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忏悔录

423故事节｜忏悔录

原创声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正文：

老妇人坐在炉子前。她要把木柴塞进炉膛里，可是木材没有劈开，还是浑沦个儿的。于是，她一边用斧子敲打木柴，一边习惯性地对躺在床上的丈夫唠叨。“你一直想下床溜达溜达，但如果你能下得了床，先把这块该死的木头劈开。虽然我做了一辈子劈柴的事儿，但这活儿本来是男人干的，我终究是个女人。”

床上的老人嗯了一声。自从生病卧床开始，他总是嗯嗯的，分不清他是疼痛还是在做表达。他已经82岁，她房间里的妻子73岁。年龄这种事他到死也忘不了，因为不管遇到什么人，对方总会问他的年纪。

老妇人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斧头，咔嚓，木材终于裂成两半儿。她把一半儿扔进炉膛，待到火苗窜上来，她把锅放在炉子上。“你连牙都没有了，害得我每天跟你吃这些软踏踏的东西。馒头不是泡进菜汤里，就是泡进开水里。你还好，快死的人了，什么味道都尝不到了吧，可是我还能品出个酸甜苦辣啊，老头子。我被你害了，被你害了。”

“嗯。”老头儿又发出一声。

“如果你像我们的大儿子那样死得快一点儿就好了。啊，他没有连累我。他死得太快太突然了，跟睡着了一样。他那种病可不像你的，他死的前一天还能煮菜汤呢。他可不像你让我受累，你像小草一样攥着生命不放。”

“嗯。”

老妇人把菜剁碎，扔进翻滚的锅里。“加个鸡蛋吧，你以前最喜欢吃煮鸡蛋了，但现在不行了，只能做鸡蛋汤喝。”

这时，床上的老人发出一声：“我渴，要喝水。”

老妇人从炉边站起来，她走到柜子前，颠了颠暖水壶。“没有水了，等一会儿喝汤吧。现在烧水来不及了，我在做饭呢。”

“我渴！”老人喊。

“好啦好啦，不要喊了，我给你倒水。”

老妇人从柜子下的纸箱里拿出一袋牛奶，倒进碗里送到丈夫头边。“先喝这个吧，这是孙子送来的。”老头儿用胳膊支起前身，一手端起碗咯咯地喝。等一碗奶喝完后，他又躺下。老妇人把碗拿走，又去照顾火炉上的汤。“孙子说让你多晒晒太阳，可你总躺在床上。人不活动当然不会好起来。”

“我的肺又疼了！”

“怎么？又疼了？哎，昨天不是打了针吃了药吗？好吧，好吧，一会儿我去叫大夫。”

吃过午饭，老妇人出门请大夫。这是个冬天，冷风吹着她的头巾，她把手揣起来取暖。街上，一群人像鸭子似的聚集在一起，老妇人停在旁边。

“您要照张相吗？老太太。”中间个子高大的小伙子问她。

“我已经几十年没照相了！”

“那快照一张吧，你不必排队，我会让这些小年轻的排到你后面。”

“我真想让你给我那快死的老头子拍一张。”

“那可不行，老太太，我不会给死人拍。”

“还没死呢，是快死了。”

“那也不行哦，还是给您照吧。”

老妇人说着坐在摄像师指定的位置上。一道闪光等划过，小伙子告诉她结束了。老妇人走过去，等着相片洗出来。

“多少钱？”她问。

“五块钱。”

老妇人从她的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数够了五块钱递给小伙子。过了几分钟，小伙子把洗出来的相片给老妇人。

“像不像？”小伙子问。

“我看不出来。”老妇人看着相片说，“要让我的老头儿看一看才行。”

下雪了。老妇人不得不离开熙攘的照相人群，向大夫家走去。

在大夫的门口，站着三五个人。老妇人进去，说道：“大夫，您快去看看我家的老头子，他又犯病了。”

大夫抬起眼皮。“先排队啊，老太太。您瞧，我这里都是病人。这混账般的狗屁天气，害得好多人生病了。”大夫包着药，继续说：“他的病我昨天瞧过了啊，我心里清楚，不用着急，早一会儿玩一会儿都一样。要不您先回去，等我这里忙完了就去您家里。哪条路哪个门牌，我记得清清楚楚呐。”

