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她,并由此开始喜欢这旅馆的一切。
旅馆建在山上,远离被山挤压成长条状的小镇。小镇的名字我一直没有记住,每次我从城市里来,都要经出租车司机提醒才会想起这片狭长的房屋群怎么称呼,好在我记着这里的位置,我需要指个方向,那方向直通这里。
每次我都会对他们说:“那个镇子在东边,就那条路一直走,到头。”然后我还要问一句:“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们告诉我,我点点头,想把他们嘴里吐出的那三个字记住,结果每次这三个字都在我沉思的时候从脑海里溜走,它们像泥鳅一样滑,我想即使我的脑子里有一百只手也未必能够把它们抓住。
我从西边来,按大多数人的说法,那里应该算得上是大城市吧,具体是不是我并不确定。也许有人会从面积和居住人口方面给出官方的说法。即使没有人告诉我,查起来也方便,书里、网上都可以。
我记得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查过,具体答案早忘了,在我工作的时候,好多东西就被不知不觉的忘了。其实工作是让人集中精神的一个好办法,工作的时候,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就会被不自觉的挤掉了。无声无息的。现在我只知道那是个楼房组成的森林,各种店铺像是森林里的动物点缀在中间。
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比喻并不合适,但这样的比喻,对于我来说却再合适不过。我不喜欢店铺,每当想到类似于“店”、“商场”、“卖场”一类的词,我脑海里浮现的只有动物,是那种凶猛的猫科动物。
路程并不远,但是需要时间,主要是因为要穿或翻过几座山,那些山并不讨厌,景色秀美的同时也拖住车的速度。我在路上经常魂不守舍。所谓的放松其实就是让想法在脑子里随意乱蹦而不用节制,或者发会儿呆,什么也不想。这种状态,在外人看来不就是魂不守舍么?
从一座城市到附属于这个城市的一个小县城的距离,往往都不远。公路修在山间。那些路被来来往往的车胎压成光滑的黑色,像是一块巨大无边的卵石上黑色的纹理,这些纹理无序排列,又紧密相连,不失时机的形成一片黑色的网。我想要是从高处看来,公路应该就像是一条条穿行于山间的河流吧,行走在公路上的车更像是漂流的枯木或叶子。
此时的我,就像是一只蚂蚁,来回爬行在一片漂在水中的叶子上,被前方的旋涡吸引。我知道前面是漩涡,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就好像一片叶子控制不了风一样。
旅馆就是旋涡的中心。
我在夜里出发。很无奈。白天的时候还没有做出决定,这段时间很忙,忙得焦头烂额,我想,如果让我形容当时我的状态,最贴切的形容是我的后脑勺儿都被奔跑的脚跟踢烂了。
没有任何理由,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只是感觉在这里我能得到一种安宁。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这安宁来自于哪里,这旅馆很普通,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和镇子一样建在山间的狭长的空隙中吧,旅馆被山坡切割成为狭长得像油条的形状。里面有一条通道,从前到后或从左到右。
这是一座从任何方向看都像前面的建筑,就像我一样,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间,没有哪一面是我不必面对的,在看到这个建筑之前,我就曾设想过我的状态,如果让我就自己的状态来一个比喻,那么,我想没有什么比“魔方”这个司更贴切。
那些说自己做什么没有理由的人其实都在说谎,他们只是不想说而已,就像我现在,我知道,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见那个人,她蛰伏在这座山坡上的建筑之中,像是一个被茧保护的脆弱的那种东西。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
车开始在起伏的山路上加速,车灯开着,我眼里看到的只有黑暗,路在前方消失掉了,掉到了山坡下面,或者山的另一面。
我不断的在心里梳理着几个词,随着游戏的进展,词会变成句子,灯,车灯,明亮的车灯,像眼晴一样的车灯,刺眼的车灯,刺刀一样的车灯……
车灯光确实像刺刀一样,说它可以刺破夜的黑暗毫不过份,但在车灯所不及的地方会更加黑暗,那像墨一样的黑里面埋着什么东西呢?我害怕。
司机是个中年人,身高体胖的,威志车的驾驶席明显不是为了他这样的人设计的,他坐在那里就像是被塞在箱子里一样。
“多少次了,他们总说在外面只能看到我的胸口,像是坐椅的靠背,然后他们就说:‘无人驾驶啊。’”
