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书远
那年,我朋友所在的大学参与一次下乡支教活动,这是政府号召下几所大学的联合义务行动,旨在为穷困山区落后的教学状况提供帮助。那时我正陷在文思枯竭,心情烦闷的日子里,正想改变一下生活状态,吸取点别样的新鲜活气。于是向我朋友请求同去,一方面也能帮他们的支教队做点事。
我的请求得到应允。在炎炎夏日的一天,我们驱车长途跋涉,穿过重重山峦,抵达A县一个叫识乐村的僻远村落。来到这里,山野凉爽的微风便驱逐了身上的燥热,令人顿感心旷神怡。这里与外界交通不便,一直很穷,村里的小学十分简陋,师资缺乏。村民们对来自城里的我们十分热情。在这里,支教队要待上整整一个暑期。我不是教师,但学校的事,凡力所能及的就帮忙。空闲时我便在村里或山上林间散步,感受大自然的空气,也经常与村民攀谈,希望有幸听到一些当地的风俗地理、历史传闻之类的东西以积累素材。我听说识乐村所在地区在旧社会匪患严重,便很感兴趣地向村民打听关于土匪的传闻掌故。村民们告诉我,如想知道土匪的事,可以去问水爷,他是村里最年长的,也是老人中最有文化和见过世面的,亲历过很久以前关于土匪的事情。
于是在一个下午,我拜访了水爷。这是一位耄耋老人,白发苍苍,脸上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让人觉得里面尽是岁月的沧桑。但老人依然耳聪目明。他问:“你是城里学校来的吧?”我点点头。攀谈中,我了解到老人生长于识乐村,二十岁后便离开了家乡,做过国民党军队的勤务兵,1947年被俘后投归解放军。老人还参加过识字班学习,能看懂一般文书,解放后回到县城粮食局工作,直到退休又重新住到生养自己的这个山村。老人告诉我,识乐村过去与土匪之间,那可有一段不平常的往事。攀谈进入正题后,他向我讲述了自己年少时亲历亲闻、亲身感受的那段历史。于是在那天下午,我惊奇不已地听到了关于这个山村的一段匪夷所思的历史。老人站在现在的角度,叙述中带有批评式的回顾,但有时又好象不觉回到了那段时空中,言语中洋溢着当时的情感。也许水爷毕竟太老了,他能将年少时见证的历史清晰入微地连贯叙述出来已属不易。现在,我将把这段故事用自己的文字叙述一遍,尽力做到与老人语气、情感上的神似。
我们识乐村的名字有个来历,据说从前有人在这里发现过早已亡佚的古代乐谱,可这已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事了。识乐村的名字虽由此而来,却并不因此就为外界熟知。因为我们村处境闭塞,位于两省交接处,默默无闻地隐蔽在两条山脉交汇的弯角里,历来不甚清楚究竟属于哪个省哪个县。几百年来,有时归入这个省这个县,有时又被另一边的省及县管辖过,还有很多时候干脆被各级政府从地图上遗忘,归属问题模糊。有时候地方政府甚至懒得要我们这个穷山村,互相推脱,于是我们村经常成为一个“真空”地带。这就是导致在那段岁月里,我们村实际被以土匪龙占山为首的青峰寨把持占有的原因。
既然官府不要我们这个山村,那么土匪龙占山就要了。当时龙占山带着手下及喽罗们风风火火下山进入村子,把全村人叫唤到一块,严正宣布从今以后他便是我们的父母官,要我们开始向他的青峰寨缴税。
当时我还是小孩子,却至今记得龙占山那粗大嗓门发出的有力的声音:“现在天下很乱,到处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大大小小的军头们占地为王,外边不停地打仗。为什么你们识乐村一直这么安宁?还不是因为我龙占山在这里?因为有我们弟兄在,外边的人才不敢对这里轻举妄动!”
大家战战兢兢望着他说话。
龙占山说:“青峰寨平日待你们如何,你们该知道的!我们要么抢过路的,要么去几十里外抢。这是我们山寨的规矩!下边偶有祸害你们的,我也惩处过。你们说是不是?”
不少人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龙占山接着说:“现今世道这么乱,官府都好久不管你们了,那么你们村谁来保卫?从今起,我龙占山就当你们的父母官,保大伙一方平安,不被外边的人进来祸害!那么今后你们就要给山寨缴税。以前你们有官府管,给官府缴税,现在有青峰寨护着你们,自然得给青峰寨缴税。从今年起,每家每户每年得拿出四分之一的收成交到山上来。别说这太多,如今世道艰难,我们要保护大伙,也要吃饭,要枪支弹药,这都是要花销的。如发现有谁隐瞒收成,那也是要严惩的!因为我龙占山就是你们的父母官,有什么难事也可以上山找我!”
