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象一只血红的眼睛在地平线上注视着我,自从来到西部,这是我唯一熟悉的风景。在这片广褒、空旷、荒凉的土地上,我不了解任何人,任何地方。但我每天都可以看见夕阳,看着它自中天缓缓下沉,由耀眼的金色变成淡黄、桔黄、血红,迸发出最后的烈焰燃烧自己,坠入一条河、一座山、或者一个孤独的村落,因为我的方向永远是朝西。
这个伟大的星球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灿烂得让我不敢正视。面对它的光华,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但在黄昏时分,我却可以和它平等相对了。它那么大,那么圆,那么辉煌,几乎可以触摸得到它蛋黄一样柔软的、颤动的面容,但当我伸出手去,它又再遥远而又遥远了,像一只血红的眼睛在地平线上冷静地注视着我,就象我正在追寻的谜底。
黄昏时分,是归家的时刻,是充满期待的时刻。大地在落日的余晖下笼罩着仁慈的光芒,透过鹅黄色的、温暖的窗户看进去,人人都在准备着什么,年轻的姑娘正互相梳妆,小伙子在壁炉前劈着柴火,系着围裙的主妇正把可口丰盛的晚餐摆上餐桌,干净素朴的桌子上,温馨的烛火正在毕毕剥剥燃烧。
每当这个时候,我心中最柔软的那个部分就开始融化,我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一扇结实的橡木门挡在我的面前,这是西部常见的那种小镇上小酒馆的门,由整棵的粗橡木拼接而成。这扇门的后面,有让我厌恶的喧嚣和污秽,有让我不知所措的陌生的面孔,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我需要这样一扇门,因为象巨浪一样汹涌的孤独感和落寞感快要把我撕成碎片了。混浊的气浪和声浪扑面逼来,我几乎窒息。
难以置信,从外面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屋子里居然充塞着这么多东西。拥挤的男人们象煮熟的玉米一样挤在一起玩着简单粗暴的赌博游戏,腰上乌黑的箭柄和靴子上雪亮的匕首闪着寒光,狭小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颜色的宝石、首饰、兽骨、贝壳以及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可以用来抵押的东西。几个脸上花红柳绿的女人裸露着肩膀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如地穿梭。
许多道锐利的目光迅速朝我的方向射过来,如果那是刀子的话,已足够把我的身体戳成竹筐
我定了定神,让自己的呼吸慢慢适应这令人呕吐的气息,让自己的眼睛逐渐在昏暗的光线中辨认方向。
“要什么,孩……小伙子?”柜台后面的老板大声喊道,光秃秃的脑门在灯光下渗着密密的汗珠。
“我……要一杯牛奶。”我希望他能听清楚
“对不起,这里没有牛奶,只有酒和咖啡!”
“那么,就来一杯咖啡吧。”
他看着我,没有动。我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放在柜台上。
当第一滴黑褐色黏稠苦涩的液体漫过我的舌尖,温暖开始丝丝缕缕渗进我浑身的骨缝,那种寒冷和凄凉慢慢从身体中抽离的幸福几乎让我落泪,我感到心脏又在活泼地跳动。
“先生,可以向您打听一个人吗?”
“说吧,只要我认识。”他头也不抬飞快地搽着杯子
“你听说过一个叫索洛伦的人吗?”
刹时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语言,都象海绵上的水滴一样被这句话吸得干干净净。老板的手停在半空,两只眼睛象鸡蛋一样瞪着我,整个酒馆象被时间遗忘的冰窟,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滞了,忽如其来的死寂让人怀疑刚才的喧闹仿佛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朝我的脊背压下来。
二、
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也许我能帮你的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仿佛一粒又轻又薄的小石子,掠过沉寂的水面,也许只有这片石子,才能把我从这可怕的死寂中解救出来。
尽管来到这里后,我早已对西部人粗粝的作风见怪不怪了,但眼前这个人的不修边幅和潦倒邋遢还是让我倒吸了一口气,只有那双眼睛,那双从压得很低的宽檐帽和高高竖起的大衣领子中露出来的眼睛,为那堆褴褛的衣衫点缀出一抹亮色。
那是一双碧绿得透明的眼睛,绿得就像“绿露牌”薄荷酒。在那些寒冷的,漫长的冬日黄昏,窗外的枯树在风中颤抖、呜咽,黑色的乌鸦稀稀落落地在树枝上瑟缩,像几朵发霉的蘑菇。
每当这个时候,比尔斯叔叔就会拿出一瓶绿露牌薄荷酒,当碧绿得透明的液体在琥珀色的酒杯里像一片轻纱一样铺展时,整个房间就被浸泡在一片充满暖意的乳液里,壁炉里红色的火焰像一群婆娑的舞娘,笨重的橡木家具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瞧啊,我把春天带进来了,它多象刚发芽的嫩叶。”
比尔斯叔叔举杯的时候,总是这么说。
我跟着他来到一张角落里的桌子。他一坐下去,整个人立刻完全隐没在屋角的阴影里,如果不是那双碧绿的眼睛,即使坐在对面,也几乎可以肯定那里是没有人的。
“你可以叫我埃瑞肯。”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上布满了凸凹不平的疤痕——长的、短的、深的、浅的、黑色的、紫酱色的……
“阿尔卡,阿尔卡·赫金斯。”我迟疑了一下,握住了那只手。
尽管疙疙瘩瘩的感觉令人很不舒服,但那只手上传递的力量却让我心头一热。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寻找……那个人?”
