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日尤其寒冷。又因前几日下了雪,街道上更是寥寥无人。我从村口李二娘那里,死乞白赖地讨了三丁鲜豆腐,如今正晃悠悠往家里踱。我祖上本是徽州的书香大户,好赖也是桓氏旁支,太爷爷更曾被荐为上品。而时移势迁,往后已渐是势族落寒门。永嘉元年,我七岁,便随父亲迁至了建康。说来惭愧,及至我这一代,便只能靠卖字画为生,前年父亲病故,塌前遗愿,也是千叮万嘱望我重振家业。然我此人性随,就这整日的替人画画扇面,赚两口食粮便觉得自在逍遥,并无他求。
豆腐切片,佐以鱼汤小煨,天色近暝,我忙取出晨时沽的三两清酒温上,今日月圆,月辉雪色相映,应是小酌两杯才不负如此佳景。挥笔在新绘的扇面上题一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只道是佳景常有而美人不曾有……正当我遐思翩跹之际,忽然闻听一阵敲门声,我心上一惊,莫不是年关将近,胡屠夫又来催债了吧,那厮好生不近情义,还不许我留二钱银备酒过冬么~于是我不予理会。只是敲门声愈急,听得门外那人开口,天寒夜近,赶路至此,还望主人家好心赏口热茶。我细细听来,竟是位姑娘~我慌忙起身稍作整理,将这位姑娘请进屋来(胡屠夫是不曾有过此等待遇的……)。
门外果真站了一位姑娘,披着蓑衣,冰天寒地里显得格外瘦小,见我开门,她轻礼以示,道了声谢。我将她请进来,斟了一杯热茶:姑娘贵姓?她接过茶,此时我注意到她竟似有翳疾。
“小女子姓杨,叠名纤纤,公子叫我纤纤就好。”
“杨姑娘,在下桓墨。纤纤,当真好名字,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杨姑娘噗嗤笑出声来,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桓公子果然是个书生?”
“姑娘怎知?你……”
“公子是想问我的眼睛?天生无瞳,白目不能视,还望莫要吓着公子才是”杨姑娘抿了口茶,浅浅笑着,似是所说不关己事一般,“只是我一进门便闻见满屋的油墨香,心想公子该是个喜书好读之人,如此看来,便是了”。
我讪讪地笑了,点了点头,又想起杨姑娘看不见,佯咳了两声,“姑娘何以雪夜孤身至此”
“我本是颍川人士,现今往建康城投奔家中姑母”
“原来如此……建康距此左右五十里,夜间行路恐不便,如若姑娘不嫌弃,就在我这寒屋暂歇一宿,明早再赶路,可好?”
“这……”
我见杨姑娘蹙眉,似是有所顾虑,“姑娘不必担心,姑娘只管在里屋安歇,我自替姑娘照看暖炉,绝不敢有半分逾越,但恐陋舍简茶怠慢了姑娘”
“公子多虑了,既如此,那便劳烦了”。
冬日天色暗得早,我盛了两碗鱼汤,与杨姑娘闲聊了一段,便各自歇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杨姑娘便兀自离开了,只在案几上留下了一支签,上题“灵墨点化有所终,牛女泪后各西东”。我心想这位盲女姑娘莫非还懂得算卦么,这倒有意思了。
又在家中闲了两日,正泛泛无聊之时,听见章家两位公子在门外扯着嗓子喊,“子墨兄在家吗”,我抵额摇头,这两个又来我这搅事了?
“来了”我打开门“喊什么,不知道直接推门进吗?”
“我们不是怕打扰了子墨兄金屋藏娇嘛”,子琦兄向来如此不正经。
我不禁无奈:“我这般寒门清粥,有哪位佳人愿与共食?”
“诶~那可不好说,毕竟子墨兄正人君子,又画得一手好画”
“说到佳人,你们知不知道城中最近新来了一位卦姑,以青纱遮面,听说是位美人,又听说是个瞎子,但所占之卦,十卦九准。”
“当真有此事?我倒要去瞧瞧,子墨兄去不去?”
