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养过一只猫。
那年暑假,奶奶从隔壁邻居家抱回来一只刚断奶的小母猫,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我以为是送我的,迫不及待夺了过来。奶奶也不阻止,只是语重心长的告诫:别天天把它甩来甩去的,折腾没了,以后得指望你来捉老鼠。
农村一般忌讳“死”字,所以老一辈人总习惯性避开这些不吉祥。
我自是不以为然,如果生命就这么脆弱,那我婴儿时候怎么没被折腾死?
我捧着这小猫的时候,才真切感受到它的分量,真的是好肥好重,椭圆鼓鼓的,像个木瓜!
它的毛发灰而亮,发梢略有小卷或分叉;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好奇的打量着我:嘴里不时发出奶声奶气的“喵~喵~”声,嗷嗷待哺;尾巴末端有几点不同于灰色的米黄,伸手去捏也不会像成年老猫般大吼大叫。
最有趣的是它还没萌芽的耳朵,和粉嘟嘟的肉垫子,温暖而舒适,只是云朵般柔软的爪子老是蹭到我,痛倒谈不上。
就是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小家伙,我赌气着给它取了个鄙陋的名字,小灰。
可能感受到我的不怀好意,它瑟缩在我手心,一动不敢动。小爪子只有在麻木充血的时候才颤栗着挪了一下,但很快又僵住。
我来了兴趣,一会儿戳戳它的肋骨,一会儿用指尖敲敲它憨厚可掬的脑袋,一会儿故意撩拨它那胜过软鱼骨的胡须。
起初它还有些抗拒,后来便随着我的节奏,小脑袋左右摇摆。实在是痒得不行了,它就伸伸粉嫩的小舌头,从上到下围着嘴巴舔了一圈,末了还“砸吧砸吧”嘴,似在品味自己的味道。
我笑了,真是个傻猫!
奶奶也笑吟吟的目睹这一切,我没由来的闪过一丝恐惧,奶奶当年是否也曾这样对过我?
就那样,我和小灰成了伴侣。说不清是我陪它,还是它陪我,但也仅仅只一个暑假。
走的时候它也半大不小了,我再三告诫它,我不在的时候,它一定要把这屋子罩住了。
说完我就懊恼的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它怎么听得懂我的话?
于是我把它放在屋外一块靛青石板上,转身就走了。而我抽空再次回去见它的时候,它就变了样。
小灰不知道去哪儿厮混过,学了一身本领,无论是攀爬屋檐,还是飞身抓鼠,全不在话下。奶奶当着我的面夸它,它就好像能听懂一样,笔直的竖起象征胜利旗帜的尾巴,迈着傲娇的小猫步,俨然一切尽在它的掌控中。
可即使威严如女王的小灰,每次见到我摊开手掌,它就会放下一切高傲,像孩子般“蹭”的向我扑来。平日隐匿在厚厚肉垫中的鱼钩,也在空中明晃晃的,晃得我心惊胆战。但它拿捏得恰到好处,从不会伤到我,只是可怜我的新衣服,总是平白无故多几个漏水的小孔。
它真的长大了,一个手掌已不能容下它的雍容华贵。它也意识到这点,四肢高高踮起,歪着头,以独有的责备眼神盯着我,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喵喵”声。我撇撇嘴,不情愿的顺着它的小情绪,乖乖伸出另一只手,像端了个刚粘好的古董,把它捧在手心。它这才满意的收回之前的姿态,蜷缩成一个毛线团。
素来听闻猫爱干净,可我家小灰却另辟蹊径。也许是因为扛起了整个家的责任,它总是一副历经沧桑的模样。一个不留神,再次见到它时,它就仿佛刚从泥地里拔出来,浑身土腥味。我苦口婆心的告诉它要爱干净,可它总摆出一副我听不懂的样子,无辜的眼神看得我没半点脾气。
我倒是真搞不懂它能不能听懂人话了。也许之前让它镇守家中,它也没听懂罢,只不过是深刻骨子里的天性使然。
我也赌气似的不给它洗澡,反正洗了也白洗。再说都多大的猫了,自己不爱护自己,以后怎么去撩外面的小野猫?且让外面的公猫嫌弃一段时间罢,说不定它就情窦初开了呢?
