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
阳光和煦,蝉鸣无风。
娘亲破天荒让我洗了澡,换身干净衣裳,说要带我去一个有好吃的地方。
白鹤院地处城东,一连好几栋都是他们的地产。
娘亲径直朝东侧那栋院子走去,门口的年轻侍卫本来想拦住问话,另一个侍卫看清娘亲模样,摆摆手放我们进去了。
院子里空无一人,老槐树被太阳收拾得俯首称臣,娘亲拖着年仅七岁的我,一路沿着雕龙画凤的风雨长廊,行至一间房门前,连连敲了好几回,门总算开了。
娘亲眼睛一亮,仿佛开的不是门,而是数不尽的钱财。
“您瞧瞧这孩子如何?”娘亲殷勤着把我往屋里一推。
猝不及防,我差点摔在地上,好在一只手及时伸过来,免了我摔个四脚朝天。
那是七岁的我,同十岁暮离的初见。
很多年后,我努力回想那天,都觉得没什么特别,甚至忘了第一次见到暮离是什么感觉。
被暮离扶起来,好不容易站直,我略略整理衣衫,拱手郑重朝她道谢。
我面前多了道阴影,逆着光,只瞧见那人身形妖娆,不过听那妩媚语调,当是个美人。
“学过礼仪?”
我听得出来,那人并非有意嘲讽,实在是这世道,穷人家孩子连饭都吃不上,哪儿有精力学什么礼仪?
娘亲表情微变,顺着话接下去:“您瞧瞧,这孩子多聪慧,来的路上看到几个秀才交谈,就给学会了。”
那人让我抬手转圈,张嘴看了牙口,接着让我脱衣服。
我紧紧抓住衣领,死活不肯。
娘亲急了,一把扯过去,连哄带骗:“崔当家是看你身上有没有残疾,都是女的,你害羞个啥?”
我还是不肯松手,她大概嫌我碍事,一巴掌就要打过来,幸而被人给及时拦住。
“女孩子的脸可娇贵了,怎能伤了?”
崔当家就这样留下了我。
娘亲欢欢喜喜走了。
她高兴极了。
得到一袋大米,居然能让她这般高兴。
是啊,她只是太高兴了,以至于都忘了回头看看被她卖掉的女儿。
崔当家神色倦怠,摆摆手:“暮离,你屋子还空着,带她先去休息。”
暮离领着我出门,沿路给我简单介绍了白鹤院大致情况,行至屋里,她反手合上门,“她不是你娘亲。”
是肯定而非疑问。
“你怎么知道?”
“我娘亲快要饿死时,都没舍得把我卖掉。”
“那你怎么在这儿?”
暮离涨红着小脸,扬声争辩:“我是被人贩子掳走的!”
原来我们都是被人给卖到白鹤院的。
从这里学成出师的孩子,最后都会被送进各家权贵府中。
我终于知道,娘亲高兴的不是那袋大米,而是里面藏的十两银子。
“那明明是人贩子,你为什么还要叫她娘亲?”
“因为我没娘,叫谁娘亲都无所谓,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就这样,我与暮离同吃同住,每日同几十个女孩子一起学艺,琴棋书画、歌舞诗词……
大概学上三五个月,又会根据每个孩子的特长,继续强化擅长的一两个技艺。
随着年纪渐长,也会不断加入一些新的技艺。
像十二岁的春朝最近开始学什么房中术,每每遇到她,总能看到她那张俊俏脸蛋红扑扑的,娇艳欲滴。
我不懂,晚上睡前还偷偷对暮离说,觉得春朝那样子怪可爱的。
暮离不自然翻过身,背对着我,竟有些落寞:“等你到那日,就不会喜欢了。”
我还是不懂,呵呵傻乐:“谁会不喜欢自己可爱呀?”
