮痍。
父亲痛定思痛用一个蛇皮袋挟走了小黑,开车将它扔在了十几公里外的城西,就此随遇而安。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小黑在我们家消失了。家里有剩饭剩菜时,嫲嫲习惯性呼唤小黑,才缓缓想起小黑已流浪在外。
一次偶然机会父亲开车去城西办事,机灵的小黑一直在这条路上蹲守着它的主人。当它听到父亲车子熟悉的发动机声音,拼命地朝向这边奔来。坐在副驾驶位的母亲回忆说,老远处就有个小东西窜到脚下把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小黑。母亲大为感动紧紧地搂住它,这个小东西呜咽地钻在母亲怀里,像是埋怨对它的抛弃。一个多月的流浪生活让本就瘦小的小黑看起来疲惫倦怠,母亲第二天买来鸡肝为小黑增添营养。嫲嫲更是喜上眉梢,从此更加勤快地给小黑抓跳蚤。
再后来,小黑一日日老下去,已不似当初那般活泼好动,常常蜷缩在完全看不到的角落里,嫲嫲呼唤三四声才会慢悠悠地向她走来,吃东西吃一半剩下一半。狗的时间和人的时间不一样,狗比人老得快。嫲嫲有点埋怨地说:黑,你难道还有我老吗,我是叫你吃饭,又不是叫你做别的。小黑抬抬头,实在不愿意这个老太婆伤心,趴下来肚皮朝上对着她,等着给它挠痒抓虱,似乎这样小黑才显示出对嫲嫲的尊重。
在我上大学的次年,父母经营的作坊连年景气不好歇业关闭。在把作坊全部的事宜和盘交托出去,年过半百的父母为了生活远赴广州打工。嫲嫲只有回到村里继续在舅舅家生活,小黑已经完全无家可归,居无定所。
嫲嫲和我,嫲嫲和小黑,我和小黑在那年的某一天好像突然断了联系,大家散落天涯,不问寻踪,还未来得及认真道个别已是生死两茫茫。
——嫲嫲和外公——
自从见嫲嫲生前最后一面,到收讯嫲嫲去世的消息不过十七天。她去世的第三天我赶到村里,远远望见充气拱门灵棚的左右两侧写着:寿终德望存,身去音容在。我知道,我的嫲嫲已登西方极乐世界。我疾步走向灵堂,跃然看到神龛上面的遗像,那么鲜活生动。情不自禁双膝着地,对着冰棺里的嫲嫲沉痛流涕,跪拜她对我的养育之恩。嫲嫲,我很想你呀。
给嫲嫲遗体大殓入棺后的凌晨,子子孙孙守在木棺前陪嫲嫲最后一程,严冬悄然来临不感寒冷,面对棺材不觉害怕,因为里面躺着的嫲嫲答应过我她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一圈人围坐在木棺边,嫲嫲娘家的姨婆叙说着关于嫲嫲与外公的过去,她的身前往后事如画轴般铺开,这是她曾缄口不言,从未提起的往事。
外公原是南昌人,本姓曾,老外公当年家贫未娶妻,去南昌做点小本买卖认识一曾姓人家,家中孩子众多养育颇为困难,遂将一男童过继给老外公改姓余,领回九江,视若己出,此男童便是外公。
外公到了结婚的年龄经人介绍认识了嫲嫲,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定下婚事,婚后育有三女一子。老外公去世以后,外公继承衣钵,农忙时春耕秋作,闲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捕鱼贩卖补贴家用。外公做事勤快,精明能干,对嫲嫲更是体贴入微。光景不仅没有败落,日子愈加有滋有味。
冬天,农村里一般家庭妇女要早起给一家人烧水做饭,嫲嫲体寒怕冷,三九打冻天洗衣做饭让她冻得瑟瑟发抖,无处安身。外公心疼嫲嫲,一手包揽下这一活儿。待忙得差不多,端一盆火红的碳火送到嫲嫲床前供她取暖驱寒。锅里的粥咕噜噜冒着泡儿,熬得软糯净白,盛起一碗夹上几筷咸菜,叫醒睡梦中的嫲嫲早起吃饭以免饿着身子。
遇到两人闹别扭时,总是外公率先做出让步,嫲嫲寻得台阶可下自然重归于好,二人不曾有隔夜之嫌隙。有点好吃的,总是紧着嫲嫲吃好,外公看在眼里心觉满足强于吃进自己肚中。田里的笨重活计,外公更是自己早出晚归料理地一清二楚,嫲嫲少有吃过农活之苦。左邻右舍的妇女们无不羡慕嫲嫲的日子,关上家门数落自己男人的粗心不贴己。
嫲嫲和外公伉俪情深,情比山重,意比海长,相知相守心意相通。他们没有太大奢望,惟愿余生执手相依,白头到老。老天爷心狠,在外公五十岁那年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外公患病确诊到离世短短数日,嫲嫲深受打击试用一剪子了却性命,要与外公共赴黄泉。举家上下,一片哀嚎。儿女们在床头跪拜嫲嫲,让她痛定思痛好好活下去,不要让他们失去了父亲,又要失去母亲。
彼时舅舅新婚不久,既要忍受丧父之痛,料理诸多事宜,又要照料嫲嫲的迷乱行径,让他身心俱疲。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嫲嫲近乎疯狂的折磨自己,作为儿子,舅舅百般安慰照料。舅妈初嫁新门,渐渐对嫲嫲失去耐心,婆媳关系紧张危殆,舅妈的言语行为间对此颇有微词。嫲嫲就此破罐子破摔,以吹灯拔蜡之态任由心性而为。久而久之,舅舅对嫲嫲失去耐心
此后的三十多年里,嫲嫲和舅舅及舅妈的矛盾不见缓解,她唯有抽烟聊慰苦闷烦恼,子孙给的钱攥在自己手里方能感到安定踏实。外公走了后,嫲嫲变了很多,但是她只字不提改嫁之言语,坚守着属于她和外公的家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天亮了,举行完最后的祭奠仪式,嫲嫲被八仙送上山以黄土掩身,和外公在天堂相见。
——嫲嫲,我想你了——
嫲嫲:
你在那边还好吗?