龙占山宣布就职后,便在其喽罗们簇拥下威严地上山去了,只留下村民们一张张面面相觑,惊讶愁苦的脸,接着便开始唉声叹气。我记得好多人咒骂龙占山,骂他变着法子抢夺我们村。有些人推测,如今外头很乱,军人割据地盘,邻处几县的军队势力见长,使青峰寨这帮土匪前去洗劫也日渐困难起来,于是龙占山受到外面的启发,便打起了关门称霸,“自给自足”的打算,把自家当作官府,把我们这些平日并不轻动的窝边草变成其“子民”,使山寨、村庄化作一体,成了他的王国。
我后来回想,这真是悲惨。悲惨并不在于青峰寨强迫做我们的统治者,而是我们身不由己地成为他的子民。但是我们也并非完全想不通,因为我们村本已多年未有官府收税,在这战乱年头,军阀割据,我们这个隐蔽山村的归属问题就更不清不楚了,但老百姓不可能不缴税,天下哪有不缴税的好事?既无官府收税,那么把税交给青峰寨,大家虽然不满,觉得荒唐,心中却另有种落实感。似乎缴了税,安全就有了一步保障。加上我们村与外隔绝,人们心里历来是只知有村,不知有国。虽然龙占山这个土匪要去我们收成四分之一这么多,可他至少就有了保护我们村不被外人侵害的责任,如果没有青峰寨,我们也可能被外边的土匪、官兵抢夺,结果未必更好。大家这么一想,也就稍微舒服了些。
起初,由于突然面对被土匪统治这一荒谬的事实,人们还颇提心吊胆,担心山上那个升级为官府的青峰寨会在正当的名义下愈加放肆,时时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灾祸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两年过去后,就让人觉得多虑了。青峰寨除了收“税”,并无其他举动,人们原本担忧的心不知不觉在平复。我确信这样持续了四、五年,人们不仅平复了担忧的心理,还对这种状态生出了一种依赖感。其中因由我想来自龙占山残酷压榨下给予我们的稳定。虽然青峰寨每年收取这么多税,但毕竟是根据收成比例的四分之一,多收多缴,少收少缴,比例虽高,却易于让人适应和准备,无非日子过得更紧巴些。而且,这是一开始就定好了的,年年如此,已被我们逐渐适应,而不会再有其他不可预料、不可想象、因无保障而突如其来的更大恐惧在内心中暗暗等候我们。在贪婪的压榨下,却能得到一种虽然痛苦的稳定,有时是一种无意识的满足,这是我长大后领悟出来的,我从小就比别人会思考。没有经历过我们这种生活的人们可能难以体会。而且这必须要在对方本性残暴、给予我们沉重压迫的前提下才能产生这种感觉,换句话说,这种无意识的满足感跟对方的残酷压榨和我们因之经受的苦痛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因此,人们对青峰寨变相的残酷掠夺固然怨恨依旧,不时诅咒,但随着时日的长久,却似乎是不知不觉地在表面化,就象人们已经习惯被青峰寨统治,连对它的怨恨和诅咒也变得仅仅象一种习惯。习惯的产生与巩固,能让人看待自己周围世界产生一种后知后觉的和谐感。就我自己的感受举一个典型的例子,那就是我发现青峰寨在最基本的地形上便彰显出天生为我们统治者的形象。它在山上居高临下俯瞰全村,我们村倚靠在山脚,仿佛臣服于它的脚下。去青峰寨的山路曲折陡峭,在最后接近寨子的地方尤其狭窄,两旁巨石突兀,形成天然险关,给人以压迫感,这正是官府天生的威严与施加百姓的艰困感相结合的完美显现。一切显得如此理所当然、天造地设。自从我们被青峰寨统治后,人们仰望背后这座高山的次数好象就多起来——或许只是每当仰望时就多含了份形如仰望官府的意味。而那座落于险峰的青峰寨,确实就成了官府。这座“官府”为了履行它的职能,还装模做样地在我们村建立了一个办事机构,派驻了几名“巡查官员”,主要职能是掌握各家各户作为收税参考的经济情况以及村里的各类消息,好上达官府(青峰寨)。不要以为他们一定是凶恶和喜欢刁难的,由于长期与村民相处,也多少会被环境温熏出和气的面容来。有的人家由于家里有人生病花费了医药钱,向他们说明后,也能以此减掉该年收入的数量。而四分之一的收成也只是大致的要求,实际收缴时并非那么严厉入细,由于各户家境总体悬差不大,故对多数人家尽量保持一个差不多的数量。
后来也有胆大的人家偷藏粮食来“逃税”的,但只发生过一次,或者只发现过一例,结果被青峰寨严惩了,正如龙占山当年就职演说时警告过的。那户人家的藏粮不但被搜出“充公”,家什物件也被没收一空,情状十分悲惨,我们当时看得胆颤心惊。龙占山亲自下山来教训那户人,也是警告我们所有村民:“看来我们青峰寨对你们是太客气了,都学会玩起花样了!我龙占山既然做了你们父母官,就愿意给你们讲道理,可你们也得识相,好好配合,不要逼我对大家不客气!”
以后这种事再未发生,我相信基本上确实无人再敢这么做,大家都惧怕龙占山和青峰寨。因怕生恨,对他的怨恨和诅咒从没停止,总盼望哪天官府来把这帮土匪剿了。我刚才说过,这种怨恨和诅咒在长年累月的磨砺下会渐渐变得只是种习惯,但有少数人是例外的,他们确实把怨恨付诸行动,悄悄与青峰寨为敌,“勾结”官兵以期颠覆青峰寨的统治。“主犯”是才叔,他有时去县城卖点山里的特产贴补家用,这为他“通敌”提供了便利。另一个“从犯”跟我还挺熟,是我从小佩服的阿启哥。阿启哥曾经是村里的孩子王,力气大,上山打鸟,下水摸鱼,无不能耐,为人也仗义。我在这里用“主犯”、“从犯”称呼他们,是就当年的现实而言,表明了他们的悲惨结局。当他们的行动被青峰寨察知后,震怒的龙占山那凶狠的面容如一幅生动的照片现在还能在我脑海里随时抽出,而才叔和阿启被他们处决的情景每当回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全村男女老幼被召集到村口的坪地周围,目睹对他们的处决。当时秋风萧瑟,落叶滚滚。龙占山恶狠狠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口驭风飘荡:“我龙占山当你们父母官,保护大家的安全也有四、五年了。从那时起青峰寨与识乐村就是一家,你们说,哪有吃里爬外,帮着外面的敌人祸害自家人的道理?”
