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木方

木方死了。死在农历四月份。

天气已经热了，青草遍地，绿叶婆娑。

按理说，这时候，不是人该死的季节。可木方偏偏就在这时候，大家都还忙地里活的时候，死了。

木方年龄还不大呀，才五十出点头儿。这岁数，按照木方的本事，正是折腾的时候，他咋就死了呢？……

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传遍了四邻八乡。

在木方死后的三四天里，先后有几个债主找上门来，其中有三家都要求有人应承木方活着的时候欠下他们的债。

有一家说木方年前装了他家的两口袋黑豆，用东风汽车拉走的，一共一百三十多块钱，只给了他零头的钱，说是年后就给，结果到村里找了他两次，两次他都不在家，所以就没有给，现在木方在家，就该给了。还说木方死了，他父母早不在了，那就应该由木方的亲戚替他还！

有一家说木方在他村里打麻将，还欠下了八十五块钱，说是下次到村里玩的时候给，结果这一下子死了，现在该有人给还了！还说木方没有亲戚，总有叔伯兄弟吧，让他们还！

有一家说木方这人真不老实，说是拉走了猪，立马到了市里卖了猪，就给猪钱，结果就让他把猪拉走了。刚拉走村里就有人劝他说木方这人不老实，不能让他拉，就后悔死了，现在咋办？这猪都三百多块钱呢！还说木方叔伯兄弟没有，那就让村里出钱来还！不然我就走哪扬排到哪，看你村里人咋出门！说着还拿出了欠条，上面豁然写着——

欠马家洼马老二三百二十六块五毛。木方

其实还有一家不要求有人应承债务的，就是我家。别人都要债，我家为啥不要，为啥呢？

我爹说：狗X的木方！快过年的时候，在街上赶集碰见他，他说老哥呀兄弟今天实在是口袋里没有钱了，能不能给弄个十块八块，让兄弟我过个年？……本来想不给他，这家伙前些年贩猪贩羊贩粮食，连哄带骗弄不少钱，都让他胡吃海喝，搞相好打麻将了，这种人也有缺钱的时候？真想骂他一顿。可看他那一脸可怜相，大雪天里，穿个破烂棉袄，腰里系着根烂麻绳，冻得鼻涕直流，嘴里叼着半截烟，那烟不知道啥时候都灭了，也真是可怜，就给了他十块钱。瞎好也让光棍汉过个年吧？这钱我还没有找他要呢，他就死球了！……

不管村里这时候怎么闹腾，反正木方是死了。

他有病，邻居们是知道的，村里消息灵性的人也知道他肚子上长了个疮。村里药铺的先生也说木方曾经到过药铺，让他打了两针消炎针，还买了些止疼药，据说是牙疼。谁知道没过几天就死了呢？

据说木方有病还没有死的时候，有人传说他的病会传染！所以就连他的相好，也不敢去看他。倒是灵巧还是去了一次。据说是灵巧趁着天擦黑儿的时候，买了两个猪耳朵，切好了，调好味儿，用报纸包着，从木方的窗口塞进去的。有人还听见木方说，巧，没想到你还来看看我……莫进来了，我这病会传染，快走吧，别让人看见……

据说，据说，据说。有关木方的很多消息，都是据说。

但现在木方就躺在家里，再过几天，就要臭了，咋办？村委会商量来商量去，就在木方死了四天之后终于作出决定：木方由村里负责埋葬，丧葬费记在村里账上；至于要债的说的那些，凡是没有人证物证的，一律不应承；有欠条的马家洼马老二，村里应承下三百，零头就不要再提了，先给现钱一百，打发马老二走。

我爹听到这消息，回来对我娘说，你看看，幸亏我没去找村里要，要了也没有，兴许还会落个不要脸哩。不管木方咋着，人死了，死者为大，给木方打墓还是要搭把手！

村主任在广播里说：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村民请注意！木方这个这个……哦，不在了，今天每户出一个劳力，带着铁锨，镐头，到南场边地堰根集合！不管咋说，木方是咱村人，咱们得把人给埋了……

打墓的时候，村里人去了不少。村人去世，全村人都来帮忙打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木方死了，给他打墓的时候也不例外。

虽然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但村里还是请了阴阳先生，拿了罗盘在村边上的地堰根上转了好几圈，然后指定：就这儿了。于是就挖。

一些人在干活，一些人在抽着烟，说着闲话，说着有关木方和无关木方的好多事情。民国多少多少年，村里饿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讨荒到了山西；镇压反革命的时候，李家寨的大土匪李克俭被从鹰爪山上抓回来，用麻绳捆成一串，在永昌河边上拿机关枪扫了，河滩上一片红……

说得太热乎了，就把正事给忘了。下面打墓的人爬上来，说：看你们说到哪去了，干活干活！于是又有一个人跳下墓坑去，刚上来的人抽支烟，继续和别人说。

一个说：还记不记得那年，木方被抓的时候，公安进了他院子，他翻墙头，跳进了枣刺窝，光脚跑了十多里，还是给扭住了！

另一个附和：就是就是！

一个说：哎，不是又有一次抓住了，用铐子铐着，木方提前把洋火塞在头发里，不知道咋弄哩把铐子就给打开了，从厕所跑了……

在村里人们眼里，木方就是一个坏蛋和传奇的化身。但如今，这个化身直挺挺地躺在了棺材里。

墓打好了，村里的小伙子抬来了棺材，放了进去。墓道有点狭窄，放不下。于是又有人跳进去，拿着镐又修了几下，爬上来，说再试试！结果，还是放不下，于是又修。

村主任说：死木方咋真难摆置哩？

这一次，行了，木方进去了。大家七手八脚填土，隆起土堆。村里还有会纸扎的妇女扎的几个花圈插在上面。这样就像个坟古堆了。

大家背起铁锨、镐，说着走着，回家去了。

木方这就下葬了。

马家窑的马老二又来了一次，村干部说：老二呀，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木方都死球了，村里也没钱给你了！你瞎好还拿了一百，不错了！……马老二很失望地走了，以后再没来。

木方之前，未有木方；木方之后，再无木方！

有一天，我问起木方，我爹说：那就是个次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