“哈哈。”他听到了回应,然后爽朗的笑了。
路真的不近,从镇子里到旅馆要走不到一个小时,虽然说起来,如果没有这些山,就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但毕竟还是有山,需要不断的调整车速,所以我从来不敢独自开车前来。现在我们越过一座山坡,在半山腰的地方开始下行,司机熟练的摘下档,让车子自然滑行。我知道这样有危险,从车窗中间的后视镜反射的脸上表情平静,我就什么也没说。路依然不断的在开岔,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各种路牌在路边的柱子上反光,我看得见上面的字迹,那些字白得刺眼,刺眼得让我忘记了字本身代表的内容。
这样的夜晚我经历过多次,像以前一样,我无法平静,我看着车窗玻璃上反射的我的脸,那脸已经变形,臃肿得不成样子,脸的一部分凸出来,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很面熟的样子啊,像我的办公室的镀铬水壶里反射出的我的样子,偶尔,我也会对着水壶做一些表情,比如把嘴巴无限制的向耳朵靠近,拉到脸颊木然发酸,然后喝一口水,咕噜几声放松一下,再咽下去,我能感受到食道里水流的声音,那里面的水像是一条汹涌的河流。
我突然又害怕起来了,我害怕这夜晚,害怕每一次见到她之前的等待,她不会在那里等我的,在来之前的一秒,我还没有下决定,我害怕见到她,害怕溶化在她的笑容里。
车已经开到谷底,司机不失时机的换档。
“你害怕了。”他从镜子里看着我。
“扯。”我用简单的回答遮掩了过去。
其实我确实害怕了,我不知道怎么了,明知道前面是旋涡,却控制不了自己,无法再回头,那种感觉,不是害怕是什么呢?
我回头看了看车的后窗,那里只有黑暗。
“来这里的车不多啊。”我说。
“这个点儿不多,太晚了。”司机特意的把脸靠近镜子,好让我看到他的笑容。
“真是害怕了。”我说。
“很多人看到我溜坡都害怕。”
本来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以为可以和他谈谈的。
车在坡上行驶得并不快,这段坡路足有三四十度,是这段路里最陡一段。
我知道过了这个坡,俯冲下去,就进入到旅馆所在的山谷了。
时间过了大半,估计再有二十分钟,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也许她不在,那也许更好,我大可以在那里舒服的睡上一觉,然后再回来,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星星还好,在车窗外调皮的盯着我,猎户座的三颗星并成一排,像是三个孩子。
城市里的星星永远不会这么亮,被烟尘笼罩的光亮永远灰蒙蒙的,城市里的人也是一样。
当然,我也一样。
我点着一支烟,抠出座席前面的烟灰盒儿,不管有没有烟灰,先弹了一下。
“抽么?”
“不抽了,今天抽了一盒儿了,歇会儿。”
“好。”
我稍稍的往下放了放车窗玻璃,留出一点缝隙。将身子仰躺在了座椅上。
说起来,我和她见面也许是个必然。
我愿意这样想,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心情平和,不会害怕,心情也不会太复杂。
终于控制不住了,我开始想她,她的笑脸像是外面的星星,无处不在。
其实,我只喜欢她笑的样子,那是个纯真的孩子,我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看她的样子,她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时光流转到几个月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山谷中的旅馆,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是那种像雾一样的小雨,雾蒙着天,也蒙着山,远处的山呈现出仰躺着的女人的轮廓,老朱和我开玩笑,说:“你看那山,是不是很像挨干的女人……”我嘴角动了动,我每次听到这种玩笑都很不舒服,这么多年以来,我知道有些人开这种玩笑并不是因为下流,而是在他们看来这种玩笑很正常。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这种玩笑还是不开得好,我微笑了一下,我觉得我要这样敷衍一下。
女人?也许是男人间永远的话题吧。
我不相信男人之间除了女人就无话可谈,也讨厌在谈话中夹一些关于“性”的话题。在我心里,这种事情没什么好谈的。
旅馆是狭长的,由于下着雨,视线模糊,车错过了正门,最后停在左侧的门边上,进去以后是一条长廊,一眼看不到头。
腥红的地毯,光鲜可人,各种穿着一样服装的女人和我说着:“欢迎光临。”
我那时真是意气风发,哪会想到现在变成了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呢?