瞎子?莫非是她……如此,我也有心一探究竟,“去啊,正巧闲来无事。”
“怪了,桓兄什么时候也爱凑热闹了……”
“哎,走了走了”。三人便向建康而行。
城里正赶上集市,颇为热闹~我们三人转到后街,
子琦便将那位卦姑之所在指给我们,是一间不起眼的小铺子。撩开帘子,里面光线很暗,一股子馥郁的檀香气息弥漫开来,使人隐约有昏昏之意。“凡问卦者,或有心结难解或尘事难消,几位此番前来……?”只见一位女子端坐在榻上,面前一个小案几,上面摆放了好些卜具,她蒙着面纱,眼上似乎还缠了白布。“姑娘不是卦准卜灵吗?难道不能算出我们是为何而来?”“几位若非诚心问卦,我便只好送客了”“慢着”凭声音和身形,不难辨出此人便是杨姑娘,“敢问姑娘,灵墨点化有所终,牛女泪后各西东两句作何解?”听见我的话,杨姑娘低头轻笑,“原来是故人,看来,今日该换我替你斟茶了”说罢,她起身转入后帘,“几位请随我来”。原来内里另有一番天地,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厅中央设一凭几,坐塌后立山水围屏,几墩腰鼓圆凳整齐摆放,颇为清雅。
“原来姑娘与我们子墨兄是旧相识”“桓公子于我有雨露之恩”“举手之劳罢了,杨姑娘不必挂心”。我没想到与杨姑娘还能有再见之缘。那日我们四人闲谈了一阵,到最后杨姑娘也没有给我解那支签,只是这缘算是结下了。杨姑娘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是耳清心明,只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性子倒娴静稳重,自那以后,我常常去听她占卜解卦,我闲时作画,她也会替我磨墨,只是每每谈及我的那支签,她总笑着避开,我也就不再问了。
“桓兄又替人揽了绘灯笼的活儿?这几日不见你去找杨姑娘啊~”
“章兄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一边回话,一边把这画上的兽须勾上。
“咦~子墨,我怎么觉得你这张太爷爷的真迹,有些怪怪的”,“你净胡说,哪里有什么怪异”我不去睬他,自顾将这幅画收起来,今天凑巧拿出来临摹,没成想被他看见了。“说不上来,你太爷爷说什么也是书画大家,可是这幅画怎么会如此地……”“什么?”“……没有灵气,对,就是没有灵气,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你多心了”我打断了子琦的话,“今日上元节,城中可热闹,章兄不同我一起?”“我就算了吧,赶巧儿我祖母做寿,再说也不能扰了你和杨姑娘啊”“你又瞎说了~”……
申时刚过我便去了纤纤那里,她姑母是个不喜与人交道的老太,素日里也不见客,见我来了,她并不说什么,我便默默随她们一同祭天神,请太一。上元节家家燃灯,信童愿女争相祈福。“初次见你时,天上月也如今日般,皎若玉盘”,我说。纤纤摇了摇头,“是啊,这般好的光景,我却是看不着的。”“纤纤,你知道吗?听说有仙人,能够替人换眼。”似乎是说给纤纤听,又似乎是讲给自己。“是吗?”纤纤笑了,“我倒不曾听说……”
后来,城里出了几件怪事。城东李府夫人怀胎七月,有一日她的丫鬟不知何故与一卦姑起了冲突,回去后李夫人不出半月便小产了,甚至因此丧命。更可怖的是,李夫人死后,还没等到下葬,两只眼珠子竟无故被人掏了去。另一件怪事便是,除了李夫人,许多新墓都被人翻开,而那些尸体,无一例外被挖了眼珠。有人说在墓地里看见过一只狐狸,浑身雪白,两眼青光。于是便有了狐妖吃人之说。也有人说这事与那卦姑脱不了干系。这卦姑,就是纤纤。我心中越发不安,纤纤绝不会是害人的狐妖,我决心要去找她问个究竟。
“公子也不信我吗?”