“告诉我,这个名字在这里是一种禁忌吗?”
他那像薄荷酒一样碧绿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来,你对此一无所知。也许你应该看看这个。”
他在那件我一直在黑色和灰色之间犹豫不决的长大衣里一阵摸索,拿出一张纸铺在桌上,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行硕大的数字,我数了很久跟在后面的零,才弄清楚那是五十万个卡西尔金币。
酒馆里又恢复了我进门时的嘈杂,一阵接一阵斗牌的声音象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耳膜,我的胸口像被一团棉花塞住了,身上的墨绿色外套让我感到出奇的闷热,我用手抵住了太阳穴,因为那里好像放着一堆快要引爆的炸药,纸上的字母像一群不听话的蚂蚁在眼前爬来爬去,我乱轰轰的脑子总是捉不住它们。
我总算读出了那些文字:
悬赏令
兹宣布,任何公民如能捉到或杀死索洛伦,将获得500000卡西尔金币的奖赏,其被指控
犯有叛国、谋杀、抢劫、强奸等三十二项罪名。
大西部联合王国普鲁尔王朝
“你明白了吗?整个西部,从一岁到八十岁,听到索洛伦的名字而没有任何反应的,只有一种——那就是死人……你还好吧,阿尔卡?!”
尽管后来他很多次跟我描述过我当时脸色苍白、一头栽倒在桌上的可怕样子,但我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一点都不记得。
三、
那么多的野花——红的、蓝的、黄的、紫的,象洒在绿色天鹅绒上的彩星,无边无际,一直铺到天边,而天边,只有无穷无尽的湛蓝。所谓的天地,只不过是由一块缀满野花的绿色和一块晶莹剔透的蓝色组成。
我静静地躺在花海里,一只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虽然我看不见那只眼睛,看不到那只手。突然,那只手猛然一抖,我正在黑暗中飞速地坠落,头上是望不见头的黑暗,身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渊,我试图抓住什么,但手边什么也没有,我试图大声呼喊,可是喉咙却被牢牢钳住了……
我猛然睁开眼睛,有好一阵,我的眼睛才适应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看到窗前坐着的那个人,我恍惚的思绪开始慢慢聚拢。
“老天,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如果你再不醒来,我想我该请牧师了。”那双碧绿的眼睛折射着明亮的阳光,清澈如水。
“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个样子……”
“你只是没想到自己苦苦寻找的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对吗?”
“阿尔卡,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避开那双咄咄逼人的绿色眼睛,望着窗外的阳光
“阿尔卡,你必须明白,在这里除了我你没有别人可以信任,至少我们有着相同的目的。”
“可你是去……”
“是的,我是去杀他!但我首先必须找到他。”
我久久地看着眼前这个粗犷的男人,心里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一样在剧烈地翻腾。我和他接触的全部时间还不到半个小时,可我却必须把隐藏得最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这可能吗?也许,这就是西部的方式?
“告诉我,埃瑞肯,你杀他仅仅是为了那笔赏金吗?”
他走到窗前,背对我站着,刺眼的阳光让他变成了一尊黑色的雕塑。
“是的。”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清晨的酒馆非常冷清,让人怀疑夜晚的喧嚣就象做了一场零乱的噩梦,我慢慢地啜饮着咖刚才那块蛋糕让我空空如也的胃好受了很多。
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这是我在西部见过的最爱干净的人。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用双手从水槽中捧起一捧水,轻轻喝完后,又用同样的方式喂了身边的白马,然后,他解下脖子上的领巾,把它平平地铺在水面上,全部浸透之后,覆盖在自己的脸上,整个过程中,没有一滴水溅在地上或者衣服上。他的衣着很普通,但动作和姿势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东部那些热闹的有着很多装饰的大厅里,人们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穿着做工讲究的衣服,鞋子上打过蜡的翩翩绅士们,正端着精巧的酒杯靠在壁炉旁边。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看着他在门口的柱子上拴好马,迈着轻盈的、优雅的步伐走进酒馆,淡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坐在对面的埃瑞肯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杯咖啡,谢谢!”
“砰!”一大杯苦艾酒重重砸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尝尝这个,莱戈尔医生!男人应该喝酒而不是他妈的咖啡!”一个络腮胡子斜靠在柜台上,挑衅地看着他,他没有回头,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谢谢你,先生!我不认为男人和酒之间有什么联系,男人不喝酒仍然是男人,如果不是男人,喝多少酒也没用!”