村民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麻木茫然的脸上嵌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山寨对叛徒是杀无赦的,既然咱们山上山下早是一家,那么山寨的规矩也就是识乐村的规矩!”龙占山指着被绑起来的才叔和阿启,“这两人里通外敌,不光是青峰寨的敌人,而是我们山上山下整个大家园所有人的敌人!”
然后龙占山示意,旁边两个土匪举起枪,一人瞄准一个,“砰砰”两声,我不由得一抖,并感到整个人群刹那间都抖了下,我看到才叔和阿启的胸口绽开鲜红的一朵,顷刻扩大漫溢开来,哼都没哼就倒下去了。我感到当时的空气凝结了,并混合着血腥的味道,人们的惊惧凝固在空气中一动不动,只有两人的家属哭天抢地。直至好久人们才回过神来,惊骇犹存地缓缓走回家去,谁也没有多说话,可谁都陷在方才的恐惧回味中。接着这种被动的回味返照到自身,开始从惊惧转为对自身安全的慰藉。谁也没有多说话,但谁都在无声无息的相互之间意会神传。
如果一定说龙占山是个霸道无理的土匪,也不一定确切,事实上他还表现出了一些公正。假如“收税”算正常的话,青峰寨的人基本上没有祸害过我们村,过去也是如此。只有一次,一个土匪喝醉来到村里,借着酒性糟蹋了一个姑娘。龙占山知晓后铁青着脸押着那个土匪来到村里,当着全村人的面亲手枪毙了那家伙。他当时先递给那土匪一杯酒,那土匪虽满脸沮丧,却也不言语,接过酒杯仰脖子尽了,龙占山而后举起枪对他说:“兄弟,一路走好!”便嘣了他。这件事给村民们的印象很深,使村民们匍匐在青峰寨脚下的战栗中多了一丝温暖的诚意,直至我后来回归故里,还偶能听到识乐村村民提起当年龙占山也有他的公正的地方,言语中仿佛流露出某种怀念。
我已经说过,村民在青峰寨年长日久的残酷压榨下,会产生某种与苦痛混成一体的无意识的满足感。这种感觉更突出表现在成年村民的精神中,我们这些孩子相对还没有那样复杂和纠结。原因很简单,我们年龄短,对青峰寨统治我们之前的记忆模糊而有限,年轻空白的心便被后来的历史和当下的生活情景所占据。我还好点,龙占山当年就职演说时我已七岁,比我小三、四岁以下的孩子基本不记得龙占山来之前是怎样的了。自他们记事以来的体会中,青峰寨的统治就象天上长存的日月星辰一贯而平常,生长在这个闭塞的山村里,他们幼稚单纯的脑瓜很难主动想象出没有青峰寨的情景。于是与大人们一样,青峰寨在孩子们的世界中也成了一个仿佛不可或缺的事物,而且比大人们的心思更单纯。那深入云山神龙不见首尾的山寨对我们具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它的样貌威武地深入我们的想象中,并借由去过那里的大人们的片断描述,我们经常争论着彼此对青峰寨的了解,炫耀谁知道得更多。而青峰寨的大当家,本领高强威震一方的龙占山就象山上升起的太阳,他那无形中豪气的光芒自然浸润着我们少年心中的英雄情结。虽然他实质是个残酷掠夺我们村的土匪,但在这个闭塞单调的世界里,我们除了崇拜他,还能崇拜谁?我们还是少年,心中不能没有偶像。以前阿启哥是我的偶像,他被枪毙时我也伤心了一阵,但从他和才叔“通敌”事件后,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就戏剧性地动摇,并随着阿启的死而转移到了青峰寨首领龙占山身上。毕竟龙占山才是真正强大有本领的人物,阿启哥跟他一比只能算小儿科。
当时,我们一群孩子上山玩耍,浑然不知附近危险即将发生。忽闻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我们吓了一跳,听出声音来自对面山岗。我们壮着胆摸过去,藏在山坡顶上的草丛后偷看,只见两队人一前一后,后面的在追前面的。吆喝声在远处的空气中飘乎地传递。随着他们越来越近,我们看到前面奔逃的是一队官兵,后面追的是青峰寨的人,并且龙占山一马当先。他时不时放一枪,我们看到他每开一枪就打中一个兵,陆陆续续放倒了四五个,而那些官兵回头反击时则显得仓皇不堪,只是狼狈抵挡。以前就听说龙占山枪法了得,那天我们终于有幸亲眼得见。当时我们这些孩子对青峰寨及龙占山的感觉和态度还有些暧昧不明,如留白的纸尚待写入内容,而那天那番惊心动魄的场景便成为浓重的一笔,在我们心中谱写成了一曲英雄的凯歌经久回荡。在屏息静气的观看中,我们终于毫无理由抑制不住激动地站在了龙占山一边,为他那不凡的身手和威杀的雄姿所折服。我们看到阿启也跑在官兵的队伍中,龙占山向手下喊道:“注意那小子要抓活的!”阿启拼命地逃,似乎已经失魂落魄,跑到山腰处,突然离开官兵们穿入一处与人等高的茂密草木中去了。也许他情急之下想凭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在逃跑中占个便利。然而聪明反被聪明误,龙占山吩咐了一声,便一人朝那片草木中奔去,余下的人继续追赶撤逃的官兵。
