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奇怪,生在长江中下游的许多人们,反不如一个小孩子对长江的敏感。那是来自对这条长龙的用心热爱。就像那是在自己的心脏里节律地波动着的,血液的一部分。
他用了自己所有的感官和动能去与它神交。
大人带他去江边垂钓,想到的看到的只是鱼。他却会认真去听,闭上眼睛,听到长江的声音是湿润的,像是一个举着奶瓶心满意足喝奶的儿童。咕咚咕咚的甜蜜,柔软地滑入咽喉,在进入身体成为营养之前,胃蕾的每一个触觉都是张开的。他为此觉得长江是一个比自己要馋嘴的小孩。他张开眼睛之后,看见大人们由于没有钓到上当的鱼儿而表情焦躁,甚至张嘴咒骂。他看到的不是这样,而是江水像牛奶一样细滑浓稠,汹涌的奶池。乳白色的,取之不尽的。夜晚来临后,吃过饭,大人们无所事事地扯着嗓门闲聊过后,望床上倒去,很快沉重入眠。他走到窗边,侧耳倾听来自村外堤坝后几公里的波涛声,其实长江也已无声无浪,他还是听到它的鼾声。是一种透明的液体在水池里荡漾的呼息声。
他极细心地嗅着。长江的浪,带着海里某种水草的惺味,淡淡的咸。那是一种浑厚的透明的气体。它轻而易举将对岸一个叫作江舟的小岛上的东西带到这边。每到四五月份,阳光普照,江岸密密麻麻的堆积着来自彼岸小岛的礼物。有变形金刚、小汽车、魔方、打火机之类的玩意儿。
在江风的厚赐之下,有着并不贫乏的童年。他的家并不在江边,而是在长江的外围,那里聚居着成百上千户人家。
在他的家里,堆积着各种来自孤岛的玩具。它们陪伴着他从吸奶的婴儿到六岁的小少年。
在一个院子里牵牛花一夜之间完全盛开的夜里,他梦见自己将一个布娃娃埋在了院墙根下的泥土里,然后士地里的布娃娃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她牵着他的手去江边寻找沙滩。
她说:如果你要找我,就去江边。
然后她在沙滩边消失不见了。
2、
他醒来以后,跑到院子的墙根下,四处查看。
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可能并不是梦,而是某种寓言。他相信她真的来过。他想要仔细看清楚她眼睛里的东西。
然后,他第一次瞒着大人独自来到野外的江边,什么也没有发现。某种执信使他无法放弃。那是第一个女孩出现在梦境。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女孩一定会在江边出现。有一个晚上,当这种感觉再次浮现,让他无法安然。有一个冥冥之中的昭示牵引着他的念头。去江边。去江边。
他蹑手蹑脚地偷偷打开家里的后门,趁着大人们昏睡之际,走出了家门。他沿着村庄的泥路奋力奔跑。那夜月光细碎,点燃了整个村庄。他看得清所有的东西,一条引向江边的路就在眼前。
奔跑。奔跑。
她就在那里。她的眼睛里到底掩盖着什么。这一切都要当面看清楚。江边的大风越来越近,呼号的声音似乎昭示着她已在等待。
到了江边。整个长江在月光下是一条金银色的海洋。对岸的江舟似乎蒙着黑纱的神秘是人。依稀几个灯光像是冷峻的眼睛。广阔的江岸下,他渺小孤寂,如一颗宇宙中的尘埃。
喂!你在哪!
他卷起手掌放在嘴边大声呐喊。
喂!你在哪…哪…哪!
长江对面传来自己的回音。
他沿着江岸奔跑,汗水渗出了额头,淋湿了身上的衣服。江边的波涛被风推动着。像一个吸饱水的透明的海绵。颜色各异的礼物浩浩荡荡地堆满了江岸。其间他摔了一跤,膝盖擦着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像火柴擦上了引火,疼痛一下子通过血液迅速燃烧,直达所有的细胞。眼泪未经他的同意随着汗水涌出眼眶。
不要这样子啦!你快出来啦!