他拿起帽子,朝门口走去。
“医生,听说你是这一带最快的!”
络腮胡子手握在腰上的刀柄上,眯缝着眼睛说。
这句话就像一支神奇的法杖,将酒馆里的人们分成两半纷纷向四周退去,他们之间立刻空出了一个大圆圈。医生站在那里,修长、笔直的背影纹丝不动,仿佛一棵挺拔的树。
我想我的脑子一定还没清醒过来,或者被这暖洋洋的太阳晒得有些糊涂了,因为我几乎没看清楚子刀是怎么飞出来的,从哪里飞出来的。我只知道有一片寒光闪过,一声清脆的风声啸过,络腮胡子扶着右手腕慢慢跪坐在地上,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
“很遗憾,先生。”莱戈尔的手扶在刀柄上,而那把刀仿佛从来没有挪动过地方,“有时候听信谣言并没有什么坏处。我的诊所在二十英里外的布林镇,再见!”
“我们需要他!”埃瑞肯已经冲到门口去了。
四、
“先生们,这主意听上去很不错,但我想我干不了这个。医生的职责在于挽救生命而不是毁灭生命,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生命。”
也许别的什么地方还有英俊的人,但这位莱戈尔医生确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人了,他应该出现在某个富丽堂皇的贵族沙龙里,正和朋友谈着话,窗外是春归的燕子缤纷的呢喃,
或者坐在如茵的芳草地上,默默朗诵着一首古诗,柔和的微风轻轻吹动着书页。
而此刻,他却穿着简朴的衣着,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坐在这黄沙漫天的西部小酒馆里,和一个邋里邋遢的游侠讨论如何去杀人。这个世界总是充满让人无奈的错位。
“但你却是西部最快的刀手。”埃瑞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我必须保护好自己的生命,才能挽救别人的生命。”他毫不示弱地迎上埃瑞肯的目光,蓝色的眼眸星光闪烁,“先生们,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必须告辞了,祝你们好运!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对吗?”
是的,的确令人愉快,他就像闷热的夏季吹来的一缕清新的风,干涸的岩石中涌出的一股清泉。在他起身的时候,我敬畏地看了一眼他腰上的刀,那是一把做工非常精致的工艺品,银光闪闪,刀柄上雕刻着柔美的藤蔓花纹。
马蹄在一望无际的灰色草原上无声地踏过,密密的蒿草被风吹动,波浪般地连绵起伏,像一床粗陋的毯子,凄怆、黯淡的颜色简直令人想哭。
埃瑞肯一言不发地走在我前面,在这片令人感伤的灰色中,他那件破旧的大衣随风飘摇,映衬着一个孤独、落寞、苍凉的背影,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究竟有过什么样的生命历程呢?他的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曾经爱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人爱过他吗?
他为什么愿意带着我,一个不会用武器、不会杀人、从中部乡村宁静的生活中被抛到这陌生大漠的......累赘呢?
我的心中突然涌起无限的悲悯,这个神秘莫测的独行者在这一刻深深地触动了我。
“埃瑞肯,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我打马追上去,和他并排同行。
“我在听。”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地平线,面无表情。
“你知道,我来自东部。”我有些费力地斟酌着词句,“我是由叔叔抚养大的,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们俩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上个月他突然去世……”
我的可敬的、可爱的比尔斯叔叔,我生命中最祥和的阳光,永远离我而去了。
在他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有见过愤怒、悲伤、急躁、怨恨这些东西纠缠过他,他圆圆的脸上总是沐浴在一种安详、慈爱的微笑里,岁月仿佛不曾在他的心上刻下任何痕迹,留下任何沧桑
当他从那些深深吸引着他的书本中抬起头时,他就会带着我到花园里,沿着石子小径走到芳香四溢的林木深处,讲那些美丽的童话,或者说出一些他对人生的思考,大部分我都听不懂,但我喜欢,喜欢他柔和的嗓音在五月的空气里慢慢荡漾开去,我知道那是些非常美好的,睿智的思想片段。
我以为众神会永远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为此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衷心的感谢伟大的维拉主神。所以,当那个晴朗的傍晚,比尔斯叔叔突然倒在壁炉前时,我以为那只是神开的一个玩笑,一切都晚了……
“阿尔卡?”
埃瑞肯轻声呼唤着我
“哦,对不起,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他走得很急,甚至只来得及说:‘到西部去……找索洛伦……’,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足够了,阿尔卡,足够了。”埃瑞肯停下马,轻轻拍着我的肩,“我相信,这一定是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隐密,只要见到你想见的人,一切都会弄明白的。”
我扭过头,努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向你保证,阿尔卡,在你没有见到他并且弄清楚一切之前,我绝不会对他做任何事。”
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扑到他怀里痛哭的冲动。
我无法理解自己,在比尔斯叔叔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曾经以为自己长大了,已足够坚强,事实上,我依然是个脆弱的,需要人呵护的孩子。
夕阳象一只血红的眼睛在地平线上注视着我们
“呜——呜——”长长的风声在空旷的草原上空回荡,撕裂了辽远、深邃的寂静,向着远处的山间呼啸而去,一队车马正从远处的峡谷经过。
“天哪!快看,阿尔卡!他不要命了吗?”