我们心惊胆颤目送着这出惊险的剧幕,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官兵大约逃远,土匪们撤了回来。这时龙占山也已抓住阿启过来了。他一手拿枪,一手揪着阿启。阿启腿上挂了彩,踉踉仓仓,平时在我心目中能耐了得的阿启现在已是狼狈不堪,垂头丧气,脸上挂着愤恨失落的表情。那一刻,我心中的偶像在痛苦地坍塌,砸得我心里一阵疼痛,但同时又从龙占山的形象中得到消疼药似的中和。当时观看这一幕的其他孩子,后来内心的倾向跟我差不多,而且他们许多对龙占山的景仰比我更强烈,因为他们还不曾景仰过谁。所以直到许多年后,这些已成为大人的当年的孩子,偶尔提及当年龙占山得胜官兵的事迹时,仍不免津津乐道。
只有那时候的大人们,年纪越大则越远离这种心理状态。所以后来当我们年龄大起来后,对龙占山单纯的崇拜也开始变得复杂,也就是说逐渐接近长辈们的心理状态了。毕竟当我们也切身体会到自己劳作的果实被收去那么多时,心疼是必然的,自然会生出想法。这种思想波动与已然植入心中的崇拜会形成痛楚的交融,有时会交融出这样一个安慰式的结果:象龙占山这样属于我们的英雄人物,被我们如此供养似乎也是应该。内心痛楚的交融,往往带来爱的理解。我曾有几次抑制不住对龙占山高超的本领,不屈外敌的气魄和威武功绩的激动,在家人面前称赞着龙占山,我爹这时总皱起眉头说:“够了,够了!……一个吃血的土匪!你小子是不是也想去做那害人的土匪?”
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句奇妙的预言,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我来当土匪,我爹倒先当上了。因为不光我爹,全村成年男子都集体当了段时期的土匪。这是发生在青峰寨打退县城官兵后的第二年。也许有感于外界敌对势力的压力,青峰寨一度改变了政策,对我们识乐村实行了一段“土匪全民制”试验,把全村人都征为青峰寨的外围土匪。从此全村每户人家亦农亦匪,平时依旧种田,发现过路的,便与青峰寨的人一起抢夺,而每家税收则由以前的四分之一减为六分之一。为此青峰寨在村里驻了不少“正规军”好进行临机指挥。村民们对这一巨变的反应不一,有兴奋的,有勉强应付的,更多的是紧张、惧怕。毕竟平素都是本分的农人,突然被强迫干土匪的勾当,一时难以适应。我当时应该才十三岁吧,没有被“征兵”,但经常跑去观看大人们的抢掠。村民们除了少数适应快的天生象块土匪的料外,大多数抢劫时显得颇为生硬,那一张张脸上淳朴与凶恶滑稽地纠结在一起。特别象我爹这种老实且迟钝的人,拿着柴刀免为其难地向着路人,呆滞的脸上勉力挤出战战抖抖的凶貌,看上去尤为可笑。
但是这种“土匪全民制”短短一年后就废除了。我那时年纪小,不懂具体原由,也不会深究。废除的原因是多年后听知道内情的村民说的:由于青峰寨本就因慑于外界军阀势力而强占识乐村关门积聚势力,所以便几乎不再外出劫掠了(在我的记忆中,青峰寨统治我们的整个十几年中,只外出攻掠过三、四次)。所以青峰寨用不着那么多兵力,对于打劫路人,青峰寨的力量一般绰绰有余。所以还不如让识乐村村民重新做回本分的农民,继续交四分之一的税。当时许多村民做土匪已经开始上手了,正得意之时突然又要变回去,又要交四分之一的税,许多人不尤得心中暗骂龙占山。这些人干脆不管,青峰寨不指挥他们抢劫,他们就自己抢。起初青峰寨并不乐意如此,这些职业土匪想垄断这里的抢劫勾当。可后来一想,反正每家是按收成比例收税的,因此村民抢得路人财物,只要长驻村里的巡查们给他们家记上一笔帐就是。但四分之一的税未免便宜了这些村民,于是规定每次抢来的东西须有一半“充公”,年关缴四分之一的税依然不变。那些村民自然乐得如此,故后来青峰寨就放任这部分村民自行为匪了。我虽然有着对龙占山的崇仰,可我却从未做过土匪的事,一来是我家人没有,二来我瘦弱文静,不是那料。正因为我从小瘦弱文静,才特别容易崇拜佩服那些勇武强健的人,以在内心满足我的不能。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涉及到青峰寨与识乐村这个一体小世界生死变天的大事了。
