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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亮妹的阿爷是寨长,阿爸也是寨长。后来阿爸被埋进了土里,阿爷却还活着。
那阿妈呢?
早跑了!
乡里乡亲都说亮妹像她阿妈,亮妹穷尽想象:辫子黑黑的,眼睛亮亮的,胸脯挺挺的,小腿直直的。簪一朵朱槿花,像山里的白鹇鸟。
但事实上,亮妹还是像她阿爸多一点。头发枯枯的,眼睛细细的,胸脯瘪瘪的,双腿崴崴的。堂姐带她去小河凫水玩儿,纳闷这丫头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黑黢黢的,便用石头搓她的背,把她搓脱了皮。她被叫做亮妹也是因此缘故,黑得发亮。
堂姐并不和亮妹她们住在一起,她和大伯住在河对面的大寨子,那儿人家多,热闹,还有小卖部。她时常来看望阿爷,便领着亮妹一起玩儿,还会给她买糖吃。不过堂姐去县里上学时,亮妹又只能和阿爷待在一起了。
阿爷家在河这面的小寨子。寨子藏在山林里,房子藏在寨子里,亮妹和阿爷藏在房子里。爷孙二人每日听虫鸣鸟叫,树叶沙沙,看太阳和银河从头顶掠过。
亮妹喜欢黏着阿爷,就像家里的那只大狸花猫,爱蹭人的腿。阿爷说她没有骨头,也会说她是尾屎狗,虽然不好听,但这是最亲昵的嗔怪了。
亮妹靠着阿爷,闻他身上的草烟味。阿爷编竹篾,她端来小凳在一旁坐着。阿爷习惯使一把长刀,那是他的老朋友,刀背漆黑,刀锋银亮。只见他捏住劈好的竹条,用长刀在竹条一端轻轻一锉,把刀锋嵌进去,再一段一段地划拉,便分出薄薄的竹篾来。二者配合默契,宛若一体。
阿爷每拉一次,竹条便发出“咻~咻~”声,亮妹见了便说:“阿爷您慢点,不要划了手。”
阿爷吐一口烟,悠悠地说:“阿爷不怕,阿爷的手是石头做的。”
“我不信,让我摸摸。”
阿爷停下手中的活计,伸过手来。亮妹一摸,果然又糙又硬,像堂姐拿来搓她的那块石头。她又抬起头来看着阿爷,只见他叼着烟斗,不知道是被熏迷了眼还是在笑,睁不开来。
亮妹不时会提出想要参与的要求,总被拒绝。阿爷说她还小,没有力气;说她手嫩,容易被划出口子来;说这是男人的活计,姑娘家做不来。
“阿爷阿爷,我什么时候才有力气?”
“你长大了就有。”
“那我的手什么时候也可以像石头一样?”
“你老了就会。”
“什么是姑娘家的活计呢?”
“……”
阿爷没有回答。亮妹“哼”一声,扭过脸,捡起几根竹条,自己捣鼓。
过了一会儿。
“阿爷你看,这像不像马?”
只见亮妹手里拿着一个用竹条穿插成的物件,大致形状像鞋子。阿爷一看,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笑,都笑得没了声儿。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像,像,你看这是头,这是背,将来姑爷就骑骑在马背上来讨你过门啦!”
亮妹一听,扔了“竹马”,紧紧箍着阿爷的臂膀。
“我不要被讨走,我要一直跟着阿爷。”
阿爷说道:“嗐,尾屎狗,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我不!”
“好好好,不嫁,不嫁,等让你当尼姑去。”
阿爷哄着亮妹,又感觉她一动不动,轻轻一唤,发现她噙着泪花,在夕阳中沉沉睡了。
二
亮妹上初中了。有一天堂姐来看阿爷,带了个男人。
亮妹见那男人:头发油油的,鼻子高高的,衬衫白白的,胳膊细细的。像一只白色的竹节虫。他还把衬衫别进裤头,裤带的金属标牌闪闪发光。她觉得他的脸比阿爷白,比堂姐白,比自己白,比他的白衬衫都白。真是晃人的眼睛。
她故意不端凳子给他坐。阿爷大喊:“亮妹……怎么不端凳子给客人坐呀!”
她便藏起阿爷编的竹凳,把松了钉子的木凳端给他。
她故意不倒茶水给他喝。阿爷大喊:“亮妹……水呀,倒水呀!”
亮妹便冲那出了霉的糟茶给他喝。
她故意不拿东西给他吃。阿爷大喊:“亮妹……把我前几天背回来的芭蕉拿出来吃呀!”
“什么芭蕉?我没看见。”
“你前几天不是还揪来吃吗,就在谷堆旁。”
“早被老鼠抬走啦……”
阿爷听了,往地上敲了敲烟斗,边抖出烟丝残渣,边轻轻赔笑:“这丫头又发什么疯,平时勤快得很咧。”
亮妹在屋里猫着耳朵呢!一听,冲出门来,脚一跺,“你才疯了咧”,便寻堂姐一同洗菜去了。
姊妹二人顺着被祖辈们踩踏得坚实且温柔的山路,往山脚的小河走。堂姐挎着篮子走在前面,亮妹跟在后头问东问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又钻到草丛里,摘酸苔和野果子吃。
堂姐蹲在河边,用石头把河水围了个兜儿,再把菜放进去,就不会被冲走了。亮妹用草编了顶帽子,给堂姐戴着,自己卷了手袖裤管,翻石头下的螃蟹玩。
堂姐朝她喊:“憨丫头,别在太阳底下晒着,越发黑了,担心湿了衣服。”
亮妹弯着腰,小心搬开水里的石头,回答道:“怕啥,反正这衣服也要换了。”随后又从水里捏出一只螃蟹来,朝岸边堂姐的方向扔去。“接好喽……”。
堂姐骂:“贼丫头,瞄着我丢干什么。”接着又转怒为笑,说:“哎……你觉得你姐夫怎么样?”
