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雪
此生足矣。
知君之名,
闻君之音。
他走了很久很久的路。不知多久。
在日头高照时俯身嗅一朵茉莉的清香,在涟漪阵阵时醉卧饮尽一壶浊酒,在大雨滂沱时淋成被世间遗忘的样子。
他清楚地听到桔梗在茫茫暗色中啜泣,他也想哭了,却流不出泪水来。
他一直在流浪,也一直在归乡。
两岸的苍翠青山相对而出,孤帆一片自日边缓缓归来。
兀自拿起一坛竹叶青,慢吞吞扬起脖颈,一口尽数饮尽。水色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悄然没入玄色的衣领。像极了泪。
他抿了抿薄唇,嘴角努力往上勾起一个弧度,却失败了,弄做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轻轻启口道:“喏,你看,此处可是你旧时所言最喜之地?若是欢喜,我们多待些时日无妨。”
无人应答。
呼吸间,有浅淡的花香随风飘散。他轻轻捏了捏腰间挂的一只墨色锦囊。想来那锦囊被主人时时抚摸,已有些泛起浅淡的旧色。
恍惚中,他的神情变得愈发柔软起来。
咸阳城外,暖阳清风。
那个小姑娘在一片茉莉氤氲中走来,身后暖黄的夕阳温柔了她的眉眼。
“我知道你,你是清枫公子。”那小姑娘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
其时,他尚未识她。只单单觉得被她那笑靥晃花了眼。她脸颊的红云,好似一副水墨画上,十里桃林方绽出桃花几朵。有几分潋滟,倏忽间便猝不及防的入了眼帘。
“在下记性不好,似与姑娘从未谋面,敢问姑娘芳名?”
小姑娘灵动的眸子有光芒闪过,她嘻嘻笑道:“花栖。”
他顿了顿,忽而俯首作揖,行大礼道:“恕微臣眼拙,竟是殿下驾临。”
“公子快请起,”她虚虚扶他一把,“不识也是应当,我自幼养在宫外,极少出面。”
“原来如此。”
“今日听闻咸阳城有庙会,我偷跑出来凑凑热闹,你可不要告诉我父皇呀。”小姑娘歪着脑袋,眸中有神采奕奕。
“……那若是殿下不介意,由微臣为殿下引路可好?”
“好呀,那便麻烦你啦。”
“荣幸之至。”
游玩间,那小姑娘的举止言谈无一似公主做派,倒像是山间的一只野兔,蹦蹦跳跳,乐个不停。
想到这,他淡淡扬起了嘴角。
每每望向她,小姑娘的眸子似是会言语一般,带着茉莉的花香扑面而来。
三年后,帝王亲自将其寄养在外的九公主接回宫,行及笄大礼,赐婚澹台世家的三公子。
未想,这九公主一鸣惊人,在大礼之上竟公然违抗圣意,誓死不嫁,圣上雷霆大怒,罚其重杖五十,自此闭门思过。
花栖宫外大片大片的白色茉莉正盛放着,方圆五里皆闻得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栖栖,伤还疼么?”
“无妨,倒是你,让你为难了。”
“这事怪我,没有顾及你的意愿,便求皇上赐婚……你、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倒是想知是何许人也,竟让我们九公主动了凡心。”
“……你认得他,沈家独子。”
“沈清枫?那个年纪轻轻便位居御史大夫的清枫公子?”
“是他。”
“我怎不知你何时认得他了?”