都说春季是动物交配的季节,然而在我的印象中,小灰好像从未发出过痛彻心扉的呐喊声,甚至都没见过它发情的样子。
这倒是令我匪夷所思。出于八卦心理,来年春天那段时间,我频繁出没奶奶家,一股脑儿给它抱回去各种各样的花花猫公子,企图让它传宗接代。然而小灰统统横眉冷对,甚至于看我的眼神都隐含蔑弃。
月老没当成,我讪讪一笑,尴尬的抱回那些贵族猫。不料有一次用力过大,弄疼了一只娇生惯养的猫公子,它怒而挣脱我的怀抱,跳到一旁,抬着一只脚,浑身毛发倒立,鼻腔中“呜呜”的敌意骤然爆发。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小灰几乎是刹那,就恶虎扑食般将它掀翻,锐利的爪子无情的刺破公猫的皮肤。
公猫哪里受过这种恫吓,更不是身经百战的小灰对手。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怂在某个角落,寻求黑暗的庇荫。
小灰气势不止,来回在我身边踱着猫步,像镇守边疆的大将,幽蓝而亮的眼睛时刻谨防周围的一切危险。
那是我仅有的一次见它这般凶悍!
我反应过来了,很干脆的骂它没轻没重,骂它不懂礼貌。可它呢,仅仅当我注意力在它身上时,施施然摇晃了一下高耸的尾巴,发出不咸不淡的一句“喵”。
我哭笑不得,跟一个畜生讲什么道理?
只是我再也不敢给它找对象了。
自那以后,我一般离开的时间不会太长,一来舍不得小灰,二来放心不下年迈而孤独的奶奶。幸好奶奶家离城市也不算远,只是多了点车费而已。
每次离开,小灰都会耷拉个脑袋,趴在我第一次放它的那块靛青石板,有气无力的盯着我,无所事事的晃动尾巴,似乎在和我告别,完全没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我曾试图带它离开这里,这个早已被现代工业淘汰的村子,但它总是反抗,甚至躲到奶奶身后。我看到了奶奶的宠溺,也看到了小灰的不情愿。
于是,我知道我带不走它了,如同门前那棵柳树,它也已经将倔强的生命之根深扎这片土地。也罢,就让小灰代替我,继续镇守这里。
我也知道它肯定会趴在石板上,但我通常不回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所以如果它能理解离别的话,应该只会有我离去的背影吧?
但我最后一次离开时,小灰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因为一些我的个人意向,我必须得离开这个城市长达两年。而临行那天,我逗了小灰一下午,它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微眯着眼睛,即使给它最爱的紫灰色毛线团——大概是我送它的真正意义上只属于它的唯一纪念品——它也懒得拨动。
晚霞渐渐游过来,阳光的金黄遮拦得空中的灰尘若隐若现。我没了办法,虽然黑夜还没来得及禁锢我的身体,但我的理智已不容我久留。
于是我提上行李和它告别:“小灰,我要走了,我回来的时候你可别给我摆脸色了哦。”
小灰依旧趴着,学着奶奶往昔的样子,如枯萎的木桩,纹丝不动,又或者懒得搭理我,毕竟它爱睡觉。
末了,在我即将消失的瞬间,小灰突兀的站立起来,爪子狠狠在青石板上勒出几条波浪,伴着刺耳的摩擦,还有它的一句撕心裂肺的“喵”。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转头!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小灰仍旧那副姿态,从始至终未曾挪动半分。
呵,错觉么?我自嘲一句。
等我历经磨难,终于挣脱束缚,以鱼归大海的欢悦回来时,家里一片死寂。我预感到了什么。
破旧的木门半掩着,徒劳无力的阻挡夕阳残辉。锁已经锈了,有一股甜的腥味。推门而入,我没有找到奶奶,也没有找到小灰,只看到了桌上的一团毛线团。
我猜到了这个结局,但却不愿意相信。
妈妈告诉我说,我这几年不打电话回家,有些事也无从得知。小灰和奶奶是在我走后一年相继离去的。小灰先走。
妈妈还说,小灰是食欲不振引起精神萎靡、孤独寡欢,继而身体衰弱,不治而终。简单来说,就是抑郁症。
我凛然一笑,还真跟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啊?纵使它对我不舍,也不过是对一种得到的东西即将离去的怀念,而我对它不舍,莫不应算作人的本能?
我躺在床上,呆滞的盯着天花板。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奶奶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的,缝着那些没有任何价值的早该扔掉的衣服,她也看到了我,泛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和她黯淡的眼神相映成辉。
小灰依偎她身旁,皮赖着骨头不肯脱落,以至于走路都得再三考虑。可它也看到了我,猛的来了精神,抖落一身迟暮,哼一首“喵”之歌,迈傲娇而坚毅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稳稳向我走来。
原来都在等我!
我摊开手,它躺了上来,满足的闭上眼睛。
是我杀了它吗?那我的奶奶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我不再养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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