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年就近了。各地大抵都是过冬至的,北方吃饺子,南方吃汤圆。与冬至对应的是夏至,我的家乡对夏至亦很重视。
小时候每年夏至,妈妈都会煮一桌菜。在夏天的蝉鸣声里,妈妈喊我的名字,我和妹妹坐到饭桌前,满桌子香喷喷的菜,有米酒的醇香。
夏至的菜是颇为特别的,几乎每一碗菜都是加酒糟煮的。人们说“夏至九碗糟”酒糟肉,酒糟笋,酒糟田螺,酒糟泥鳅等等。
酒糟的香气总让我想起夏至,想起节日的那种气氛,想起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我所说的酒糟不是白色的醪糟,而是用红曲和糯米酿成米酒滤去酒之后剩余的红糟,家乡的人们只把它叫作“糟”。用酒糟煮的菜酒香浓郁,味道独特。酒糟笋,笋是夏天的笋,从山上采来,脆白鲜嫩,用酒糟炒过便染上了淡淡的樱花粉色;酒糟五花肉,煮五花肉时加一两勺酒糟,肉便有了独特的香味。
酒糟其实是很寻常的东西,可是农人们发挥智慧用酒糟做出了很多美妙的食物,比如酒糟咸蛋,这实在是伟大的发明,咸蛋已经是很神奇的了,用酒糟腌制的咸蛋,更增添了酒香,鸭蛋埋在酒糟里,经过时间的酝酿,酒糟里含着的酒悄悄渗进蛋里。
还有酒糟姜,腌制糟姜的方法前人之述备矣。浦江吴氏《中馈录卷上·糟姜方》:“姜一斤,糟一斤,盐五两,拣社日前可糟。不要见水,不可损了姜皮,用干布擦去泥,沥半干后,糟盐拌之,入瓮”。
食用糟姜,古已有之,不过古人不用其佐粥,而用以佐酒。宋朝诗人贺铸有诗言:“糟姜三盏酒,柏烛一瓯茶。”可见当时人喜欢以糟姜佐酒,且认为此风雅如燃柏烛而啜茗。不仅用来佐酒,还当成佳品赠与友人。刘原甫寄了糟姜给梅尧臣,梅尧臣便写了一首《答刘原甫寄糟姜》盛赞所赠糟姜之味美。追溯到更早些,论语里有“不撤姜食”,可见孔子对姜是很喜爱的。
外婆也是喜欢糟姜的,小时候我不明白,那时我不喜欢那么浓烈的味道,只尝过一些,现在想来外婆喜欢糟姜大概也是因为承袭了古人的传统。
一种小食从几千年前流传至今,它承载了多少岁月和故事,它历经多少沧海桑田的变迁与离合悲欢,它给来来往往的人们带来多少的温暖和滋味。它不能言,我们亦不知,但也许就藏在它的浓烈的辛味里,在它醇厚的酒香里。
酒糟还有一种很家常的用途,是用来腌制酸菜。晾晒过的新鲜酸菜放在大锅里,一层盐一层糟一层菜,像揉搓衣服一样揉搓酸菜,让盐和糟尽可能地渗进酸菜里,在一层一层码在竹篮里,上面用木板和重物压着,酸菜里的水分会慢慢渗出来。第二天再装进瓮里,密封好瓮口。酸菜可以存放很长时间。随吃随取,取出浸泡,让咸味淡些,洗净酒糟。炒时可加少许糖。如今我远在他乡,有时很怀念外婆炒的酸菜。也许酸菜里有许多人的乡愁。
曾见过外婆酿过一次酒。糯米和酒曲在酒瓮里发酵时,外婆每天带我去看酒。打开放酒瓮的房间,酒香扑鼻而来,外婆拿去酒瓮上的盖子,用木棍搅拌糯米和酒曲。糯米在酒瓮里一日一日发酵成酒。许多事的完成都需要恰当地把握时机,还需要在等待的时间里默默沉淀和发酵。
酒酿成后,是冬天。两位舅舅邀朋友们来尝新酒。温过的米酒散发着醇香,单是闻着也醉人。我那时还只七八岁,看大人们喝得开心,也馋得很,央求二舅给我倒一些在小碗里,却被酒呛到,酒洒了一身,外婆带我去换衣服。我在浓浓的酒香里睡着。长大以后我读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总想起小时候的这段经历来。
酒给人们难得的糊涂和快乐。佳节喜事要有酒来助兴,朋友相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惆怅烦恼要有举杯消愁解忧;送别朋友也要有酒:“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光无故人”。再喝下一杯酒吧,阳关之后就没有老朋友了。酒如此重要,酾去酒之后剩余的酒糟如血如霞,不能饮不能食,却成就了种种佳肴。
酒为君,酒糟为臣。君臣相得,浮沉得度,此为中医方剂之药理。我以为此亦是人生之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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