楼分为三层,一层分为迎宾厅,办公区和餐厅,二楼三楼是客房。我的房间在顶层,要在这里住上四天,公事有时候很烦人,好在我已经应对自如,也就不在意了,我知道那些人也许会找我,随他们,我准备把电话寄存在吧台。
吧台上的女人看了我一眼,职业性的笑了笑。
“您的身份证,我们需要登记一下。”
我把身份证递给她。
“您十八岁的时候真帅。”她甜甜的笑了一下。
“是么。”我也笑了笑,我知道如何运用这种职业的笑,多少年以来,我一直这样,面对这样的小家伙,自然不在话下。
“喂,先生,您的电话。”我才离开吧台十几米,她就在那边喊。
“哦?”我想起我把电话存在那里之前忘了关机。
果然是那个家伙打来的,我思索着是怎么回事,稍等了一下才接起电话。我想大概他又要狮子大开口了。
“请问是汪大海先生么?”
“请讲。”
“我是小张,您还记得么?”
“请讲。”
“这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天是父亲节,也就是六月十七号,我们有个感恩父亲的活动……”
“稍等,我问一下。”
我故意没有挂掉电话,举起另一只手,对着手里的空气说:“喂,啊,我是老汪。”
我需要稍稍顿一下,我就是那样做的,然后又说:“啊,十七号我有点事。”
又顿了一下,我又说:“好吧,那我和他们说,不去了。”
我把手展开,轻轻的吹了一下手中的空气,仿佛这样就会让里面的谎言散在空中,就好像是一杯污水消失在海水之中一样。
“不成,有个重要的活动我还要参加。”
“哦,那好,打扰了。”
“恩,再见。”
我挂掉电话,直接抠掉电池,扔在吧台上,把一句“先生慢走。”扔在了身后。
我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这些细节是我在回忆中慢慢不断加强的。之前,我总是从见到她之时开始向前回忆,一个一个的细节,一点一滴,包括大厅中间的一棵植物上被烟头烫过的叶子,门前草坪上的一株干枯的草叶儿,还有我所住的房间门上轻轻的一道指甲划痕。
我又开始想她了,她的样子像是车窗外的三颗星星,无处不在,一不小心抬头就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是那种没有被情绪污染的样子,这样的眼睛,要比那三颗星星还亮。
我把烟按熄在烟灰盒里,把烟灰盒推回原位。
还有十几分钟,我看了一下腕表,时间是十一点五十。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在我的预计之中一点一点的流失,即使如此,我依然惊叹于时间的速度,在我的工作中经常会给出时间节点,也就是说在一段时间里工作必须完成,那时说的时间不是按照长短,而是远近,在这个夜里,我发现了时间的另一个衡量的标准,就是快慢,时间太快了,无法减慢的所有东西都很快。
那一天的一切源于我的一句话,如果问我现在对这句话有什么样的看法,那我无法回答,我在走到三楼的时候见到了另一位服务员,当时因为刚刚寄存了手机,我一身轻松。那手机就像是一个容器,比如说,就像是金角大王的那个葫芦,我把手机关机,就那像工作中的琐事已经全部被封印在了葫芦里一样。
我在三楼看到另一个服务员38号时禁不住说了一句:“你今天真漂亮。”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指指着她的两眉中间,距离也就在六十厘米左右,和我对视的她的双眼正好形成等边三角形。
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我在公司的时候经常会这样,比如指着对方的脸说:“你今天脸色可不如昨天啊,是不是不舒服?”或者指着对方的眼睛说:“你眼睛怎么有点肿啊,没睡好?”再或者:“昨天是不是喝多了?怎么脸还这么红?”
