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郊外，春风中仍旧带着未散的寒气。同心素色的罗裙不时被路旁的枯枝挂住。耳畔只有碎碎的脚步声和布谷鸟时断时续的啼叫，和竭力忍着的抽泣声。她额头上早已渗出许多细密的汗珠，却仍想要往前走。细细长长的黄土路，路旁满是芜杂的枯草，在微风里摇晃着。同心迈着碎步，不停地加快速度。也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她慢慢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强挤出笑容。她想说嘿，居离，好久不见，也想说你想要的那个“春天”来了，张了张嘴，一切又哽咽在了心底。
图片来自金浩森
1
1909年11月的北平，雪还在飘着。天还没亮，月色依旧朦胧，同心家里却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家里的佣人们，都在着急地做着准备活动。有的在烧热水，有的在给火炉添着煤，厨房里不时地飘出熟肉的香气。不一会儿，地上又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寂静凄冷，和张灯结彩的庭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今天，是同心出嫁的日子，她的心情就像窗外的景象，一半悸动，一半心酸。她埋怨自己终究还是躲不过这包办婚姻，又暗自期许，希望自己可遇良人。
新的一天就这样昏昏噩噩地开始了。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黛眉明眸的女子，瞳孔里有茫然，有些许期待。她任由身旁的人摆弄着她红得如同傍晚残阳般的嫁衣，金线在上面显得格外耀眼。从早到晚，她就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走过了一道又一道程序，从一个雕花描金的大宅到了另一个满是亭台楼阁的府邸。从一间阴沉压抑的房间，去了另一个窒息难挨的房间。
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知道是他来了。还未来得及想如何向他打招呼。“你竟然没有裹脚？”，她耳畔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声线明朗清亮。一抬头，她便看见剑眉星目，面貌如玉的他。不同于大街上拖着一根油亮长辫的男人们，居离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就像是夏日习习凉风里的一支藤蔓。这是十八岁的居离。那时的他，还在京都帝国大学读书，年少轻狂，没有一丝当时文人含蓄儒雅之气。
同心一下子就红了脸，她向来幽居家中，很少与男子说话，更别说是如此意气风发的他了。加之，她确实也因为没有缠脚曾被很多人指指点点，。“家父素来喜欢康有为先生，自其创立不缠足会以来，便规定家中女儿一律不必缠脚”，她忐忑不安地回答着。“有意思，令堂竟有如此远见，可见我的妻你也非等闲之辈”，他看着局促不安的她，脸上慢慢出现了略带玩味的笑。她更加慌乱了，既为他，也为他的话。
看着她唯诺的样子，居离突然收回了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呆了很长时间。同心看着他，不由得开始苦笑，原来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婚姻。十七岁的她，似乎就在那时看到了自己七十岁的影子。
2
第二天，等她起床，收拾完毕后，居离已经东渡日本了。她心里最后的一丝期许也消失了。她从小饱读诗书，深受中华文化浸染，虽失望却也知道克制。一直尽心打理家里的大小事务，在她的努力下，一切都井井有条，。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平静如水，可其中的心酸苦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时常来信，可没有一封写给她。每封信结尾他都会写‘愿同心好’，他只是为给外人营造一个他二人恩爱有加的假象。他带给她不幸，却也带给她安稳。她很多时候，看着他的照片，都会觉得很陌生，陌生得令她想要流泪。她在这里照顾着他的父母，管理着他的家，呆在他以前呆过的地方，可她从始至终也只和他说过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她自嘲地笑笑，拿起了《申报》最新一期的报纸，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看着。
转眼间，半年已过，又是万千菡萏绽放时节。“少爷，回来了”，家里的佣人一个接一个地和她说。她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实际却未曾迈一步。她对他已是无怨无恨无感情。见多了粉面朱唇，说着流利日语的日本女人，当他再次看到安静看报，时而蹙眉的她，竟眼前一亮。原本以为她是一个怯懦的女子，未曾想他回来第一天，她竟敢不去看他，反倒在这悠闲自在，让他等了大半天。他过去夺过她的报纸。“嘿，你这看什么呢？我的妻”，又是那种戏谑的笑。这次，同心没有想那日一样唯唯诺诺。“我正在看报纸”，她不卑不亢地答道。说罢，又低头看报。竟然是《申报》，居离看着她，突然觉得她有点不同了。
“你每次看报，可有什么感受？”他坐在红木制的梳妆台前，一边摆弄那些红漆箱。突然一个小盒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首饰盒是青海本土的黄杨木所制，盒上方设有铜制的手柄和“囍”字，左右两侧分别镶嵌了一块刻有吉祥图案的长方形和田白玉。“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饱受列强欺凌，如今更是，清廷大势已去，各地势力兴起，为今之计只有……”，同心戛然而止。正在摆弄首饰盒的他，回过头来看她。“只有什么？”他一下子站起来，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她没有回答，但他似乎察觉到了答案。