“七年前,我们一同去湖心亭看雪,恰逢他在廊下饮酒。”
“臭丫头,那时你才多大呀,就知道喜欢人了。”他作势要敲她额头,最后也只是虚张声势的轻点一下,悄然掩饰起眸中泛起的淡淡苦涩。
那些自欺欺人的微末希冀,只得也只能,就着那苦涩吞咽入喉。
那场闹剧,沈清枫也身在其中。那小姑娘从头至尾,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他。
他不知,她只是害怕。太过喜欢,便惧怕失望。怕他斥己逞性妄为,离经叛道,亦恐其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他们的交集那么少,少到连知己都算不上。
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局外人,清醒地看着她拒绝,清醒地看着她绝望。
他订亲的那天,她是知道的。毕竟是沈家独子,惯来被捧在掌心宠着的。据说只订亲礼,便排满了咸阳城的几大主路。咸阳城内,红纱十丈,喜糖铺地。
澹台烨心中担忧,慌忙至花栖宫寻她。宫外的茉莉谢了一地,枯叶飘零,花香残破。有种莫名的悲戚从脚底漫上来,未几,便浸透了他全身。
她不在。澹台烨几乎是胆裂魂飞。
那日沈清枫忙于订亲诸事,宫中之人忙于寻人。
翌日清晨,事情方有了眉目。有人说,见过一白衣女子在蚀骨崖边站了许久。有人说,一个小姑娘身着广袖流仙裙,自崖顶一跃而下,像极了一只白色的大鸟。
沈清枫得知她失踪的消息,派人去蚀骨崖下的三途川搜寻了近三个月。终是,什么都未找到,哪怕一点痕迹。
后来,人们都道清枫公子急流勇退,辞官归隐了。也不见再举行更加隆重的大婚。
以前的心是空空如也,目下有了些东西,却是墨色的灰烬。欢喜未起,已被分离一把火燃了个水尽鹅飞、一干二净。自此,天地两茫茫。
既无尸身,他只得将她穿过的衣裳燃尽,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墨色的残末,放入锦囊,贴身带着。
整理遗物时,他隐隐闻到有熟悉的香气。
时光流转,那小姑娘尚在宫前为花浇水,垂髫分肖髻上,两侧各别有雪色的香魂一朵。是了,那日庙会,她也是这样,那淡淡香气便缘于此。
一朵朵茉莉含苞待放,那灿烂中镶嵌几分羞涩的样子,与小姑娘望向他时别无二致。
现在想来,恍若隔世。
他又走了起来。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醒来已过几天记不得了。只隐隐记得她的笑靥,她悲伤得要溢出来的眸子。记得她手的冰凉,她低喃叹息的声音。记得她的名字。
他不知,曾经他们的种种邂逅,全是她煞费苦心。
他们都不懂,那便是喜欢了。她不懂,所以未说开。他不懂,所以未求娶。真真是追悔莫及。
彼时,剑锋指地。澹台烨说,他没有良心,与她纠缠不清,欲拒还迎。哪怕一个拒绝都不曾给过,只让她痴痴等着。等到——无望。
天大的冤枉,他怎知她倾慕他,他什么都不知,抑或是,不想懂。不去揣测,不去交付。谁也怪不得。
他就是那朵暗色的桔梗,在暗色中茫然,亦在暗色中无望。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想念往往不很疼,痛感抵不上炮烙之刑半分。全身无有丝毫伤痕,唯有心尖尖上刺满无数的针眼。若只是刺进去也便罢了,那些看不见的密密麻麻的尖针偏生在血肉里来来回回的不停穿梭,好似非要你忍不住喊痛才肯罢手。
其疼痛缠绵,蚀骨而已。清浅的欢喜,蚀骨的分离。有谁不是,少年热诚。孑然一身,只爱一人。
木梨花事,郁月初绽,仲商已凋。
这世间之事,从来便聚少离多。匆匆一过,桑田沧海。
花香环绕,视野中,岸头尚远。
三途川的彼岸没有玄色的曼陀罗,更无生离与死别。唯有眼见的清香,遍地的茉莉花开。一眼望去,欲流的翠色上坠满了雪。一朵朵雪色的茉莉,玲珑剔透,温润如玉。
恍惚记起梦境中,那个小姑娘还立于江岸。仍是他初见她时的模样,垂髫分肖髻,一袭广袖流仙裙,两朵香魂别发间。
那小姑娘好似等了良久。不知多久。她或卧或坐,神情切切,翘首待他归。那小巧的朱唇轻轻启合,时时吐出一句:清枫,你怎么还不来呀……
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
他常常给她写信,之后再一封封收好。那些宣纸因沾染了水渍变得褶皱、泛黄,他却混不在意。只见他往嘴里灌了口酒,揉了揉太阳穴,再次提笔写到:
此生足矣。知君之名,闻君之音。至于以后呢,携残末,行世路,江海扁舟,再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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