“信,我当然信……”
“那日在街上,我听见李夫人的丫鬟与甲鱼小贩闲谈,说她家夫人最近腿脚酸疼,卧床不起,整日嚷着想喝甲鱼汤。我知腿脚浮肿乃是寒气重的表现,而甲鱼更是忌食之物。于是便拦住丫鬟,告诉她她家夫人恐是寒气在身,要小心滑胎。哪知这个丫鬟脾气泼辣,还未等我说完,便认定我是不怀好意,咒骂李夫人。”
“原来如此……姑娘是心善之人,必有好报,想来,狐妖之事,也是无稽之谈了。”“狐妖么,既然公子也不知,那便是没有了。”
我想起太爷爷的那幅画,其实子琦没有说错,那画上原是画有一只白狐,栩栩灵动,本该是此画之精魂,只是太爷爷画时,并未替它绘上眼睛。后来……后来画中之狐,竟消失了。传言我太爷爷机缘下得一灵墨,以此墨作画,能以假成真,化无为有。后来家道中落,灵墨只好拿来抵押,不知去向。
我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事讲与杨姑娘。
现如今人人都说杨姑娘是狐妖所变,专吃人眼,为的是治自己的盲目。再也没有人找杨姑娘卜卦,甚至到了避之不及的地步。只有我终日陪着她,而纤纤也从来不提这些事。如今整日无事,她总是坐着出神,听到我喊她,她便浅浅向我微笑。我很心疼。我想不出法子来替她解忧。但是,我想,那方灵墨既能绘出灵狐,是否也能为纤纤画一双眼睛。于是我开始四处打听灵墨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我辗转得知,灵墨被收入陈郡谢氏族中,我拿定主意要去借来一用。
那日我向纤纤辞行。等我三日,我说,三日之后,我再陪你看星河月圆。
她说好。可是,她没有等到。
我借到灵墨,快马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晚了。李府的人对纤纤怀恨在心,一口咬定纤纤是狐妖,害死了李夫人,甚至煽动民怨,大家对妖的恐惧之心都化为怨憎之意,终于放了火。纤纤的姑母死在浓烟里,而纤纤,虽躲过了大火,却是抵不过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诅咒。第二天,她被发现吊死在自家半焦的房梁上。
我到的时候,纤纤还悬在白绫上,一如往日素静,似乎下一刻,就会抬头对我浅笑。是我,是我害死了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想让纤纤能够看见,是我不该错信换眼之说,可是,我没有想到,人一死,眼睛也就死了,我挖了那么多人的眼睛,没有一双是可以用的。纤纤,纤纤她根本不是什么狐妖,我才是啊,我才是灵狐所化,可是我又有什么错,我不曾害过一个活人,我只是希望心爱之人能够开心快乐,为什么到最后要让纤纤承受这一切。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是的,我不是桓墨。我本是桓墨太爷爷笔下的一只白狐,因是灵墨所作,故生而有灵,只是太爷爷未曾替我点睛,所以我一直被封在画里。前年,桓墨有一日外出买药途中,不料遇上山匪,伤重归家,自知时日不多,便以血和墨,替我画了眼睛,要我化成他的模样,照顾他的父亲。那时桓墨父亲已经病重卧床,我被他的孝心所感,便应允了。不久,其父也病故了。此后,我便一直以桓墨的身份不温不火过上了人的生活。遇上纤纤,那是后来的事了……
我抱着纤纤,如今灵墨已经得到,就让我来为你画一双眼睛可好?
同样的白绫,最后,我也自缢而死。
我再一次从梦中惊醒。这个梦我已经反复做了好几次了,梦里最后白狐替纤纤画的眼睛,很好看。但,这……是个噩梦啊朋友们!
老妈说我是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要找个大师给我驱邪。拜托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整这些迷信玩意儿~不是说了嘛,建国之后不许成精!
无奈迫于母上淫威,我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去见了传说中的那位大师。居然约在咖啡厅?什么?对方居然是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这桥段怎么那么像相亲???)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不是),坐在了女孩对面。她抬头浅笑,我一下子惊住了:“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嗯?怎么,我眼里有星星吗?”
“是了,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