我自认长期的工作使我有一种敏锐的观察力,我可以从一个嘴角的微动,手指的一抖,瞳孔的一个小小的收缩或扩张来判断面前的这个人最细微的感受,从而调节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知道,如果站在一起谈话,人与人之间最合适的距离是一米五左右,也可以到两米,坐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近点,一米也可以了,这样可以保持互相的尊严,不至于牵涉到关于安全感之类的不安。
心理的距离呢?我不敢保证,也许一个人坐在你怀里,心却在离你千米开外的地方,这是没办法说的,有的人脸上没有真实,他们太习惯了,就好像我。
她职业性的笑笑,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事后我知道其实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我们没有成为朋友是因为我指了她一下,任何人被人指的时候总是不舒服的。
那天夜里我貌似坐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说别人以为我在看电视,但我只是在冲着屏幕发呆,轻松是轻松了,我知道至少这一夜的时间里没有那些要命的电话来骚扰我,他们找不到我了,但我还是有一点失落,我想到了从前,从前我的电话是不关机的,我不惧怕任何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后来我很惧怕所有人,仿佛他们的嘴里都有獠牙一样。
我不敢想像我回去时的样子,一定有近十公分的文件堆在办公桌上,也许我可以看都不看就一一签上我的名字,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这么疲劳,但必竟那是工作啊,工作的意思就是很多的事情你并不喜欢做,但还是要做下去,我记不得是谁说的了,他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找到了自己爱的工作。”
我爱我的工作么?
用不着回答,我已经不知道我是不是爱这份工作了。
或者走了算了?抛弃这份工作,抛弃一切身边的人,什么亲人朋友,敌人仇人,全让他们滚蛋,就像水一样蒸发掉。
说说罢了,怎么能呢,要真是那样,我也就不是我了。
38号来的时候我刚洗了澡,穿着短裤出来的时候她站在我门口,她的制服旗袍已经换成了便装,一件黑色的小上衣配绿色碎花低胸连衣裙。
“你今天气色也不错啊。”她指了我一下。
在她指我这一下之前,我经常指人,又不常被人指,所以我不知道。那天她指我的时候,我感觉那节手指像是黑洞洞的枪口,那上面的指甲像是一颗子弹,仿佛随时都会划破我们之间的客气,直接要了我的小命儿。
我知道了那种感觉。
确实不好受。
“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钥匙,每天都要打扫房间的。”
“有事么?”
我双眼看着她,手并没有停下擦头发的动作,实际上,头发已经被擦干了,我那样做的原因是如果我不那样,手就会没有地方放。
我害怕了,这个女人站在门口,她让我感觉到了危险。
“没事,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用手指着人是什么感觉。”
“你不怕我投诉你?”
“我已经下班了,也就是说,我现在只是一个闯入你房间的陌生人而已。”
“你明天还要上班的。”
“那又如何?”
我突然觉得很颓丧,我的那一套思路被她几下子就破得体无完肤。
是啊,她来上班,我也不能用什么理由找她的麻烦,要是那样,那我就不是我了。所谓的身份,很多时候像是枷锁套在头上,让我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好吧,你还有事么?”
“你不高兴了,但我感觉你至少应该请我喝一杯水。”
“好吧。”既然我选择了宽容,那再宽容一点也无所谓,何况,确实,我一个人在这里也不舒服。
大批的人们会在第二天到来,因为离得近,所以我提前赶来,说是要做充足的准备,实际上是我想躲一躲,休息一下。
随便找个人聊聊天也好吧,她刚刚说她是个陌生人,陌生人不是很好么,大家一起说点乱七八糟的话,然后就各自离开,再走各自的路,不去想听到了真话还是假话,也不去管说了真话还是假话。
我关掉电视,用电热壶给她倒了一杯水,用纸杯,茶是旅馆的那种袋泡茶,红茶。
我在倒水的时候很小心,仿佛纸杯会化掉,茶袋在杯里漂浮,慢慢的被浸透,好像我啊,我之前也是干的,现在,怕是已经被泡得没有了颜色。
大概应该被扔掉了。
她坐在一边,接过茶后放在一边,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
“我还纳闷儿,小骚妮子怎么看上你了,现在我知道了,盯着你看一会儿,说不定我也会掉进去。”
“谁?”
“别管谁。”
我把毛巾送进浴室,出来的时候她端着那杯茶,在盯着那杯淡黄色的水。
我又一次打量她,丝袜下面有细细的体毛,一双黑色皮凉鞋像是长在脚上一样和谐自然。
“随便说点什么吧。”我坐在床上,对着她。
“说什么?”她把水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看着我。
“随便,总不能就这么坐着吧。”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要不,我走了。”
“等下。”我突然很害怕她离开,好像她离开以后我就会掉到黑暗里面去。
她很像一个人,也许这是我怕她离开的原因。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女人就像她一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和她说点什么的原因,很多年以前,我们很幸福,现在,她已经蜕变成我的母亲一样的角色,爱么?说起来还是爱的,但那爱总让我感觉已经变了味道,人一生总要爱一次的,好像是可以一生一世,但说起来,真正的爱,也许只是那一秒而已。
说到底,人还是动物啊。
“说说那个女孩儿吧。”我提议。
“野花儿?”