他开始每天一有时间便去找同心。二人一起看报，一起谈论世界时事。以前总是独自去找留日的同学，现在他也总爱带着同心一起去拜访他们。一伙人一同在大街上做着爱国演讲，也一同商讨一些事情，例如起义，例如革命，他们慷慨激昂，描绘了一幅风雨不侵，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的新中国形象。居离说，同心，我们给你建一个少有所养，老有所依的大同社会。他漆黑如墨的眼神熠熠生辉，里面闪烁着的有他设想的美好蓝图，也有她的脸。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这两个月以来，二人一直相敬如宾，相谈甚欢。居离又一次不告而别。眉眼如画，常爱着青衫而立，在微风中喊“同心，你的报纸”的他，就像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夜之间就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未留只言片语。问及家人，他们说他已经东渡去继续学业了，还讶异她竟不知此事，她尴尬地笑笑。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与自嘲。
3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好似丢进一粒石子，也不会泛出任何涟漪。半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她永远记得这一天，1911年4月28日凌晨，急促的敲门声响彻了整个深宅大院。朱红色的大门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声。“居离在广州起义被捕”，消息传来，举家惊慌，唯她镇定。她料到他会去革命，但没想到，他竟鲁莽至此，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啊。她遣散佣人，带领居离的父母姐妹去了郊外已荒废多年的老宅。多亏他曾一起留学的好友们帮忙修缮，破败的老宅勉强让全家人安身。
念及父母年迈，第二日打点好一切，她便随他的同志者走在去广州的路上。还未到广州，消息传来，居离被枪杀于码头。一瞬间，同心呆住了。她自言自语：“枪杀？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善良正义，他向来做事情都很有分寸，怎么可能呢？”同心想起那年，大雪深宅，剑眉星目的他，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眼泪也突然就流了下来。
还有一天的水路，船只摇摇晃晃，她的心也如这深海里的浮萍，飘摇动荡。到了码头，看着那么多尸首，她慌了，她觉得每个都像是居离，又觉得哪个都不是他。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所有意识。她又见到了居离，原来居离没有死，他还是那个立在杏花微雨中，带着戏谑的笑，一遍一遍叫着她‘同心，快来’，这次她没有置之不理，当她也笑着去牵他的时候，他忽然消失了，从脚开始，一寸一寸慢慢消失在云雾里。嘴里一遍又一遍说着‘再见’。她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陌生的城市，潮润的气候，都在告诉她，是的，居离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她再也不会看到，如他一般笑容清浅，爱穿青衫的少年了……
她执意要再回码头。居离的同伴告诉她，尸体已经被收起，葬于荒丘。她去了那个地方，原本平坦的郊外，赫然出现了一个小丘。那里面埋着的是她的居离，呵，上天竟绝情至此，不为红烛，便为白骨。她看着那个土丘，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谁也没料到，同心竟然是这样一幅样子，她没有掉下一滴眼泪。瘦小的肩膀却一直在抖着。四月里的草依旧青翠欲滴，小鸟也依旧欢快的飞着，丝毫未觉察到她已碎成一片又一片的心。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她好像忘了。或许是第一次听到他明朗的声音的时候，又或许是他略带痞气地叫她“我的妻”的时候，什么时候都无所谓了，她从此再没机会见他，也不可能看着他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耐心听他说，嘿，同心，我一定为你造一个风雨不侵的家……身旁流过无数次血都未掉下过一滴泪的同志者们，这次竟然有人哭得蹲了下去，将头深深埋在黄土里。
4
同心回到家，她为他做了一个衣冠冢，把他那天摆弄的那个首饰盒放了进去。那是同心的父亲给她的嫁妆，她以为他喜欢它。在放它进去时，旁人问，你要再看看这个盒子吗？她摆了摆手，回过头。棺木缓缓合上，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居离在走的那天，在盒子底下，写了几个蝇头小楷，那几个字是“吾至爱汝”。他从来没想告诉她，有些事情，因为埋藏，所以珍贵。这样万一有一日，他独自埋于泉下，她就会忘了她，就好像他从没出现过一样……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居离所盼望的“春天”，那个风雨不侵的家终于建立了。即使她以为他不爱他，可她仍旧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又到一年清明日，她走在了初春的黄土路上，满目疮痍，一步一步……故事的结局，原来都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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