声音里的哭泣终于让他绝望而悲伤。她实在太残忍。因为他是认真的。至少那场梦。不是他无意闯入的。他只是想看到那双眼睛的背后。有没有让他心安的东西。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跪在江边尖锐如刀的石子上。痛苦让少年变成了虚无的空壳。整个夜晚月光如水。直到天边逐渐晨曦苏醒。太阳从江天一线处湿淋淋地站起。像是一个躲在水里的人无法再屏息。
他在江边待到彼岸孤岛冒起烟火。岛上芦苇如密密麻麻的蜂窝。风一捣便如核弹放射。漫天的蜂遮天盖日。他的眼睛因为沉重而天悬地转。
打倒他的不是希望而是希望的泯灭。
3、
他醒来后躺在急救室。他生了一场大病。一个年老的医生透过厚厚的镜片向他传达了微妙的焦虑。父母亲随着医生走出房间。门被轻轻掩上。然后母亲的哭泣以及父亲耸人听闻的惊惧声传入耳朵。
救救他。求求你了!
父亲强忍着害怕的声音。
没有救,这是一种罕见的病。我从医至今,闻所未闻。
医生说。
他只是夜晚去了江边。可能是着凉了。不可能会死。
母亲慌乱的声音。
或许是中邪了。谁知道呢。
医生一如既往的冷静中带着冰冷。
带他回去吧。恕我无能为力。这是最好的医院。没有医生有办法。
他还能活多久。
父亲似乎是咬紧牙关的问。
一个月。
4、
他回到了家里。父母形影不离,绝不让他再去江边。他们请来了一个道士。道士让他盘腿坐在地上。褪去上衣。在面前烧起了几张卦纸。挥起木剑念起咒语在面前起舞。约摸半个时辰。道士拿起面前的一碗水喝了一口猛然喷在他的脸上。
道士将手放在他的头顶,眼神阴暗。
人走人道,鬼走鬼道;前生恩怨,莫来打扰。去罢!
那一声去罢,狠厉威肃,让他浑身起了哆嗦。
道士离去后,父母的神色稍有温和,似乎全部的希望寄托,总归得到心理的安慰。
是夜。天色黑沉。门外无光。他在一阵疼痛欲裂的头疼中昏然睡去。奇怪的是,他终于又看到了她。她从院前的地底下渐渐长出来。是一个与他年岁无差的小女孩。他记得她的眉心有一颗芝麻粒般大的痣。
你是谁。
他说。
我是你的布娃娃。
她的脸是圆圆的。微笑在脸上打了一个酒窝。
不对。为什么我找不见你。
他生气得很。
因为这是我们前世的约定。我们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这是我们的命运。你不能强求。
她细声软语。眉目低垂。
不要!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前生是谁!
他抱头大喊。痛苦欲裂。
她无声走到跟前。看不见她的脚。她穿着麻花色的裙子。她的手放他头上。像冬天一样寒冷。
前生。我是你从火堆里拣回来的布娃娃。是你救了我。
他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巨大的惶恐让他紧缩一团。
他想到看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神色。他竭力睁大眼睛。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始终如雾一样模糊不清。他以为是眼睛坏了。用袖子狠狠地擦拭直到眼睛疼痛。再一看,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似乎空气中永远隔着一道迷雾。
不可能!让我看你的眼睛!
他骇然地大叫。
不要这样,这样你也活不了了!
她忽然尖锐地叫起来。像一把锋利冰冷的刀从四面八方射来。她消失了。像一股烟火刹那熄灭。
天哪!
他一声凄厉惨叫。鲜血喷涌而出。
5、
死亡的那天。
他静静地躺在等候火化的太平间。
一个小女孩立于殡仪馆门前。长长的头发披在后背。圆圆的脸。穿着麻花裙子。手里捧着一束血红的玫瑰花。
他的母亲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像乌云压过天边风暴即来的那种灰。冰冷得没有一点感情。
天哪!
他的母亲忽然大骇。昏倒在地。
一阵大风从街对面楼顶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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