“谁?”
“西门野花儿,我们都那样叫她。”
“好名字。”
“我感觉也是,她是后厨的,你刚进来她就站在那儿看,还打了一个盘子。”
“呵呵。”我笑了笑,这也是无话可说的一个办法,笑完了我就看着她,等于是我发表了我的意见,然后自然是她来继续这个话题。
“我刚刚下去,她问我你在哪个房间,我告诉了她。”
“哦,那又如何?”
“没如何,她不会来的,她来了你也看不上她,她是个傻子。”
“傻子?”
“老板的亲戚,没办法,也不是特别傻,就是时不时的犯疯,据说是小时候烧坏了脑子。”
“哦。”我依然看着她,因为我感觉她有话要说。
“人倒是不错,干活也麻利,也勤快。就是时不时的会发呆,见谁都不理,要不就犯疯儿,见着谁都闹,没大没小,没深没浅的。”
“你们怎么看她呢?”
“小孩儿呗,谁家的孩子小时候不这样儿,她就是长不大,据说,只有八岁孩子的智力。”
“那她现在多大了?”
“谁知道,看模样儿也有二十来岁了吧。”
“哦。”我看着她,也算是我发表了意见,然后,应该是她继续说下去。
“人倒是标致,要是没这毛病,估计早就成家了,弄不好,早成孩子她妈了。”她笑了笑,喝了一口水。
她笑得很含蓄,配上衣着,很像那种江南女子,有一种女人,也许长相一般,也许身材也一般,但有一种气质,一颦一笑,带出来的样子会给人无限的遐想,她就是那种人。
当然,也许这是酒店什么的各种招待单位培养出来的吧。
也许是我胡思乱想吧,我只见她这一面,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这孩子不完了?”
“可不,去年的时候老家来人带她回去说是要嫁人,结果没几天又跑回来了,听说是给找了个二婚的。”
“二婚的也没什么了,现在离婚的这么多。”
“说来也是,也不知道哪方面出了岔子,反正后来就回来了,还像从前一样,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她这样,所以也就不在乎了。”
她的头微偏了一下,眼光从我脸上微移了一个方向,只零点一秒。然后又转回来,看着我微笑了一下。我看得出这是职业性的微笑,知道她要告别了,她的头微偏的那一刻看的是我身后的墙上挂的一个挂钟。我没有说什么,我想看看她如何和我结束这段谈话。
果然,她喝了一口水,然后一拍脑袋说:“哎呀,真要命,光顾和你说话了,忘了孩子还没有去接。”
然后她起身,笑笑说:“今天我家那位出差,平时都是他去接孩子的,我光顾着和你聊天,把这茬儿给忘了。”
“呵呵,慢走,别急。”我笑笑起身送她出去。然后回来看着窗外,小雨越下越大,窗外的树被雨水冲得翠绿,灯光辉映下树叶变得晶莹剔透,像是翡翠或者玻璃或者塑料。那上面的水一条线样的向下滴落。天阴得越来越沉,估计雨应该越下越大。
我不为她担心,因为我知道她不一定是急着去接孩子,而是不愿意在我的房间多呆下去了,这种人,这种事我都见得多了,我无所谓。
“吱……”
刺耳的刹车声吓了我一跳,急停的车让我身体迅速前倾,头撞在了驾驶席的头枕上。我抬眼看前面的路面,并没有车,也没有人。
“妈的。”司机骂了一声,我看到路面上有个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正慢慢的向马路的另一边爬动。
“你还真好心。”
“不是好心,轧死了晦气。”
“路上经常都有一些被轧死的动物……”
“要是没看见,轧死也就轧死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但看见了,就还是躲一躲得好。”
“也是,总是慈悲一点吧。”我笑。
“慈悲是一定的吧,谁不慈悲呢?”
“倒也未必,杀戮也是人的天性之一啊。”
“那是那是,要不然世界就和平了呗。”
我突然感觉无力了起来,我想到了人和动物的共性。杀戮,说起来是感觉自己没有安全感了吧,我不愿相信杀戮是人的天性,虽然这个观点说出来很容易引起争论,而且争论的结果还可能是杀戮与安全感无关,我还是固执的坚持我的看法。我没有说出来,倒不是怕司机驳倒我,而是觉得说出来没什么意思。
车开始慢慢的平稳起来,司机点了一根烟,打开了音乐。我听过那曲子,是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
“转回去,我想看看刚刚的那个小东西。”我说。
“怎么?”