时局风云变幻,外边的军阀势力你争我夺,此消彼长,北边有个强大势力已占有了我们邻近大片地方,他们冷不丁发现了我们这个被群山掩饰差点没注意到的山村,并很快发现这里的高山峻岭中还藏着股不容小觑的土匪。当时偶然发现我们村的是一个连,过来时与土匪发生了对峙。官兵很快离开了,但等于向青峰寨下达了战书,说这周围方圆多少里已是某大帅的了,所有村庄都将被接管规范,你等刁顽土匪不要螳臂挡车。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事件的序幕,从这里开始,我们这个被龙占山统治的封闭小世界被命运送入了不安的动荡中。因为这次来的官兵强盛,与以前被青峰寨打得屁滚尿流的县城保安军不可同日而语。不久,这支人数众多的军队来了,在短暂的交火下,青峰寨派驻村里的巡查队逃向山上去了。许多在远处农田耕种的村民呆呆目睹了这一场面,家里的人们则小心翼翼朝外惊慌地探头探脑。接着官兵们把百姓都叫唤出来,大家集中到村口的坪地上,脸色惊惶而茫然。官兵中为首的那个走出站在显要的地方,他们称呼为谭师长。谭师长瘦高个,跟我们平素印象中那些粗豪模样的军官不同,看上去倒有些儒雅,说起话来也不令人觉得怕人。谭师长对我们说:“大家不要惊慌,我们是官家的军队,会保护大家脱离土匪的祸害。青峰寨这帮土匪无法无天,竟自居官府向百姓收税,真是罪不可恕!听说你们被他们压迫有八、九年了,苦了你们。只怪我们没有早点接收这里,现在既然我们来了,你们村被土匪压迫的苦日子就结束了!以后大家给县里缴税,我们的税收还不到青峰寨要你们的一半。”
人群中明显有些兴奋了,但又不敢贸然迎合表态。因为青峰寨还在山上毫发无损座落着,大家多年来已经屈从默认甚至习惯青峰寨的统治,长久以来的惧怕自然令村民们不敢放开对未来的忧虑。
谭师长似乎看到了这点,大声说:“我军不达目的就不会回去。直到识乐村恢复正常状态,脱离青峰寨的盘剥为止!”
“我们会先礼后兵”,谭师长接着说,“青峰寨若识时务,不再为难识乐村则罢。否则,就让他们尝尝厉害。剿灭他们绝不是问题!”
人群又开始骚动了,明显有些偏向谭师长的讲话。谭师长询问有谁清楚去青峰寨的山路和地形的,有两三个胆大的自荐了。谭师长让村民们散去,叫那几个村民上来详细询问。然后派了支队伍,让一个村民引路。那村民带了一截路后,便指点了路径让官兵们自行上去,毕竟不敢被青峰寨的土匪看见。谭师长派上山的这支队伍是向青峰寨警告和交涉的,过程我们无人得见,但结果肯定是失败了,因为那支队伍下山来后,大家看到为首的军官向谭师长做着报告,仿佛还颇有些言语传达。谭师长一边听,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欢喜。
“不识抬举!”谭师长嘴里蹦出这几个字。
于是谭师长的军队开始攻打青峰寨。以往不是没有过官兵来剿匪,但绝无此次赫赫壮观,激烈的枪响在深山空谷中此起彼伏地回荡,惊得飞鸟一群群扑棱着翅膀从山林中飞出。谭师长兵多,且武器优良,青峰寨则占据险隘地势,谙熟山中环境,却也相持得旗鼓相当。
这一仗下来,谭师长没能攻克青峰寨,带领军队退回识乐村另作安排。他告诉我们,青峰寨地据天险,经营多年,强攻一时难取,只有将他们长时围困,断其钱粮,则可轻易剿灭。谭师长原本就有意在此驻兵,于是对各个山路口都分兵布置了,使得青峰寨的土匪只要下山就必被发觉。只是这样一来,我们所有村民就忐忑不安了。青峰寨不愿投降,一时又难剿灭,不知道究竟会如何结尾。万一谭师长最后无功而去,我们还是要恢复到顺从青峰寨的局面,因此谭师长的军队每从进入识乐村,村民们大多远远避开,若实在无奈被他们找上询问事情,便都一副惴惴然不冷不热或故做糊涂地敷衍。谭师长起初不解,不无愠怒地说:“我们来为你们剿匪,你们却怎么把我们看成土匪似的?”村民们神色惊惶,只是不做声。谭师长不久大概也明了其中因由,便不去理会了。其实谭师长的军队纪律严明,自始至终不曾扰民。
青峰寨搜刮我们多年,多少有积余,一时不下山还能耗得下去,可谭师长的军队却不能做到长久不动的监候。时间日复一日地象村民们麻木的表情过去了两个月,谭师长突然要率兵去很远的地方,据闻是有战事须要支援。谭师长只留下一营兵在此,自率主力出征了。偏偏那营兵当时驻扎在一座离我们村较远的山冈下,于是在一个天高云淡令人猝不及防的上午,与我们久违的龙占山及青峰寨土匪们奇袭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挨家挨户搜夺钱粮,一时间鸡飞狗跳,如同强盗进村。大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哭丧着脸,手足无措。
龙占山如山鹰般锐利的眼睛瞪着惊骇的村民们,走到一个高高的土堆上,叉着腰张开粗大的嗓门大声讲起话来:“咱们青峰寨与识乐村,山上山下合为一家快十年了,从我接替官府那天起就把大家当作了自家人。这么多年,你们心中有数,我龙占山别的不说,太平日子还是给了大家。这年头有个太平日子过容易吗?我是把大家当作了自家人,可我至今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把我们当自家人!今天这局面,我也知道让你们难受,可这完全是那姓谭的外人侵入我们这里造成的!没办法,青峰寨也要吃饭开销。你们要恨,就恨他们,而不是青峰寨。因为我们是被他们逼的!”
