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我向妈妈许诺,要是明年她愿意过生日,就给她买金手镯。然后妈妈笑盈盈地应答,那就过吧,就当过80大寿。
明年的农历二月初九,将是我妈妈79岁生日。老人都说生日要过九不过十,那么我们家将是为我妈妈过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生日,虽然妈妈即将进入到耄耋之年了。
前天,侄女菊芳从香港帮我带回一只周大福金手镯,精致而耀眼,这是我给妈妈准备的生日礼物,虽然还不能让妈妈知道,但我已经想象到她的眉开眼笑了。
妈妈之所以从来没过生日,是因为以前我奶奶还健在。奶奶在世的时候,妈妈和奶奶在老家相依为命已经几十年了。叔叔婶婶每年都回去为奶奶过寿辰,隆重又热烈,常常惊动到十里八乡和镇上县上的干部,因为奶奶是个老寿星,一直活了一个多世纪,到106岁上寿终正寝,那是2012年初。在我奶奶光环的照耀下,久而久之,妈妈从来就没有想过为自己过生日,甚至我们作晚辈的也逐渐淡化了自己的纪念日。
说起我的母亲,真是令人唏嘘,后来的很多故事都是从我奶奶和我姑姑嘴里听到的。妈妈生于1939年初,小时家贫,受尽苦难。我外公是一个老兵,曾经参加过援朝战争,一去多年,没有音讯,直到1956年回国,只带回一麻袋的授奖勋章,我们小时候去外公家见到有很多的奖章,我的记忆里是一场大火带走了一切的荣耀。
我外婆一直带着我妈妈,苦守着那份清贫,和一个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后来,有坏消息传来说我外公已经在战场上殉职,我外婆只好改嫁,留下我妈妈和她的爷爷奶奶生活。那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妈妈的爷爷把她送进学校接受教育,一直读到高小毕业。妈妈是个聪慧的女孩,在那个年代算是个知书达礼有文化的人。
据我姑姑说,妈妈是因为与我父亲合演过彩调剧《王三打鸟》而相识。我父亲当时在镇上供销社工作,年青秀美的妈妈吸引了我父亲,两人相识并结为秦晋之好。后来,我姑姑一直嫉妒地告诉我,说我父亲当时是他们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有照片为证,我妈妈是配不上我父亲的。我只能笑笑,妈妈当年的黑白照片大多只是齐耳短发,除了灵动的一双大眼睛,的确与我英俊的父亲有些距离。
只是我姑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后来的几十年寡居生活中,我那柔弱的母亲不仅担当起养育我们姐妹三人,还担负起抚养我奶奶的重任。正因为如此,妈妈与奶奶的关系是谁也离不开谁,妈妈与姑姑的关系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乡下最难相处的婆媳关系、姑嫂关系在我们家都因为苦难而不成问题,这全仰仗我奶奶的大度,全靠我母亲的善良,全靠我姑姑的能干。以至于后来我们姐妹三人成家以后,秉承妈妈的优点,都因为善良都遇到良婿。
因为有奶奶这棵大树在我们家巍然屹立,伯伯叔叔在外工作,我们家理所当然成为唐家的主心骨,逢年过节在外工作的亲人纷纷回老家走亲戚,那种繁盛和睦的景象在我们村成为佳话。
妈妈生养三个女儿,大姐、我和妹妹。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日子,应该是我父亲患病去世之后,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小时候就听说我父亲患病的时候,在外工作的伯伯叔叔一定要我父亲做切除手术,在后来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大多责怪我伯伯叔叔,说如果不做那个手术兴许我父亲还能活得更久一些。那时我妈妈刚刚生下妹妹不久,还在月子里父亲就撒手人寰。再后来,我们就一直得到伯伯叔叔经济上的接济,人们说那是伯伯叔叔弥补我们失去父亲的爱。
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妈妈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生活一下跌入了深渊。后来是守寡的奶奶和未出嫁的姑姑用她们博爱温暖的胸怀接纳了孤儿寡母,妈妈带着爸爸去世后不多的抚恤金,从镇上回到了村里生活。从此,在那个叫爪虎屯的小村子里,妈妈和奶奶几十年如一日的形影不离,共同抚养我们姐妹仨成人,那个小村庄也就成了我永远的家乡的。