“就是想看看,没别的。”
“好吧,呵呵。”
我确定他的笑倒不像是嘲笑,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怕多挣一点钱吧。
是只刺猬,黑黑的,我走过去的时候它已经快爬过公路了,我远远的看了它一会儿,它前进的速度不快,在车灯光下,我看到一条后腿拖在后面,很有可能断了,要不然不会爬得那么慢。
我走上前去,用脚碰了碰它,它马上缩成一团,像一只网球大小。我再用脚尖轻轻的将它翻过来,那条后腿就留在外面,大概是断了,没办法回缩了吧。
大概是刚刚轧的,也可能不是。
应该不是的,我伸出手去,小心的接近它,慢慢的碰了一下那条后腿,它没有动。然后,我轻轻的用拇指和食指将那条后腿捏在手里,那条腿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量,像是死尸的手一样。只有我的手能感觉到轻微的,却也是剧烈的颤抖。它害怕了,像任何动物遇到危险时一样,大概它以为我会吃了它吧。
司机打开了警示灯,车四角的灯一闪一闪的发出红色的光。我的影子也一闪一闪的,现在,那个东西正在我的阴影之下。
车门“嘭”的响了一声,胖大的阴影把光挡住了,我面前出现一片黑暗。
“怎么样?”
“后腿断了吧。”
“不是咱们轧的。”
“知道。”
我的手感觉到强烈的剌痛,我回头的时候碰到了它的刺。
我把手缩回来,站起来,和司机要了一大块手纸,铺在地上,用脚尖把它踢进去,包起来,带到了车上。
“你要怎么办?”
“我好歹学过医,也许我能给它弄好。”
“你是大夫?”
“不是,没干成。”
小东西在手纸里团成一团,在车后座上一动不动,一点淡黄色的液体从身体的缝隙中流出来,我拿出钱夹慢慢的抚摸它的刺,想让它放松一点。
“其实学过医又怎样?医生最后也都是病死的。”我用一只手的拇指揉着中指背上指甲下面的肉,那里有种发痒的疼。
“呵呵,可不是么,会开车的撞死,会水的淹死,电工电死,这种事情都不少见。”
我又点着一根烟。给司机递了一根,这次他接过去,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熟练的打着了火机。
旅馆就在眼前了,已经进了大院儿。
我下车的时候车里放的是雅尼的《夜莺》,这两首曲子都是我喜欢的,因为这两首曲子,我也喜欢上了胖胖的司机,临下车的时候我要了他的名片,单独放在钱夹里,我想回去的时候我还是坐他的车吧。
“到左边的那个门。”我对他说。
第一次我就是从那个门进入的旅馆,那次是因为天气,下小雨的雾天,错过了正门,这次是我特意要走那个门,也许是习惯,也许不是。
我知道进去以后有条长廊,一直通到右边的门。中间会经过一道门,这里就是西门野花工作的厨房。
几天前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那天晚上38号走了以后,我又打开了电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索然无味,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些文件,把一些需要准备的东西又检查了一遍。
是一个订货会,或者叫拍卖会也可以的场合,大概要持续四到五天,一个大的百货公司需要初步确定一下明年的商品进店权,我所在的公司代理的牌子是其中之一。
当然,需要竞价,明的和暗的。
暗的早已经解决了,现在来只是走个过场,所以我并不是很担心,这种会,我参加过多次,开幕之前,结局已经定了。
过场还是要走的,要给被淘汰的对手一个交待,要告诉他们,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订货会的错,反正大家都对了,只是他们没有了机会。这个结果不错,对谁都好,我们得了实惠却要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他们失去机会回去也好交待说得了机会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其实说白了就是我们和主办方骗对手,对手自己骗自己的一个场合。
多年以前我也被这样“潜规则”过,我知道如果被“潜”的话,回去要如何交待。我甚至可以想像这些明天会到来的家伙的表情。
他们会一直自信的,即使失败,也会自信的走,对于他们,这些无能的家伙,失败也无所谓,老板有很多,大不了再换一个。
其实,谁骗了谁呢?自己心里都有数,谁也不是傻子啊。
准备完了资料,关掉电脑,我又站到窗外,雨果然越下越大,一个服务员样子的女人从窗下的青石小路跑过,边跑边和后面的人说着话,笑声像雨水拍打窗子的声音一样响亮。
38号在后面撑着伞慢慢的走过来,牵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
“小林,你爸爸又出差了?”