一个人正拼命从马车一扇狭小的车窗里爬出来,抓住车身上凸起的横拦,朝车顶爬去。
“阿尔卡,到下面的河谷等我!”
埃瑞肯略一迟疑后,立刻策马朝车队飞奔而去。
那是在谷顶的灌木丛还没有遮住我的视线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情景。埃瑞肯的马正奋力朝车队靠拢,那个人从车顶上纵身一跃,跳向马背,耀眼的金发在空中甩过一道弧线,比远处的夕阳还要灿烂。
我在谷底惊恐万状地倾听着马车急刹车时刺耳的吆喝声和一片嘈杂的马蹄声以及人们慌乱的吼叫声。
五、
“快跑!阿尔卡!”
我不敢回头,只有拼命抓紧缰绳,穿过深深的河谷,纵马奋力跃上对面的山崖。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灌木丛中的尖刺划破了脸和衣服,可我不能有哪怕片刻的停留。
我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直到一道万丈绝壁矗立在脚下,从这里望下去,车马队就象茫茫荒野上一缕黑色的烟尘。
一张灿烂的笑脸从埃瑞肯的肩后露出来。
首先让我吃惊的是他两个手腕上沉重的铁镣,很显然,链子的一头被钝器从中间砸断了,其次是他那头亮得让人有些恍惚的金发,要是把这束头发扔进熔炉里熬炼一下的话,说不定能得到一大块纯金呢,他不会是因为这个被追捕吧?
“举起手来。”
埃瑞肯突然拔出剑来,明晃晃的剑尖对准了他。他慢慢举起了双臂,眼中满是狐疑和迷惑。
“啪!啪!”剑过处,铐圈从手腕处碎裂,应声落地。
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目光在地上的镣铐和埃瑞肯之间交替闪转。“天哪!简直难以置信,一个人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押我的两个蠢货刚好喝多了,而车上恰巧有一把斧子,现在又有一个剑客从天而降……”
“你到底干了什么?”
埃瑞肯打断了他
“没什么,他们总是喜欢大惊小怪,我只不过杀了个人。”
“为什么?”
“很不幸,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认识你们真高兴,”他大大咧咧地伸出手,“我叫格蒙德。你们要去哪?也许我能和你们一块去,反正我也无路可走。”
“莫尔多山谷。”
埃瑞肯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树上。
格蒙德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嘴巴又一次张得大大的。
“莫尔多山谷?!你是说那个……”
“正是!”
“你们一定是疯了!就你们两个?他还是个……”他打量着我,有些结结巴巴。
“你现在完全是自由的,要走的话可以牵一匹马。”
埃瑞肯从怀里摸出了烟斗。
“我知道这样有点像个胆小鬼,可老实说,我还是喜欢和正常人呆在一起。愿众神保佑你们!”
格蒙德骑在我的马上,手在胸前划了个圈。
“这是我听过的最乏味的祈祷,我相信你这种人是从来不信神的。再见!”
埃瑞肯用力拍了一下马背。
“可遇到你们之后,我发现众神的确有存在的必要......”
“你喜欢他吗,埃瑞肯?”我望着暮色中他仓皇离去的背影。
“除了头发。”
一匹马孤独地站立在草原上,脚下就是鲜美的蒿草,它却没有一点去啃的意思,它只是那么呆呆的站着,仿佛忘记了方向,忘记了时间,那迷离、悲戚的眼神能让心肠最硬的人也怆然泪下。
我触了一下它背上的马鞍,似乎还是温热的,埃瑞肯轻轻搂住它的脖子,在它的耳边喃喃低语,慢慢地,它悲伤的眼睛低垂下来,突然,它高高地昂起头,对着如血的夕阳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那声嘶吼里包含着无限的悲凉和痛苦,连远处的夕阳都颤动了一下,萋萋芳草,碧意连天,无穷无尽的悲苦在刹那间淹没了我,我们信马由缰,直到它把我们带进一个狭窄的山谷,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
六、
残垣、破瓦、断箭、碎衣。狼籍的尸体堆满窄窄的谷口,鲜血染红了每一寸草尖,诡异的杀气迫人呼吸。
一个母亲紧紧压在一个婴儿身上,却依然无法拦住那支射向幼小身体的箭;一个丈夫紧紧楼住妻子的身体,手上的鲜血抹红了她苍白的脸庞;一个女孩紧紧抓着她的布娃娃,大大的眼睛仰望着苍天。
看得出来,他们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渴望,结伴同行,到此寻找新的乐土,他们原本可以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撑起一片绿洲,耕耘希望、播种欢乐、收获幸福,可是,他们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之路。
在令人心碎的肃杀中,在四垂的暮穹下,一个身影一动不动站着,象一棵挺拔的树
“尽管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医生,可是在这里......我真的很遗憾。”
“太晚了,我来得太晚了,”莱戈尔没有看我们,蓝色眸子里的烈焰像燃烧的夕阳,“全都死了......是他干的,对吗?”