村民们噤若寒蝉地听着。
龙占山接着说:“这么多年青峰寨保护着你们,你们也供养了青峰寨,不能说大家没有感情,我是不忍伤害你们。可你们若硬要背叛咱们这个大家园,存心帮着外人——你们以为这些外面的官兵对你们真存好心?他们究竟是外人!你们若真的不把我龙占山当自己人,到时也休怪我不把你们当自己人!大家念情义,我龙占山就对你们念情义,与大家团结一块,把这些没安好心,扰乱我们太平生活的外人赶走!”
龙占山慷慨陈词完毕,便率着众喽罗背着大米,拎着鸡鸭上山去了。而谭师长的那营官兵直到下午才知悉此事,他们赶到村里了解情况,大家无言地望着他们,苦丧的脸上涌动着说不出的意味。
谭师长回来得知后很恼怒,却也只能严命官兵们以后要小心。但谭师长把握不了后来的局势变化,因为他出去打仗一次接一次地频繁起来,每月大概有一旬时间他与主力军都离开了。于是青峰寨便总乘这时下山劫掠我们村。谭师长留下的兵不多,即使驻守在村里,青峰寨的人也敢打过来,两方便在村里交火,而官兵们并不占明显优势。
当时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青峰寨下山究竟是为了打劫,还只是为了和官兵打仗。现在看来,青峰寨是故意的。官兵土匪在村里打仗,苦的可是我们。大家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可屋里似乎也不那么安全。青峰寨的人经常理所当然地闯进我们屋中以作为防御的堡垒,我们的窗洞就是堡垒上的枪眼。双方的子弹在村里的空气中穿梭交流,爆破的火光侵蚀着村民们的房屋。门板、窗户、院墙上打满了弹孔。这种战斗最后以青峰寨的人且打且撤,带着抢夺的东西(哪怕只是几只鸡)上山而告终。
村民们的情绪波动变化了,在那段“战火纷飞”的日子里,许多人哎声叹气,怨言四起:
“盼着官兵来缴匪,可官兵一来,日子更苦!”
“以前只知骂青峰寨,可那帮土匪好歹给了个太平稳定的日子!现在可好……”
“土匪虽凶,可说话算话。他们现在下来抢夺,也是被这些官兵逼的。”
“现在连村里都变成战场了,都怪这些官兵!”
“总之,没有这些外人来这里,我们村就不会成现在这样子!”
……
村民们这些埋怨,我也深有同感,何况我还有着对龙占山的崇拜。
谭师长骑虎难下了,决定干脆不惜血本,上山把青峰寨一口气强攻下来。而他却料不到接下来的事变。我一直怀疑我们村有人向青峰寨通风报信。当谭师长率军开始要对青峰寨决战时,我们全村人事前已家家户户互相通报,统一立场,拿着农具,集中到村尽头的山脚下,挡在了官兵的前面。青峰寨的人也悉数而出,举枪一排一层地伺候在后面的山坡上,预备战斗。
我们这阵势让官兵们始料不及,谭师长惊讶地勒住缰绳,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村长和几位有声望的人走上前,向骑在马上的谭师长说:“我们全村人决定了,如果你们要打青峰寨,就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谭师长,请你们走吧!”村长说,“自从你们来后,把我们村清静太平的日子全捣了。你们的好意,恕我们无福接受,村里人只想过回以前平稳的日子。”
谭师长皱着眉诧异地说:“你们这些百姓糊涂了吧!青峰寨是一帮祸害你们的土匪,大胆自居官府向你们收这么重的税,他们也配?你们也愿?”
“我们村早与青峰寨成为一家,”村长旁边一位村民说,“这么多年我们已经过惯了,青峰寨也不象您说的那样,它至少保护了我们村的安宁。倒是您和您的军队来后,别说好日子,连这份安宁我们都没有了。”
“真是混帐!”一位副官骂道。
谭师长阴沉着脸,说:“大家先忍得一时,等这些土匪灭了,自然会恢复太平日子!赶快闪开让路!”
村民们手持农具,一动不动。
副官朝天鸣了一枪,人群稍稍震颤了一下,副官吼道:“还不让开?”但村民们依旧不动。这时士兵们上前强行拨开群众,村民们顿时黑压压地动荡起迎抗的涟漪,锄头、铁铲与长枪碰撞抵触。谭师长高声喊道:“你们这是妨碍剿匪公务,属于通匪,这是犯法知道不?”
“我们村历来与外隔绝,不懂你们外边的法!”抗拒的村民有人高声说。
“那么多年不见你们官府来,你们的法管过这里没有?现在一来就要为所欲为,搞得不得安宁!”
“现在代表官府的兵多了,谁说我们识乐村就是你们的?”
村长说:“我们村一直就是个与外隔绝的村子,请你们不要破坏我们安稳的日子了。这几个月你们打仗已害苦了大家,你们还要把我们村弄成什么样子?这样我们村会被毁掉!”
军民相持中,有两个村民受伤了,捂着头部流起血来。
“官兵打老百姓啦!”村民们叫嚷起来,人群沸腾了,大家义愤填膺举着农具向官兵们回击。
“滚出去!你们这些外边的人!滚出识乐村!”
“外边来的从来没有好人,只会给我们灾难!”
“不准外边来的敌人祸害识乐村,把敌人赶出去!”