“可不是。”38号和前面的女孩儿说着。
我突然想看看那个叫什么“西门野花”的女孩儿。
我拔通了吧台的电话,旅馆的内线电话号码设置很是简单,吧台的电话号是“1111”,很好记。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想找一下你们的38号服务员。”
“好的先生,给您添麻烦了。稍等。”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边又传来柔和的声音:“先生,38号已经下班了,您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派其它人过去?”
“我刚刚看见她在我的窗下过去了,请务必叫她过来一下,有很重要的事情。”
“哦,那我帮您联系一下她吧。”
“请她快过来吧。”
“好的还有其它事情么?”
“没有了。”
“好的那请您稍等。”
电话挂掉了。
大概过了五到十分钟,她敲了我的门。
“你的钱掉到这里了。”我指了指地上的一个位置。然后看着桌子上的一沓纸钞,我知道那沓纸钞共有七十三块,对折着,最外面的一张的面额是五十元。
她带了孩子来的,那个叫小林的男孩儿站在她的身边,眼睛也在看着那一沓钱。
“哦,谢谢。”她把钱拿起来,看我的眼神明显有点惊慌。我说了,我可以看得出她的瞳孔里面的表情,我明白一切。
“快走吧,晚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吧。”我说着打开门。
她是捏着钱走出门的,我在门里关了门。
送走她以后,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间是十点半。
关于38号后来为什么带我去见西门野花,实在是没什么好提的,也没什么好写的,事实上我只是在第二天看见她的时候告诉她,我可以投诉她偷了我的钱。
七十三块,钱不多,看起来这个数字是很随机的,其实是我衡量了她的收入以及观察了她的行为后给出的数字。这个计划的关键是我没有给她机会让她在屋子里把钱装进包里,因为我知道屋子里是没有摄像头的,而走廊里有。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个画面,她走出屋子后将什么东西装进了手包,摄像头会忠实的记录这一切。
然后,第二天下午,她就顺从的带我去见那个什么“西门野花”了。
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好像被打倒了。
其时她正在和一条鱼说话,那条鱼被她按在砧板上,不停的挣扎,尾巴把砧板打得啪啪做响,她一只手熟练的将鱼按住,另一只手捂住了鱼的眼睛。
“你是要死的啊,要不然我就没饭吃了,不是我要吃你,是有人要吃你,你不死,我就得回家,我不想回家,所以我只能杀死你。”
“野花儿!”叫她的是38号,我站在她身后,我这样做的原因是如果她回过头来不看我,我也可以装做是刚好经过的样子。
“呀!你把大哥哥领来啦!”
然后她几下子把鱼打死,扔在一边,甩了甩手就向我跑过来。
我看见了她的笑容。
这种笑容是很少见的,我记得多年以前我在学校的时候经常看到这种笑容,我说过,我对人的表情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我可以分辨出来笑容后面的话,只有一种笑容我是没办会看透的,就是这一种,这种笑容经常在小学里出现,那时的孩子们真是天真无邪。
后来,小学里也没有这种孩子了。
“你真帅!”她说。
“算不得帅,真的。”我仔细打量着她。
她穿着一件脏脏的红色短袖,外面扎了一条白色的围裙,上面沾满了溅出来的鱼内脏。一股腥气随着她的到来而来,我皱了一下鼻子。
“我还要弄鱼,要不然,又要被喊啦。”她又跑回去。
“晚上你来帮我收拾凳子吧。”
“好。”
在见到西门野花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经去过天衢中路小学。在几乎堵塞了整条街道的接孩子的家长中间,我躲在车里透过车窗看孩子们的笑容,孩子们笑得开心,但已经没有了纯真,现在的孩子,和我小时候的同学们竟有了如此的不同。
我少年时的孩子们,可以没有理由的大笑,现在的孩子们是不是也可以,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我少年时也像他们一样,如果真的是那样,那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从前的我也曾经很简单,可现在,我发现我复杂了。
那天我回到家以后,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笑了多次,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会笑了,无论我如何将嘴咧开,如何发出:“呵呵,哈哈,嘿嘿,呼呼,嘻嘻……”这样那样的声音,但我还是不会笑,我的这种笑也许可以骗一些人,但骗不了我自己。
我把笑声录下来,再听的时候几乎无一幸免的让人感觉到了奸诈,像电影、电视剧里反面角色的笑声。或者,不是,那些笑声还不够,毕竟是演出来的,我这个比他们都要真实,真实一百倍。我想,真正的坏蛋也就是我这种人吧。
我发现我已经变了,在我努力奋头的时候,在我工作的时候。纯真的东西正在离我远去,现在,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背影,离我是那么遥远,我伸伸手,无力的向那个我招一招,那个我连头也没回。
那是小时候的我,他已经离我远去了。
有一次,我颓废的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嘴里默念着:“我不是坏蛋,我不是坏蛋……”。想通过心理暗示找回我心中曾经的善良。
渐渐的,我默念的内容变成了:“坏蛋!我不是!”