掩埋好最后一具尸体,黑色的天空已经像幕布一样罩在我们头上,最初的星星在北边闪烁着寒光,他们俩望着那颗星星,许久没有说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宁愿站在这里无力地看着他们死去,却不愿抓住一个可以挽救无数生命的机会?”我听见莱戈尔握紧拳头时格格的声音。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两天后,在瑞文达尔隘口见。阿尔卡,我们走!”
熊熊的篝火映红了山谷,埃瑞肯在火上烤着一只野兔,滋滋的香味一阵一阵冲进我的鼻子,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嚎,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怎么了,阿尔卡?”
“埃瑞肯,我不想往前走了......”
他走过来,用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知道吗?阿尔卡,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感激我?”
“是的,这么多年来,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却从来没有找到方向。我的心中总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召唤,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始,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当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我看着你纯净的脸,突然想,也许你就是维拉派来指引我的那个天使。”
“睡吧,阿尔卡,你一定是被白天的事给吓坏了。我曾经经历过最卑鄙的欺骗,最残酷的背叛,最刻骨铭心的仇恨,但重要的是,你要有一颗最坚忍的心,即使在地狱里,它也能让你看见希望和光明。”
在拉紧身上的毯子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了胸前那个硬硬的东西
该不该告诉他呢?也许,以后?
我觉得,我的生命就象一颗洋葱,一层层包裹着,每一层都隐藏着惊人的发现,而最里面那层,就是一切秘密和现象的根源,可是,它却那么难以靠近,因为每剥开一层,呛人的气味都让我泪流满面,不能继续。
夕阳象一只血红的眼睛在地平线上注视着我们。
“看来,他不会来了,我们走吧!”
埃瑞肯收起烟斗,捡起插在地上的马鞭,被象炉火一样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了一天后,傍晚的凉爽让我精神一振。
上马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天边,一阵狂喜抓住了我的心,血红的夕阳里,一个黑点正风驰电掣般向这边奔来。渐渐地,我看见了那头比夕阳还要灿烂的金发,还有那匹我曾经骑过的枣红马。我必须承认,我有一点失望。
“看来我没弄错方向,”真奇怪,这个格蒙德总能保持和金发一样灿烂的笑容,“我只想知道,那赏金有我一份吗?”
“你不是我们要等待的人。可是感谢维拉,你来了!”
埃瑞肯和他拥抱在一起。
当我们三人转过隘口,突然听到一阵清扬的口笛声在渐浓的暮色中悠然荡漾。我知道在西部,口笛和马是许多男人唯一的伴侣,但没有人能吹得这么柔婉、悠远、空灵,仿佛天籁。在我们四顾寻找的时候,一副绝美的,镶嵌在天地之间的剪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看到了我一生中最难以忘记的画面,很多年之后,每当听到西部这个词,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这副画面——在玫瑰色的天空之下,在黑褐色的大地之上,一匹矫健的白马矗立在高高的岩石上,在它的脚下,一个英俊的男人曲膝坐在岩石上,静静地吹着口笛。
“听上去还不错,是吗?”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双闪烁着星光的蓝色眸子和腰间银色刀柄。
七、
我相信,维拉一定是在开怀大笑的时候创造了格蒙德,在沉思的时候创造了埃瑞肯,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创造了莱戈尔。
如果你曾经和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两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起旅行过的话,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过的是多么有趣的生活。即使在烈日当头,口干舌燥的时候,格蒙德的嘴巴蜂鸟一样忙碌。如果我们遇到一阵小雨,他就会说:“有一次下雨的时候,我采到了帽子一样大的蘑菇……”,如果有一条小蜥蜴从我们眼前爬过,他会立刻说出蜥蜴的十六种烹调方法,我是他唯一的听众。
大部分时候,埃瑞肯和莱戈尔都是默默无语的。他们俩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埃瑞肯只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说,而莱戈尔只在他认为重要的时候说。
看他们三个人吃饭是一件最有趣的事,埃瑞肯吃得很慢很慢,每一口饭都要在嘴里细细的咀嚼、回味良久,仿佛那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一口饭,但他的饭量也大得惊人,莱戈尔吃食物很有节制,确切地说,他吃得很少,但这并不妨碍他搬开一块拦路的巨石或者砍下一棵粗壮的大树作柴火,我总是奇怪,他瘦削的身体里蕴涵的那股力量是从哪来的,格蒙德则对所有我们正在享用的飞禽走兽的体貌特征进行评价。
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非常喜欢。
在我踏上这片土地的最初日子里,我以为这儿的人就象这片土地一样,粗犷、冷漠,可是现在,我一下子有了三个朝夕相处的朋友,至少我这方面是这么想的。
朋友有很多种,格蒙德是那种当你在开心的时候想起来的朋友,埃瑞肯是你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想起来的朋友,而莱戈尔则是你在欣赏一片精美绝伦的风景时想起来的朋友。格蒙德让我忘记了什么是忧伤,埃瑞肯让我忘记了什么是恐惧,而莱戈尔则让我忘记了什么是邪恶。
我们四个人的出现在酒馆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越往西,镇子就越少,酒馆也越简陋。
如果说这间酒馆和以前的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更加污秽,更加嘈杂。
一个红皮肤的矮个子在柜台旁弹奏着走调的小曲,几个男人搂着打扮得很艳俗的女人在中央跳舞,有一个女孩子,从朴实的穿着打扮上看,显然一点也不适应这种环境,一个彪形大汉正粗鲁地搂着她,拼命把那张令人恶心的脸往她脸上凑,她无力地挣扎着,颤抖得象一片风中的树叶。
格蒙德嚯地站了起来,“请放开她,先生!你在伤害这位女士!”