我们这些少年,往日已培养出的对龙占山崇仰的心理这时也猛然被激发,激情四射地发挥效应了。我们手持农具、木棍拼抗得尤其起劲,嘴里一边大骂着这些此时已是毫无疑义的敌人。
官兵们手忙脚乱起来,开始节节后退。
“愚民哪!”谭师长既骂且叹,“一群无可救药的愚民!”
“罢了!回撤!”谭师长下令。
士兵们开始往回走了,村民们这才垂下高举农具的手松懈下来。人群中出现了一些零星的胜利的喜庆声。
“好心帮这些百姓,到头来竟成坏人,真是些不识好歹的东西!”那位副官悻悻地骂着。
谭师长说:“他们乐意让这些土匪摆布榨取,那就由他们去。只可惜几个月白白损兵耗弹,是我的错误!”
这时后面传来了龙占山朗朗的笑声,青峰寨的人已簇拥着龙占山走到村中央。龙占山笑道:“姓谭的,现在知错了还不晚嘛。识时务者为俊杰,鄙人敬佩,恕不远送!”
谭师长回转马头盯着龙占山说:“不敢当!谭某愚钝,才致使这几月叨扰了贵寨贵村的安宁。放心,我军这就离开宝地,可青峰寨若敢在我军眼皮底下骚扰邻县,必叫你们有来无回!”
龙占山笑道:“那我们今后就井水不犯河水。”
官兵们径自撤去了,青峰寨的土匪包括村民们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孩子们向走远的士兵们扔着石头,我也在扔,仿佛赶走一群入侵家园仓皇奔命的野狗。
谭师长到远处驻军去了,后来果然没有再来识乐村。龙占山带领青峰寨的人在村里与村民们举行了欢庆会,赞赏这次“官民”合力打败敌人的辉煌战果,表彰村民们的忠义赤胆,强调着青峰寨与识乐村鱼水不分的亲密。最后再次为了表彰村民们的功劳,宣布该年全村赋税减去一半,听得有些村民几乎欢跳起来。村民们也确乎是高兴的,毕竟亲身参与了一次虽非严格的战斗,把一支强大的军队硬是赶走了,这份傲绩识乐村的祖祖辈辈几时有过?这给我们平乏卑微的生活中增入了一剂精神的欢娱。我们这些少年人尤其迷恋这一欢娱,因为我们心中不能没有偶像;我们心中也不能没有敌人,没有敌人,偶像就如正在烤制的泥像缺少燃料。谭师长及其军队无疑就是一个典型的敌人,他符合敌人的所有条件:外人、强大、破坏宁静。我们需要偶像,需要敌人,需要战斗的记忆和胜利的回味。赶走谭师长的军队这一赫赫战绩一直在我们心中经久激荡,回味述说。
识乐村旋及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由于村民们刚从“战乱”中走出,这种感觉尤为深刻,它与之前的动荡危险形成强烈的对比。经此一事,村民们似乎更乐于与青峰寨的这种关系了。当然,也只是我曾强调过的习惯上的乐于,如以前人们总是骂青峰寨,后来变得只是种习惯一样。现在,不能说这种状况根本改变,但受治于青峰寨的习惯已开始流露到语言上。例如我常听到说:
“唉,就这样吧!青峰寨至少给我们村太平稳定的日子,那些外面的官兵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一来就搅得天翻地覆!”
“龙占山说的也没错,青峰寨这么多年,跟我们也是自家人了。虽然不能说他怎么好,可再怎么说山上山下毕竟是一家,总比外人进来强。”
“龙大当家也够有胆识,莫说打得县城那些鸟兵落花流水,跟谭师长这种强敌斗也毫不服软,是条好汉!听说邻县有土匪就没龙大当家这骨气,被官军收编了。”
……
总之,自那以后人们对青峰寨似乎更依赖了。那以后的日子,可能是我们识乐村与青峰寨关系最温暖默契的一段时光,但这温暖默契的时光也只有最后的三年了。三年后的一天,突然又来了一支军队,领头的他们称为王师长。后来得知他们与当年的谭师长不是一路人。又见敌情,青峰寨驻守在村里的几名“巡查官”马上溜到远处的山坡上窥伺着对方的举动。
王师长中等身材,稍微发福,骑着马不言不语带着军队在村中环视了一圈,左顾右盼似有似无看着村民们面向他的一张张呆滞的脸。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你们村的情况我已了解。放心,我军必帮你们剿灭青峰寨,结束苦日子。”
王师长看着村民们一副副并不欢欣的面孔,皱皱眉说:“不要怕,青峰寨的日子长不了了。”
旁边一个副官举枪指着远处山坡喊道:“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要么下山归降,要么洗干净脖子受死。给你们三天期限,否则就攻上你们的寨子!”说毕开了一枪,几个土匪便拔腿跑上山了。
于是三年前谭师长军队来剿匪的情景又以同样的顺序上演了:王师长劝降,土匪不从,于是上山攻寨,且依旧由于地势险峻,一时难克。王师长便在山下驻军,封锁山道。与当年谭师长一样,王师长不久也一再带兵外出参与战事,只留下少量兵马,于是青峰寨便又乘此时下山,与官兵在村里交火。战火纷飞的时代又苦苦降临,只是这次并未出乎村民们预料,有了谭师长军队给予的那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我们对外边来的人是更加不信任了。
王师长的军队以剿匪的名义,平常在我们村是威风凛凛、大大咧咧地进出。有时还拿取村民的东西,说官家剿匪,百姓有义务配合,这使我们对他们又平添一份厌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村又成了战场,甚至有村民在他们的战斗中被误伤。王师长也颇恼火,一次次上山攻剿。
我们终于又忍不住了,鉴于已有的经历,这个“终于”似乎早在意料中酝酿,被我们自己默默等候它的最终到来。大家心照不宣勇敢地聚集在正欲上山的王师长军队前头,可怜巴巴地提出了当年对谭师长同样的要求。
王师长惊愕地看着村民们:“剿匪最得益的就是你们啊!哪有放着好日子不要,却要受土匪欺负?”