“坏蛋!”一词似乎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而是其它的人们,有儿时被我玩弄的同学们,有被我“黑”掉的竞争对手,有38号,还有她,那个像我母亲的人,还有西门野花。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敢承认,我需要找回我最纯真的东西。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留意身边的所有人,我发现所有的笑容都和我一样,看似是在笑,却在笑后面藏了东西,最可怕的是,自从我看得出这些笑容中的东西以后,我就不会笑了,我不敢,我知道一定不只是我可以看得出这些东西。
是啊,所有的向我笑的人都希望我怎样怎样,所有的人都希望我变成他们希望的那样,只是有的人希望我变得好些,有的人希望我变得坏些而已。
我开始想念西门野花,我要看到她的笑容,只要看到她,我就会发现我还安全着,她是唯一不会伤害到我的人。
我付了车钱,手托着刺猬走进了长廊。天色已晚,长廊里灯光幽暗,我走到吧台前,要了一瓶啤酒,一份拌黄瓜,啤酒是给自己要的,拌黄瓜是给小家伙要的,我想总得给它弄点吃的吧。
吧台告诉我,这个时间厨房已经下班了,我向上托了托小家伙,让她看见。
“我主要是给这个小家伙弄点吃的。”
她礼貌的告诉我旅馆里不准带宠物入住的。
我塞给她五十元钱。她小声的说:“你把它拿到房间去,一会儿我给你送东西去。”
“我还没有登记。”
“先上去,三楼8022。”
我当然知道是哪一间,我在这里住了四五次了。
我把小东西放在床上,它一开始不动,慢慢的开始展开身体,向一边爬。
这里吧台服务员上来了,她拿了一个贮物箱和一条黄瓜。
“你吓死我了。”她擦着头上的汗。
“谢谢你。”
我把小东西放进贮物箱,扔了一个黄瓜把儿在里面。
它又团起来了,直到我和她下去登记,它一直一动没动。
“厨房不是已经下班了么?”
“厨师在后面住着,我去找他要的钥匙。”她在我前面走着,已经恢复了平稳的步子,红色的旗袍后面沁出了一些汗,在后颈下方形成一个V字形的图案。是深红色,像血一样的颜色。
“您不是第一次来了吧。”她问。
“确实,你眼真尖。”
“我说看着面熟呢。”
“这里好多人我都认识,比如38号服务员,还有厨房的那个叫什么野花的。”
“她们都不在这里了。”她头也不回,但明显的,肩膀耸动了一下,我知道她感觉到了什么。
“为什么?”
“38号被人投诉偷了客人东西,被开除了。”
“那个什么野花儿呢?”
“谁知道,被老板送走了呗。”
两个人的命运,有一个在意料之中,另一个,说实在的,我感觉出乎意料。
登记完以后,我央求她去厨房拿了一副微波炉手套,一副卫生筷子,回来以后给刺猬做了简单的处理,给断掉的后腿上了夹板。
然后,就把它放掉了,我想它的后腿现在可能不习惯,但渐渐的它会习惯,再后来,也许夹板会脱落,它就自由了。
我在那里住了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单位打电话给我,我只有心安理得的去上班,继续和那些像猫科动物的人们周旋。
我记得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嘴里长出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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