没办法，老妇人不得不起身往回走。

她的丈夫躺在床上，微弱地呼吸，听到门响，睁开眼睛。

“大夫忙着呢，你等一会儿，他说很快就过来。”老妇人一进门便说。

“奇怪，现在一点儿也不痛了。”老头儿说。“刚才我梦见下雪了，可我没感觉到一点儿冷。我梦见自己在雪里扛着枪追逐兔子，兔子比牛还大，可我把子弹打完了，还是打不中。奇怪，今天身体好多了，我还想起床穿衣服晒晒太阳呢。”

“晒不了太阳啦，的确下雪了。”老妇人打了打外套喝头巾上的雪。“你瞧，下得可不小呐。在雪里我还照了一张相，想一想，多少年没照照片了？”

老妇人说话的时候，老头子坐起来穿衣服，穿倒一半儿没了力气。老妇人把相片拿给他看。“瞧瞧。那人问我像不像，我不知道像不像，回来问你，如果不像我回去找他。”

老头子看了看。“还是你有福气，身体没一点儿毛病。”他说。“我太自私了，娶了这个皮实像头牛的小媳妇。”他把相片还给了老妇人。“你看，我老成这样子了，你还这么年轻。我当年拿出一千块钱，你瞎了眼的母亲便把你给了我。在我们一起的一生里，你像骡子一样干活儿。我让你做饭、种地、打水、劈柴，有时候还让你抗布袋，我却没有怜爱过你。我从没想过给你买件衣服，摘朵玫瑰花儿，从没想过给你做顿早饭，好让你睡个懒觉。有时候，我都忘了你是个女人。”

“我现在70多岁了，也不计较这一生活得值不值，幸福不幸福。在我心里只是可怜我们早早死了的不成器的大儿子，他竟然先我们死，这种事儿怎么落在咱们头上。”

“他是自作孽。”老人说。

“不能这样说啊，他是我最疼爱的一个，也是你最疼爱的一个，比其他儿子女儿都疼。虽然我常骂他，死得时候我也没掉眼泪。”

“你梦里掉眼泪。”老人说。

“他坟上已经长满了草，到时候我要去烧一烧。”

“等我死的时候一起烧吧。”老人坐在床边，他很惊讶自己的精神，怀疑是回光返照。但他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他在乎自己怎么体面地死。“我要穿新衣服，一尘不染的那种，最好是刚洗过的打猎的那套。”

“那套被压在衣柜底下几年了，我以为你再也穿不上。”老妇人开始翻腾柜子。

“你猜我想起了什么？”老人说。

“什么？”老妇问。

“不是，我想起我的大黑狗了。它是一只漂亮忠实的狗啊。它死得时候我伤心了很久，你知道的。”

“它全心全力地为你抓野兔和山羊，却从没尝过野兔和羊肉的味道，连骨头都没吃到。骨头给孩子们做汤了，看他们现在跟牛一样壮。”老妇说。

老人闭上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年轻的时候，自己走在黄昏的薄雾里，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拎着一串野兔。

大夫踏着雪来了。他常常抱怨自己学医有成后为什么回到二里堡。这个镇子的冬天像锅炉一样热，冬天像冰窖一样冷，从事体力劳动的居民甘愿死去也不会为健康多花一分钱。最奇怪的是，这里的老人和地下的老鼠一样多，他的软心肠又使他不要老人的小钱。大夫面前是一间土坯房，里面家徒四壁，两个满脸皱纹的木版画似的老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上。至少有只狸花猫，大夫心想，这样不会死气沉沉。他进了门后，老妇人迎上来说了一堆没有意义的话。大夫开启药箱，为老人检验了一番，然后开始准备打针的器具和药水。

“大夫，您要救救他，让他多活一些时间。”老妇还在找那件打猎服，这是件花时间的事，因为她要把柜子上层的水果、蛋糕和一些礼品腾出来。

“老太太啊！”大夫一边打针一边说，“大雁老了飞不动了，会从天上掉下来；老狗病了，会去你不知道的地方藏起来；田里的麦子熟了，麦粒掉了，叶子就变黄啦；人到了八十岁，器官就开始腐烂啦。”

“这是诗，大夫。”老头儿说。“我打猎的时候也喜欢念诗，有时会大声喊出来，然后野兔像听到音乐一样从洞里出来，一个个支楞着长耳朵听。”