你离开的两年多时间,我只有一次梦见你,你一定责怪我生前没有多陪陪你吧。
我去过你的坟头两次,第一次是隔着远远的稻田看着你的坟冢,墓碑向着远方的山,还算清净。第二次我顶着雨后泥泞路走到你的坟冢跟前,老树林被雨洗刷完后,我好像闻到关于你的味道,但你静静地躺在脚下的土地。那一刻,我没有丝毫害怕,你答应过我的,会保佑我,不会让鬼欺负我的。
嫲嫲,我向来是一个不太会表达爱和感谢的人,尤其是对着父母和长辈。但是我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将我抚养长大,对我付出的爱如同春雨后的微风,抚人心安。一如你身上的老人味,你抽了那么多年的烟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不讨厌烟味的人。
还记得我读高三,爸妈为了让我离学校的路程近一点,让我住在瓷厂里。那时候,你、我还有小黑,我们三个整整相互陪伴了三年。高三的时候学习紧张,冬天的夜里我伏在桌案前写作业,点亮一盏台灯,你守在身边抽一根烟,烟雾缭绕,氤氲在光圈中,不论当时还是现在那画面想来就觉得温馨。你说你老了,能为我做的不多,每次都会默默地暖好被窝,让我躺进去温暖舒适,一下子进入梦乡。
早晨,你轻轻地爬下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待一切准备就绪喊我起床洗漱。遇到有时候赖床起不来,你三四声呼唤也叫不起来我,换来的是我起床气对你的责备。你向来照单收下,从来不会因为我的埋怨减少对我的关爱。
步入社会七年,看透了世间炎凉淡泊,才知道这种纯粹的爱不是谁都会赋予的,而今我再也不能享受到了。嫲嫲,很多次我都自私地认为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嫲嫲,只能对我好,当然你也是最爱我的。
嫲嫲,在这里要我认真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爱,在我青春期,小辈们在你头上冒犯,我也不例外。那时候的我,对你粗鲁又暴躁,没有丝毫耐心。嫲嫲,原谅年少不懂事,伤了你的心。
自打我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你陪着我。我总是像个小尾巴跟在你身后,依赖你,留恋你。我迄今记得在舅舅家的老房子里,你做的菜可口下饭,我就着汤汁还能吃下半碗饭,然后将碗舔得一干二净要往碗橱里面放,你笑眯眯地拿出来指着我的小肚子说,你的肚子里面装了个西瓜吧。我们相视一笑,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不过如此。
爷爷奶奶我鲜少接触,没有感情可言,外公从未谋面,母亲常说两家的四位老人,一定要让我们好好孝顺嫲嫲。所以,嫲嫲你是唯一让我感受到祖辈对孙辈疼爱的人。
嫲嫲,那天对着你的棺椁我没有太大的悲伤,我总觉得你还没有离开,哪怕我亲眼看到你躺在冰棺里,我都不接受这个事实。我的眼睛紧盯着神龛上你的遗像,我很想问问舅舅是什么时候给你照的相。我记得十五年前,舅舅已然为你做好了遗像,更拿出来给你过目。嫲嫲,你那时候一定有点寒了心吧。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无数个恍惚瞬间想起你,走岔过路,工作分过神,看到与你体态相似的老人更是会想你。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模糊地饱含热泪,我很想认认真真地将关于你的身前往后事写一遍,因为真的害怕哪天将你遗忘,那你真的从世间离去了。
很小的时候,我许诺要给你过八十大寿,想来你听到颇感欣慰吧,如今我食言而肥,羞愧难当。嫲嫲,我无能为力时,你在等待那天;我有能力时,你不在了。
嫲嫲,我是你的不肖子孙,我很想你,愿你在天之灵得以宁息。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尚飨!
谨以此文献给从未谋面的外公以及最好的嫲嫲,愿他们的在天之灵得以永安。嫲嫲生于1936年12月18日丙子鼠年庚子月甲戌日,殁于2018年10月20日下午17:20戊戌狗年壬戌月乙酉日酉时,享年82岁,嫲嫲叫江冬荣,外公叫余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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