那个彪形大汉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住了。
他眯缝着眼打量了格蒙德片刻,突然用力推开了那个女孩,拔出了刀。
在银光闪过之前,格蒙德的金发迅捷地向旁边一甩,又一道白光几乎和上一道银光平行飞向彪形大汉的喉部,飞钉一定打中了什么人,窗边有人应声倒地。
彪形大汉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眼睛瞪得象两个灯笼一样,几乎快把眼眶撑破了,喉咙里不断发出格格格的声音,挣扎了一会后,终于仰面倒在地上。
格蒙德若无其事地把玩着匕首,走回桌边。
“我总算知道你天生是干什么的了,”
埃瑞肯调侃地望着他,“为了女人而制造麻烦者。”
“这么说可不公平,”
格蒙德抗议,“难道我们不应该尊重妇女吗?别告诉我你们俩一点都不关心……老板,来四罐苦艾酒!——老板!老板!”
我们这才发现,酒馆里的人早已跑得干干净净。
老板提着一个大箱子从楼梯上慌慌张张地跑下来。
“先生们,要什么就请自便吧,这儿的东西全归你们了!”
“怎么回事?”
格蒙德一把拽住老板的胳膊。
“你真的不明白?要是你知道你杀的是谁,我打赌你一定希望自己从来没到过这儿——他可是索洛伦手下的一个小头目!”
莱戈尔吹了一声口哨,我看见他们三个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那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慌乱,却充满了渴望和欣喜。
八、
月亮从薄纱一样的云层后面露出脸来。哦!我喜欢仰望着这皎洁的面容,我喜欢沐浴在这牛奶一样的光华中,但不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不是在这样一个比墓园还要死寂的小镇上。
我一动不敢动地趴在谷仓的干草堆上,透过墙上的破洞望着镇子外面的大路,
除了倾泻而下的月光,镇子里没有一丝光亮,所有的生命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在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我感到如果我不用手按一下,它一定会蹦出胸膛的,不知道他们三个藏在什么地方,但他们就在附近的想法让我稍稍有些安慰。
我握紧了手中的瓶子,那是刚才,莱戈尔把柜台里的所有瓶瓶罐罐一通鼓捣之后,塞给我的
当他向我交代该做什么的时候,那语气就好像我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维拉呀,他知不知道我以前连一只蚊子都不敢伤害。
埃瑞肯和格蒙德则把所有能找到的武器,长枪、短枪、弓箭、利剑、斧头,藏在镇子里所有隐蔽的地方,甚至屋檐上的空燕巢里。
寂静的原野上响起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烟尘扬起,在月光下象缥缈的云雾,在一片缥缈的云雾之中,他们就象是从天而降的骑兵,夜风撩起他们长长的、黑色的衣襟,仿佛巨鹰的翅膀。
一个、两个……,一共二十三个!我几乎咬破了自己的下嘴唇,当他们终于靠近镇口的那根柱子的时候,我用足浑身的力量甩出了第一个瓶子,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当我的手在草堆上摸不到任何东西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埋进干草堆里。
我忍受着干草呛人的腐败气息,倾听着外面时断时续的打斗声,刚才甩出瓶子时,那猛烈的火光和飞溅的血肉让我心有余悸。
比尔斯叔叔曾经对我说,这世上的每个生命都是来之不易的,应当尊重它们就象尊重自己的生命一样。可是,我的心里不仅没有愧疚,却充满了一种豪情壮志和成功之后的快意。
我不是个累赘,不是个废物,我和他们一样可以战斗,这种感觉让我兴奋不已。毕尔斯叔叔,请原谅我吧,如果你在这里,你也一定会这么做的,请保佑他们吧,如果你真的爱我,因为他们是那么善良、勇敢。
外面的声音渐渐冷清下来,在一阵长久的停顿后,我慢慢扒开了干草,月光静静地俯视着大地,外面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突然,我的太阳穴顶上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慢慢回过头,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正站在我的脚边,他看清我的脸后,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一只大手向我的头发抓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半天没回过神来,我看着他的额头上突然喷射出一股鲜血,然后整个身体象一块巨石一样砸在我旁边的干草堆上。我呆呆坐在那里,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听到埃瑞肯高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爬出谷仓,看到埃瑞肯和莱戈尔正从镇子的两边向我走来
“格蒙德!格蒙德?”