亮妹猛地支起身子,瞪着眼睛问:“什么姐夫?”
“就是我带回家的那个男人。我是要嫁了他的,跟他到四川去。”
亮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呆呆地站着。她忘了阳光的灼炙,忘了流水的轻抚。她有好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噗通”。
堂姐朝亮妹的方向扔了块石头,溅起水花,激了亮妹一脸。岸上的堂姐笑着说:“咋啦,傻了啊?还是……你也想嫁人啦?告诉我是老王家的阿兵还是老李家的阿民,说出来姐给你参谋参谋。”
亮妹脸一红:“嗐,瞎说什么呢。”说完便用水去泼她的堂姐。
“憨丫头,快停下,你这疯婆子样可担心嫁不出去咧!”
“要你管!”
亮妹说完,泼得更狠了。
堂姐的婚礼很是热闹,阿爷,堂姐,姐夫和宾客们都开心地笑啊,笑啊。亮妹溜进新房,在那开着花的床上放了个玻璃瓶子,瓶子里装满她用竹篾编的马儿,心儿。
她来到河边,看流水把夕阳拆成碎片。有花瓣从上游漂下,她把它捧起来,怔怔地看着,心里像失去了什么,又像得到了什么。
三
这附近,一起到县里上高中的还有对面大寨子的阿兵和阿民。阿兵是大寨寨长的儿子,阿民是从土里突然冒出的猴子。
阿兵个子较高,像亮妹记忆中的堂姐夫。头发油油的,鼻子高高的,衬衫白白的,胳膊细细的。
亮妹问他:“你吃烟家里人不骂你吗?”
“不骂。”
“阿民吃烟被他阿爸打伤了,所以他明天才来学校,是吗?”
“嗯,用细竹棍撂的,都走不了路。”
亮妹问完便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提起阿民。大家都知道阿民被打了,但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不得而知。就像艳阳高照时河里突然涨了洪水,猝不及防且莫名其妙。
于是她急忙说:“我给你编个东西吧。”
说完便扯了把草,于指尖窸窸窣窣拨弄起来,编成一个心儿。
“喏,给你的。”
亮妹把心递给阿兵,阿兵只是说了声谢谢。
但洪水未退,亮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阿民时的情景来:归家时,阿民猴在路边的番石榴树上。
“喂,你吃不吃?”
“喂什么喂,我没有名字吗?”
“你叫啥?”
“我干吗要告诉你。”
“我知道你是小寨寨长的孙女。”
“关你什么事儿。”
“你这么黑,我也这么黑,以后周末我俩一起回家好不好?”
亮妹走到树底,瞪着树上的阿民,一边用力摇晃树干,一边骂:“你看你跟土猴子似的,谁要跟你一起回家。那果子都还没熟你就往嘴里塞,噎死你,噎死你……”
树上的阿民大叫:“哎……你这疯婆子,别摇啦,别摇啦,我要掉下来咧。”
洪水一直未退,以至于这周在学校里,亮妹一直恍恍惚惚。她看着阿兵站在领奖台上,骄傲地挺着胸脯,声音洪亮。
“首先,感谢学校对我的肯定,感谢一直激励和陪伴我的老师和同学们,能得到奖学金,是荣誉,更是鞭策……”
亮妹突然发现,自己突然不认识阿兵了,像和他隔着山川河海,把想要闻他,抱他,亲他的自私想法冲得一干二净。爱慕戛然而止。
亮妹又想起阿民来,便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只见他坐在最末排的角落里,龇牙咧嘴地扭来扭去,这里抓抓,那里挠挠。亮妹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周末,阿兵在县里的亲戚家住下了。回家的路上,阿民跟在亮妹后面,还走不了太快,也不像平时闹腾。难得的安静。
“喂,听说你要辍学?”
“嗯。”
“辍学了干啥?”
“打工。”
“你跟猴子一样,谁要你啊?”
“……”
亮妹想了想,又说:“大家都说,你是一等一好动的娃,也是一等一聪明的娃咧,去打工太浪费了。”
“我不像阿兵,不是读书的料。”
“有啥料不料的,我也不爱读,但没知识不行啊。”
“嗯。”
“那你还去不去打工了?”
“去。”
“你要怎样才不去?”
阿民没有回答,亮妹便继续说;“那我答应你一件事,你就不去了好不好?”
阿民一听,想了想,慢慢笑了起来:“好,那你给我编个东西。”
“编啥?”
“马。”
亮妹哈哈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屁股都开了花,还能骑马吗?”
“到时候就能骑了。”
此时云霞满天,把二人的脸烧得如炭一般。小河水自顾自地流阿流,像缠绕大地的红绳。
“那你以后……就叫我阿梅吧。”亮妹缓缓说道。
第二天,阿民收到了一匹精致的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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