我成家以后有了女儿,妈妈出来帮我带过孩子。孩子两岁半的时候妈妈说离不开家里的猪牛羊,还是回到老家继续和我奶奶相依为命,在我姐姐的照顾下生活。我一直恳求母亲到城里和我们生活,一来帮我带孩子,二来我可以尽孝,只是常常被她拒绝,她说乡下的老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这么多年,我每年都会给妈妈置办几套春夏秋冬的衣物,我知道妈妈是个爱美的人。年轻时候,妈妈用爸爸的抚恤金买了我们村第一台缝纫机,就靠着给村里人做衣服纳鞋底收些手工费补贴家用。妈妈心灵手巧,做的衣服和纳的鞋底深得姑娘媳妇们的喜欢。小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看到妈妈在煤油灯下做手工,直到夜已经很深很静,我们还听到缝纫机的嗒嗒声。我们不知道妈妈每天是什么时候睡觉的,也许妈妈永远都不会睡觉。
而白天,妈妈依然和村里的男人们一起出工劳动挣工分,有时候晚上还看到有很多村民来家里记工分。我妈妈在村里是个有文化的人,她负责给村民记工分,这样到了年底还能多挣几个工分。只是好像我们家永远都是超支户,记得每年要等我叔叔从部队拿钱回来补交超支的钱,我们家才能分到粮食。妈妈说只要奶奶有饭吃,我们就不会饿肚子。日子就这样很慢很慢地熬过一个又一个日夜,我们也就慢慢地慢慢地长大了。
上天虽然对妈妈很不公平,生活对妈妈也是极尽磨难,然而妈妈的脸上却很少见到愁容,妈妈是个开朗的人,乐意帮助别人,乐意操持家务,就这样看着我们健康成长。一家人的和美,得益于家里都有伯伯叔叔经济上的帮助,有姑姑劳力上的帮衬,有奶奶精神上的支撑。
小时候,经常听到奶奶在家里哼都安谣,有时骂人,有时诉苦,甚至有时会给我几个“栗子”。妈妈也会哼上几句,大多却是嘲笑那些不懂理的人和事,或许那时就是奶奶和妈妈最为艰难的时候,可是我们还在懵懵懂懂中,没人能理会奶奶和妈妈的那份苦难和那份艰辛。
妈妈的身体还算健朗,除了驼背时行走不怎么好看之外,其他都好,这是我们最大的安慰。记得前几年,每年春节要回娘家的时候我会问妈妈想要什么,她说除了不要给她买药什么都可以。说得我们哈哈大笑,真为她老人家的健康而骄傲。
到了近几年,家里生活越来越好,房子建得越来越高,孙子辈都有工作了,妈妈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年过古稀的妈妈仍然不忘爱美之心,但传统的习惯仍然让她有很多的自我约束。她不肯穿红色鲜艳的衣服,她不肯穿无袖无领的衣服,甚至不肯过自己的生日,我们以为她迂腐,以为她怕死,这都成为我们的笑话。但有谁能知道一个寡母和一个寡奶奶、三个如花女儿,在那个年代那种环境下的生存状况。每每回忆这些往事,我都情不自禁流泪,为我母亲顽强不息的精神所感动。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我一直有个愿望,在妈妈有生之年趁着她还能走动的时候带上妈妈去北京,走不动就在天安门广场前坐一个下午,看看广场,看看哨兵,看看国旗,让妈妈圆了去瞻仰毛主席的心愿。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说得好好的要准备出门,可不凑巧的是每每都因为我工作的原因不能成行,日期改了又改,后来妈妈看到我工作忙碌而改变了主意,再也不提去北京的事了,此事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直到现在,妈妈依然在家乡安度晚年,再也没有出过远门,加之年事已高,我们再也不敢提出让她出门的话题。
最近读到一篇冯骥才先生写《母亲百岁记》文章,甚为感动。冯先生说“天下有多少人能活到三位数?谁能叫自己的生命装进去整整一个世纪的岁月年长?我骄傲地说——我的母亲!……百岁这个日子确实太辉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门槛了,就像跳高运动员面对的横杆。我知道,这是她本能地对生命的一种畏惧,又是一种渴望。”我妈妈虽然还没有到百岁的年岁,但是我相信我妈妈能健康活到百岁,因为妈妈也是对生活有一种畏惧,也有一种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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