“我在这……”声音里有明显的异样
埃瑞肯和莱戈尔立刻向马棚奔去,格蒙德右边胸口的衣服上被染红了一大片,“没什么,我很好……我要一辈子诅咒那个从背后投枪的家伙!看在维拉的份上,别这样看着我,怎么说我也干掉了五个呢,很不错是吗?”
“的确不错,只比我少两个。你要真想没事的话就闭上嘴。”莱戈尔镇定自若地检查着伤口。
“等等!有点不对!”埃瑞肯突然叫道,“我杀了六个,而阿尔卡炸死的是三个!”
“我以为谷仓里的那个人是你们……”我嗫嚅道
“阿尔卡,我们从来没有去过谷仓!”
一时间,连格蒙德都忘记了呻吟。
“枪头离心脏太近了,我必须马上赶往六英里外的一个小镇,那里有足够的设施。但愿格蒙德能撑住,我们三天后在红峡峰会合!”
莱戈尔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格蒙德装上一辆马车,一边说。
“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恐怕我们不是孤立无援的。”埃瑞肯心事重重地看着他,莱戈尔停了一下,“我们的帮手是个左撇子,我看过尸体了。”
九、
在荒凉的西部出现这样一片茂密的山林实在很难得。这些树一定生长了很久很久,也许自这快大陆诞生之初它们就在这里了,密密匝匝的浓荫遮天蔽日,阴暗、潮湿、清冷,甚至有些阴森。林子里寂静得吓人,连鸟的啼鸣和虫的啁啾都听不到,我们的马蹄每一下都象踩在空空的木桶上,在幽暗的林间回荡。
埃瑞肯勾着头走在前面,他就是这样一种男人,心里承载着成千上万的厚重故事,行走在路上。我默默地抚摸着胸前衣服里的硬物,犹豫不决地看着前面那个沧桑的背影。该怎么告诉他,昨夜镇子里的那些尸体身上,都戴着一个和我胸前一模一样的吊坠?只不过他们的是黄铜做的,而我的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贵重金属制成的。
“咔嚓”,在我沉思默想的当儿,我的马蹄踩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在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们俩已经从马上摔下来,被严严实实地罩在网里,几十支乌黑的箭头齐刷刷钉在我们的额头上方。
我看见了他们赤裸的红铜色皮肤,乌黑的头发和头发上装饰着的彩色羽毛。我以前只在酒馆里听过人们关于尼尼特野人的描述,他们神秘的习俗,奇怪的长相和他们野蛮、残酷的对待俘虏的方法。没想到第一次面对他们,却是在这样的时刻。
在我的脑子里转悠着那些可怕的描述时,我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捆住手脚,蒙上眼睛,绑在了马背上。我不知道埃瑞肯现在怎么样,我听不到一点他的声音。
我感到我们似乎走了很久,一直都在飞弛。时而阴郁幽暗,时而烈日炙烤,时而是冰冷刺骨的河水,时而是疼痛难忍的荆棘。
尼尼特人骑马不用马鞍,这点人们可没提到。马背上粗糙的皮毛磨擦着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凸硬的骨骼硌得我的胸生痛,而一路上的颠簸几乎把我的五脏六肺都快倒出来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支撑多久。
当我终于被放在地上的时候,我觉得我浑身的骨头都碎了,没有一处不是钻心地疼,维拉啊,让我就这样死去吧。
眼睛上的罩布被取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逐渐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这是一个很大的帐篷,中央燃烧着一堆熊熊的大火,我和埃瑞肯被背靠背绑在一起,扔在火堆旁边。
数不清的尼尼特人围着我们指手画脚,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几个穿着长袍,戴着绚丽羽毛头冠的老头坐在上首的位置,仿佛在倾听众人的争论,偶尔插几句言。他们的语言陌生而又奇怪,发音短促、生硬,好象敲击木头的声音。
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孔武有力的青年。他长长的头发象黑色的缎子一样披在腰间,眉毛浓黑,肌肉结实,体格像神一样健美。
他在帐篷中央走来走去,指着我们不停地大声叫嚷,我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都露出敬畏的神色,他赤裸的腹部有一个奇怪的纹饰,不象是纹身,到像是和肌肉浑然一体似的。
他突然对着我们做了一个以刀割喉的姿势,然后慢慢向我们逼近,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和尖叫。
“别害怕,阿尔卡,别害怕,无论如何,我都在你身边!”