暮离恨铁不成钢,掀被一把按住我:“傻子,来这儿的人,谁能逃得过以色侍人?运气好被主家宠爱,也得日夜提防正房妾室的算计,等年老色衰,最后连全尸都没人收。”
那时我还小,并不明白暮离眼里的不甘与恐惧。
【二】
凭心而论,在白鹤院里虽然老师们严苛,谁不听话就会被藤条抽,但平日吃穿俱是上品,若不考虑未来境遇,倒是个安乐窝。
至少在暮离逃跑之前,我对白鹤院的印象都还不错,怎么着也比之前娘亲让我睡的柴房好多了。
那日我不知为何陷入昏睡,暮离吓坏了,连忙出去找管事,管事手里事多,便让暮离去请大夫。
本来院里的女孩子们是不能单独出去的,但平日暮离会帮崔当家跑跑腿,买些胭脂水粉什么的,都两三年也没出什么事。
守门侍卫见是暮离,问清缘由就放行了。
听说临走时,暮离还贴心问要不要帮侍卫大哥带点什么。
侍卫大哥摆摆手,让她速去速回。
直到宵禁,仍不见暮离回来。
等管事晚间点名,连点几次我和暮离,都没人答应,到我们屋里一看,我还昏睡着,暮离早已不见踪影。
院里一阵骚动,管事派人去寻,亲自去向崔当家告罪。
崔当家刚从贵人府上惹了不痛快,一回来就听到居然有人敢跑,似乎还成功了,锦衣华服都来不及换,率众人来到我们屋。
以上是我醒后从小姐妹口中听来的,真假几分不好说,不过下面却是我亲身体会。
我刚被大夫强行灌药催吐,一睁眼就看到满屋人神色不善,扫视一圈,独独不见暮离,似乎察觉到什么。
我强撑着昏沉沉的脑袋,下床给崔当家行了礼,“大家怎么都来了?”
“暮离呢?”
我自然一无所知。
崔当家气急败坏,以为是我同暮离合伙,故意装睡帮她离开,命人去取皮鞭,扬言要当众行刑。
“哪有人明知道留下来会被打死,还愿意帮别人逃走的?”稚嫩男声不合时宜开口,倒让现场安静下来。
“莫说胡话!”胡大夫赶紧厉声呵斥,写好药方,来至崔当家面前,“这女娃被人下药了,所幸催吐及时,若再晚些,恐性命不保。”
这话倒间接证明了我的清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会这么傻敢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逃跑?
暮离自然没找到。
院里从管事到女孩们,全都领了鞭子,我的那十鞭,留到我身体痊愈了再领。
“若以后谁再敢逃跑,与她同屋者,无论是谁,一律送进窑子。荣华富贵你们不愿享,那就去做那等下贱事吧!”
院里哀声一片,都没能盖住崔当家的声音,她已然恢复平静,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让人汗毛直立的话。
我这才知道,同样是以色侍人,居然也有鄙视链。
教坊的瞧不上窑子的,那窑子的又会瞧不上谁呢?
【三】
自那日起,女孩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相互竞争得头破血流。
如果说大家以前的想法是慢慢熬着,能多在白鹤院待几年是几年,如今大家的想法是,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人间炼狱。
我身边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相信在路上捡到自己的娘亲,她说会照顾好自己,转眼就用十两把自己卖了。
同床共枕一年多的伙伴,自以为关系不错,结果她为了能逃跑成功,居然不顾我会有性命之忧。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害怕睡觉,枕头下面藏着偷偷从绣坊拿的剪子,只要屋外有动静,必定警醒。
每回给我看完脉,覃观总会唠唠叨叨半天,说我年纪不大,心思深沉,当心慧深不寿。
覃观便是那日出言相助的医馆学徒,极是聪慧,如今都可以独立出诊了。
起初念着他曾帮过我,忍了好几次他的碎碎念,后来烦了,索性破罐破摔,他念一次,我驳一次。
没过几次,他已说不过我。
最近一次落败,他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问我近来是不是又不用功,被管事责骂了。
我难得没有反驳他,兀自喃喃:“可我努力用功,又有什么用呢?”
