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佩甫《生命册》：那些生命的束缚，最终帮我们缚住了生命

《生命册》百度简介：
2012年，李佩甫出版的长篇小说《生命册》，通过第一人称的写法，以主人公吴志鹏从平原农村走向城市的生活和心理转变为主线，勾画出近50年的社会变迁场景和身处其中的一个个生命个体的心灵变化，记录了一本厚重生动、属于很多人的“生命册”。
在作者笔下，“乡村与城市、历史与现实、理想与欲望并置，并试图从中摸索出时代与人物命运的关联”。 作者通过对以主人公和“骆驼”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期作出的大学毕业、进入“体制”工作、辞职、下海经商等一系列人生选择和精神状态的描写，完成了对一代人命运的审视，“在无限逼近历史和人性真实的过程中，为我们绘制出一幅具有哲理反思意味的人物群像图。” 主人公背负着生养他的土地，行走在城市间，而《生命册》所展现出的，亦来自我们所能感受到的这个世界，真实而有温度。

读李佩甫《生命册》：那些生命的束缚，最终帮我们缚住了生命

或多或少，你一定有过那种被困住的感觉：生活的各种要求像千年藤蔓一样，柔韧地、不屈不挠地紧紧地缠绕着、牢牢地束缚着你内心深处的向往，越挣扎越难摆脱，直到你濒临窒息，放弃渴望投降就范，或者，不顾一切地斩断那些枝枝叶叶，遍体鳞伤地逃离开来。

困住丢儿（《生命册》主人公，大名吴志鹏。我喜欢丢儿这个名字）的是电话铃声，来自家乡的各种求告电话。

丢儿是孤儿，被无梁村书记老姑父收养，在新中国早期与国家一起艰难成长。小说以第一人称行文，开篇便将主人公的身世娓娓道来“早在十二岁之前，我已读完了三千张脸，吃过了田野里生长的各种植物，见识过了各样的生死，此后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过程了。过程是不可超越的。”

此前的生活也是过程。每一个饥寒交迫的时刻都得一点点自己熬过。过早学会察言观色的孩子令人心疼，但更让人心酸的是大冬天里，一个小小的营养不良的孩子抱着窑里的一块热砖说：妈，暖暖我。

无论怎样，他终究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于是便背了百家债。

研究生毕业之后，他成为一名大学讲师。像一粒种子，带着欢欣带着憧憬，将自己移栽进了城市，他以为自己可以循着讲师到博导的常规道路开拓可以预期的美好未来。他很努力，也成绩斐然。

可是，命运像一只只八爪章鱼，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向他伸出了各种各样黏腻的触手，使尽浑身解数地作践着他。每一个来自家乡的电话都威严不可侵犯，每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电话诉求都无视一个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的实际状况。只一句“你还吃过我的奶”，他便失去了拒绝的能力。是啊，乡亲们养大了他，将珍贵的大学保送指标给了他，没有乡亲便没有他。于是，求人，送礼，帮忙交罚款，找医院，弄得负债累累，尊严扫地。

他只是一粒刚刚移栽进城里的种子，还没来得及长出枝叶，植出阴凉，就被生活的斧斤戕伐。

丢儿说，我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我，身后有人。他的背景，是五千七百九十八亩饥饿土地上的悲苦众生；他身后，是三千养育了他又不管不顾地需要他反哺的乡亲。这一切成为他生命的背景和底色，灰黄、厚重。他的一生都摆不脱村子的存在，哪怕世事变迁，哪怕村子变成城市。

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过的人生。个体生命的发展要求我们摆脱牵绊，轻装前进。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当丢儿以每月七十多元的工资，面对两三万元的脑瘫病儿医药费求助时，他终于崩溃，生出了逃离的念头。

这一逃，便逃出了一片天地，他和同学“骆驼”一起奋斗，最终挣得了几个亿的身家。

不不不，没这么简单。过程是不可超越的，在度过最初的枪手岁月挖来第一桶金之后，两人南下，从进军股票市场到收购药厂包装上市，终于赚得上亿身家。委曲求全的日子，以命相搏的时刻，股市大起大落，失眠抑郁，每一个骆驼说“必是拿下”的时候以及为“拿下”部署的相应行动，都是达到最终结果的过程。

“骆驼”聪明绝顶，更难得的是他永远都像一只鼓满的风帆，充满了热气腾腾的煽动力。他说：“一个伟大的时代来到了。”

丢儿和骆驼一冷一热，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一度珠联璧合，所向披靡。

然，与丢儿相比，骆驼生命的底色就单纯得多了，他是个正常家庭的孩子，唯一的不正常便是残疾，可这一点残疾磨练了他的意志，他三次考上大学三次被退学，最后一次直接考上了研究生。他没有因为生理缺陷而自卑，自信而强悍地以一曲西北花儿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他的生命底色，是动感十足的蓬勃火焰，其中夹杂着几朵心形的桃红色火苗。

两种不同的生命底色，最终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的命运撕开了口子。在事业越做越大之后，沉重的丢儿开始了反思，良知让他对两人的作为进行了新的评判，于是他急流勇退。

这一退挽救了他。与之相反的骆驼则在日益膨胀的自我和永不压缩的欲望中走上了不归路。从他说“该养一两个官了”开始，便无所不用其极，以足够的筹码拿下了爱惜羽毛的政府官员，最终东窗事发，从国贸大厦的十八层楼上跳了下去。

骆驼不明白丢儿说的“我身后有人”，但事实上，他也有，真心爱他的卫丽丽和孩子，以及他不曾提说的父母兄弟。但骆驼缺少丢儿的反思精神，所以他“身后的人”是虚弱的，唤不应他日益堕落的灵魂，更拽不住他从高空跃下的身体。

所以，我们必须要好好体味一下老姑父那一张张“见字如面”的白条。这些白条在老姑父死后还是会鬼魅一般不时地送到丢儿的手上。不用纠结到底是谁写的，因为它已经成了一个象征，一个提醒，它每一次出现，都如当头棒喝，提醒着农家子弟丢儿“身后有人”。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越王勾践》，当勾践复国后，夫差求和，勾践犹豫中，身边卫士大喝一声：“勾践，你忘了吴宫养马的耻辱吗？”勾践顿时冷静下来，肃然道：“勾践不敢。”遂斩草除根。

丢儿总是说，我身后有人。

这句话对他来说，最初是不堪重负到悲愤的，慢慢地，随着经济实力的增强，便成了警示，成了保护伞。

那些人曾经通过电话，通过老姑父的白条压榨、甚至蚕食他的正常生活。这些要求的凭借，是一种道德绑架，但也未尝不是丢儿的自省，关于责任和良知。

人，但有良知未泯，便是一剂保命良药。因为良知使我们保有底线，使我们在欲望过分膨胀的时候，悬崖勒马。

是这样的啊，那些将我们缠住，将我们与自己想过的生活隔开的种种束缚，最终，帮助我们缚住了生命。

丢儿反复说，我身后有人。

当骆驼死后，这话在他们曾经的圈子里传开，竟成了一句玄之又玄令人莫测高深的传说。

有人问丢儿：“吴总，您身后一定有高人吧？……是高官吧？”

是啊，高人！否则，聪明绝顶的骆驼死了，你怎么就能全身而退呢？这个幽默有点黑，可是，在这样一群虔诚信仰金钱与权力的人来说，太合情合理了，不是吗？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人。不信，你回头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