埃瑞肯轻声对我说。
那个青年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触摸我的脸,我本能地偏过头去,这个动作显然激怒了他,他猛然拔出了腰上的尖刀。
一个老头走过来,拉住了他。
十、
一片凄风苦雨中,我在艰难地跋涉。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漆黑,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苦苦寻找着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哦,终于看到了,在远得望不到头的远方,
那么多的野花,那只手,那双眼睛……
“醒醒,阿尔卡,快醒醒!”
一双闪烁着星光的蓝眼睛正关切地凝视着我。
“莱戈尔!”我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才发现,酸麻的手臂早已从绳子中解脱出来了。
帐篷中央的火已经熄灭了,两个守卫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脖子上一大片殷红的鲜血
我们蹑手蹑脚向外跑去。
掀开门帘的一瞬间,我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他立刻发出一声大叫,是那个青年!那个在我脖子上比划着刀子的青年!莱戈尔却早已抢前一步,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了青年的喉咙上,
他在那青年的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那青年看看他,又看看匕首,慢慢地向后退去。
帐篷外面早已围满了闻声而来的尼尼特人,熊熊的火把映照着他们红铜色的皮肤,可是,当他们看见莱戈拉斯和那青年的样子时,一下子全愣在那里。
一个老人推开众人走出来,从他那宽大的长袍和胸前配戴的贵重饰品来看,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脸色凝重地看着我们,目光中有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有错愕,有痛惜,有犹疑
终于,他仿佛作出了一个意义重大的抉择,缓缓张开双臂,挡住了身后的人。
埃瑞肯利落地捆住了青年的双手,我们立刻押着他向营地外面奔去。
尼尼特人可真会选择地方,这片宿营地坐落在一个水草肥美的峡谷里,而峡谷与外界只有一条可供一人进出的缝隙相连,从外面看,根本难以发现这样一处隐蔽的地方。
一个人举着火把,牵着三匹马站在谷口迎接我们,从地狱般的煎熬中逃出来,没有比看见这张灿烂的笑脸更让人愉快的了!可爱的格蒙德!我真想跳上去紧紧拥抱他,就算他的脖子上还吊着绷带!
当东方的天际出现第一缕玫瑰色的霞光时,我们登了一座高山之巅,呼吸着自由而清新的空气,我一下子瘫软在岩石上,连和他们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个问题,”我可真佩服埃瑞肯,难道他一点都不疲惫吗?“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当然是你们留下的标记了!别太低估我们的观察能力。”
格蒙德耸耸肩,我和埃瑞肯面面相觑。
“我们一路上都被绑着手脚,蒙着眼睛,根本不可能留下标记。”
山顶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知道大家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该怎么处置他呢?”
埃瑞肯首先打破沉默,指了指那个尼尼特青年,他正恶狠狠地盯着我们,眼睛里的怒火能把我们瞬间化为灰烬。
“当然是放了他,让他回到自己的部落。”
莱戈尔走过去为青年松绑,“说实话,我对他真的很抱歉,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格蒙德说,“他的神情太傲慢了!”
“你要是知道他的身份,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莱戈尔用刀一下砍断了绳索,“看见他腹部的标志了吗?那是阿塔克王族的象征,从他们一出生就烙上去的。”
“天哪!我是在做梦吗?你是说……”
“是的,先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阿塔克族下一任大酋长!”
“不可思议!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格蒙德好不容易合拢嘴巴。
“去年秋天,我在荒野里救了一个阿塔克人的命,和他生活了好一阵子。我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生活习惯,很多东西。”
莱戈尔的蓝眼睛望着远处冉冉升起的朝阳。
“你可真是个天才!”
那个青年的奇怪举动让我们大惑不解,他默默抚摸着自己刚刚松绑的手腕,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莱戈尔用阿塔克语询问他,他摇了摇头,说了很长一串话,语气愤怒、低沉而又悲哀,我们都注意到,莱戈尔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秀挺的剑眉拧成了一团,半天没说一句话。
“如果你不想把我们憋死,就快点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格蒙德叫道。
“我早就该想到。”
莱戈尔沉吟了一下,低声说,“他说,他回不去了。按照他们的习俗,王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的行为已经亵渎了他身上所附的神灵;而他帮助敌人逃跑,无异于背叛,现在,他不仅丧失了王位,而且终身都将遭到所有阿塔克族人的唾弃。”
远处的朝霞光芒万丈,辉煌无比,可谁都没有心思去欣赏。
山风猎猎吹拂着脚下的衰草和我们的头发,莱戈尔突然走到那青年的面前,问了一句什么。
“吉—尔—利”青年一字一顿地说,是他的名字吗?
莱戈尔从腰上解下匕首,放在那青年的手里,向后退了几步,静静地站住了,他浑身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长发被风微微吹起,俊美得不可方物。
“莱戈尔,应该由我来承担责任!”
埃瑞肯冲上去。
“谁都别过来!”
莱戈尔的蓝色眼睛炯炯闪耀,一动不动地看着吉尔利,语气中是无可侵犯的凛然。
吉尔利低头望着匕首,慢慢从精美的刀鞘中抽出刀身,雪亮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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