“你从来没给我念过诗！”老妇人又开始抱怨。“那些不知去了哪里的兔子都比我幸运。”

“住嘴，老太婆。”老人喊，“我永远不会对着女人读诗。”

大夫想到这个脏兮兮的老人明天就不在了，去另一个世界，他心里骂道，浑蛋，死竟是这么简单。

当大夫看完病回去的时候，雪已经没过脚背。房檐上，麻雀在叫。大夫仰起头，他注意到冬天的鸟儿意外地活泼。这样的天气最好少一些糟糕事，多多地下雪，等到雪淹没了房子，人们会钻进被窝美美地睡觉。

大夫回到诊所，看见一个男人垂头丧气地等着他。男人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五岁左右的男孩儿。“大夫，求求你救救他。”男人大哭起来，“啊，我不该让他去。你看他现在都不说话也不动了。”

“他怎么了？”

“掉河里了。”男人说，“冰太薄了，是的，太薄了。”

大夫看了看他怀里的孩子。“回去吧。抱着他回去吧。给他穿上他最喜欢的衣服，旁边放上他最喜欢吃的糖果和零食，他已经死了。”

“不，大夫，我不能回去。您还没有给他检查呢。您瞧，他没死，他还在我的怀里动呢。我听到他喊妈妈，喊爸爸，我也答应他了。”

“你抱他太紧啦。”大夫说。“他死了，皮肤的颜色都变了。喂，不要抱得太紧，即使他死了，也不能这样。”

“我要给他取暖，大夫。他掉进了冰窟窿里，全身都冻坏了。我想把他抱暖和，可他还是冰凉凉的。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妈妈不在了，生下他后就跟有钱人跑了。可他很懂事，从来没怨恨过我这个懦夫。为什么这样，大夫，这太不公平了。他没有尝到生命的一点儿甜头，没有享受过母爱，甚至没有吃过一口妈妈的乳汁。”男人锤着自己的头，“我不该当渔人，如果我是个猎人或者庄稼汉，就不会在这种天气出来，他也不会跟我出来在冰上玩耍。”

大夫叹了一口气，死竟是这么简单，他心里又想。

“大夫，求求您，救救他，只有您能救救他了。你瞧外面，雪把房子都埋没了，把路封了，人们都躲在家里睡觉，没有车去医院，我只有您，求求您救活他，不然我又是孤苦一人了。”

大夫摇摇头。

渔人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回去了。他的房子建在河边，孤零零的，里面有一张床，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渔人把孩子放在床上，他打算明天把孩子葬了。绝不能埋在河边，他一定恨这条河，要埋得远远的，在镇子另一边的山下，那里风景优美，阳光充足，那里埋着许多勇敢的猎人，他一定喜欢那儿。渔人开了灯，橘黄色的灯光照在孩子的小脸上。他摸着孩子的脸，痛哭起来。他想起了他们的欢乐时光，他在河里捕鲫鱼，这孩子跟在身后捡网里的鱼。

“爸爸，再抓个更大的。”那孩子总是这样喊。

“已经不小了，够咱们吃一顿了。”

“不，还要更大的。”

为什么总是不知满足呢？渔人心想，这孩子一直充满野心的啊。如今他的妈妈去了哪里，如果她得知这个坏消息也会像我一样悲痛欲绝吧。她不是个坏女人，她温柔勤俭，干起活儿来任劳任怨，如果不收留那个生病的商人，她现在一定还抱着孩子在这小屋里。我炉火会升得旺旺的，不让母子俩感到一点儿寒冷。

寒风顺着缝隙吹进渔人的小屋，越是寒冷，渔人越想年他曾经的女人，想念她身体的温度，想她粗糙的小手。她看起来像个孩子，熟透了的苹果似的脸蛋一生气就变得红通通。哎，为什么总让她生气呢，为什么总骂她饭做得不好、渔网补的不好呢？为什么她一受委屈会泪眼汪汪呢？在这种下雪的天气，更是想她啊。她喜欢雪，一下起雪她像头小鹿活奔乱跳，这孩子继承了她的性格，也喜欢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如今在这间小屋里，只剩下我，剩下死了的孩子。从此以后，我会行尸走肉地活着，靠回忆往昔闪光的日子活着。

渔人攥着孩子的小手，大雪无声无息将他和他的小屋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