覃观没有笑,临走前认真对我说:“世道艰辛,便是男子都吃不消,更何况你们女子?姑且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或许吧。
暮去春来,转眼我已十三,前几日刚来葵水。
姐妹们望着我门口挂的牌子羡慕不已。
每个已经来葵水的女孩子,都可以在门口挂上带有自己名字的牌子,主要是为了告诉别人注意避开,免得惹来邪祟。
然而在众人看来,这往往意味着,很快她就能脱离白鹤院,摆脱这个人间炼狱。
崔当家特意命人送来一套衣裙,说过几日等我身上干净了,要带我去赴宴。
那日天未亮,我被拖起来梳洗打扮。
侍女麻利为我换上崔当家精心准备的衣裙。
素锦绣暗纹的对襟窄袖襦裙,勾勒出盈盈一握楚宫腰,腰坠明月珠,外罩轻纱绣翠竹大袖衫,臂上搭一条披帛,配上铜镜里那清冷的模样,来为我梳头的嬷嬷连连赞叹,说难得一见的美人绝色,提前祝我觅得好郎君。
我晓得,说这种吉利话,无非是为了讨份彩头。
我浅笑着拉着嬷嬷,广袖将我们的手罩住。
分开时,嬷嬷手上多了个白玉镯子光泽透亮。
嬷嬷心情好了,手上动作也欢快,为我精心设计的发髻,突出我光洁额头与修长脖颈,正准备上珠钗时,侍女端了个木匣子进来,说崔当家吩咐,今日只戴这个。
嬷嬷打开木匣子,里面只有一根玉簪。
这身打扮,怕不是崔当家提前查好哪位贵人的喜好,特意弄的。
就是不知到时候是惊艳众人,还是东施效颦了。
临出府前,崔当家亲自过来检验一番。
穿戴俱是按她吩咐那般,自然没问题。
她亲手喂我服了药。
传说中来自苗疆的毒。
每隔一月就得回来取解药,否则全身溃烂而亡。
我在长廊处遇见前来问诊的覃观。
擦肩而过时,他用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活着,才有希望。”
我藏于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怕被人看出破绽,嘴角含笑,目不斜视走出白鹤院。
是夜,城防军统领江平府中走水,火势太大,后半夜才完全熄灭。
众人清点一番,发现今日刚到府上的美娇娘不幸罹难,烧得面目全非。
与此同时,城中最有名的温柔乡白鹤院,也离奇起了大火。
绝世美人崔当家因酒醉未醒,被活活烧死在闺房。
然而没等众人逃散,白鹤院新的主人,伴随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踏入院中。
听说新任主人也曾在白鹤院中待过,成功逃出去过几年,不知怎地兜兜转转,竟又回来了。
此时我已同覃观扮作村民,从水路南下,准备逃亡南疆寻药引。
【四】
三年后,有客来访。
“我欲邀你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当年暮离并未成功逃脱,而是被白鹤院幕后主人带到身边,精心调教。
崔当家离世消息传到幕后主人那儿时,第一时间便派暮离接手。
此刻的暮离,已成为第二个崔当家,一点不像我认识的故人。
我摇头拒绝了,那样提心吊胆的荣华富贵,谁爱要谁便拿去吧。
“你说想见弟弟最后一面,可没说那药能要了我的命。”
暮离眼神迷茫不似有假:“我就只在你茶里掺了些安眠药,也就最多睡上一两日,哪儿能要人命?”
我蓦然想起当年覃观的少年模样,心下了然。
那时他定是担心我难逃一死,才会撒谎吧。
暮离孤身而来,无功而返。
她离开当夜,我同覃观隐匿行踪也离开了。
后来的后来,听说白鹤院声名远扬,出来的个个是美人。
我知道自己错了。
本以为崔当家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现在想想,她也不过是枚棋子,任人摆布。
白鹤院从来不会因谁破灭,却会因人们不断滋生的欲望,继续发展壮大。
也不知午夜梦回时,暮离可能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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