我们的理由自然与当年一模一样,也是言之凿凿,满肚苦衷。大家说着说着,胆子也更大起来,一时群情激愤。王师长的部下骂我们不识好歹,王师长则冷冷地望着村民们的控诉,久久不言不语。过了半晌,王师长面无表情地说:“好,今天就不上山了,但……”他用马鞭指点着几个村民,“你……你……还有你,先随我们去营里一趟。”
王师长的军队撤退并带走了三个刚才闹得比较瞩目的村民,其中一个是我叔叔。大家心中七上八下地面面相觑,不明究竟。
翌日,我们惊骇地看到官兵们押着我叔叔等三个被捆绑起来的村民进入村子,向大家宣布,这几个村民是青峰寨的卧底,煽动群众挑起军民矛盾,阻碍剿匪大计,这是与政府为敌之罪,该当枪决。我叔叔等三人跪在地上大呼冤枉。
王师长向村民们说:“我知道你们被青峰寨欺压多年,敢怒不敢言。其实谁心里不盼着这些土匪早点消灭?谁不想过没有土匪欺夺的日子?除了那些表面是村民,其实早入了山上匪窝的奸细!王师长指着我叔叔等三人说,“他们专为那些十恶不赦的土匪着想,煽动大家与政府的矛盾。我知道大家是言不由衷的,阻挡大军剿匪不是你们本意,是受了这几个人的煽动鼓惑。若不枪毙这几个害群之马,识乐村的匪患就永不得消灭,你们就永远被土匪欺压!”
面对这场景,我的心里剧烈地震骇着,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三个村民大声叫着:“我们是村里的本分人哪,不是土匪的奸细!饶命啊!”但无济于事,我看着叔叔等三人被枪毙扑倒在地,才叔与阿启被枪毙时的画面这时又浮现在我眼前,与此时的情景交叉呈现。自我在识乐村出生长大至此,已目睹了两次枪决,每次都是与我关系亲密的人,它们凝刻在我记忆的画面中,历历在目。
王师长这个滥杀无辜的坏蛋!我心想。这三人决不是青峰寨的什么卧底、奸细,村民们也都了解。尤其是我叔叔,我只有这一个叔叔,我还不清楚?这三人甚至连自愿的“业余土匪”也没干过,他们无非是几个在官兵面前以大胆的姿态表现得更加软弱的村民而已。
“糊涂蛋师长,还剿匪呢,呸!”我心里激愤地骂着。
但我后来却渐渐发现出这荒唐、残忍中竟寄寓着王师长的高明。当军队再次上山出征时,便只有小半村民依然前去阻挡,连村长也没有主持。我家人也没去,只有我出于一时血气的激愤,还是跟着那些村民过去了。
“嗯,还有其他奸细没找出来。”王师长冷冷地说,又用马鞭指点几个村民,“你……你……你……,很可疑。今天不能打了,你们先随我们回去。”
这次是带走四个村民,于是阻挠进攻青峰寨马上又变成了一段小小的阻挠官军抓人的剧幕,但遭到了严厉威吓,结果又带走了两人。说真的,当王师长执鞭点人头的时候,我感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生怕会点到自己。
村民们害怕了。但次日王师长率军进村,只押着一个村民来过来枪决,说目前只确定这一个奸细,其余五人尚是嫌疑,暂不处决。这回那五个仍被扣押的村民家人上前泪汪汪地跪求王师长释放他们,说他们决不是青峰寨的奸细。王师长说,是不是奸细,待抓到匪首龙占山便可知道,届时结果自明。
当王师长再度出征攻打青峰寨时,已经无人敢阻挠了。于是自那以后,我们便开始学着忍受在断断续续的兵匪战斗中生活,学着习惯面对青峰寨一次次怪罪于官军的偷袭。王师长也在抓紧攻打青峰寨,他知道时日拖得越久,越易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那是一段沉默的日子,山上山下,只有枪声在说话。这一次,虽然村民们都沉默着,但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预感,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青峰寨的气数将尽了。于是自己在心里默然不觉地勾勒着青峰寨灭亡后的生活图景,进而也反思起我们与青峰寨这十多年的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究竟该如何看待这些土匪。
在此期间,王师长号召军民要同甘共苦,他的士兵们经常在村里白吃白拿。这样,官兵们拿,青峰寨下山抢,以及时不时的枪林弹雨,那段日子是我在村里长那么大以来最混乱、危险和困苦的一段日子。但随着战斗的愈发激烈,青峰寨的日益退缩,我们都越来越感觉这苦日子只是幸福来临前必经的阵痛,不会长久了。
三四个月光景后,这一天真的到来了。王师长的军队攻克了青峰寨,双方死伤了不少人,余下的土匪被一网打尽。那一天风和日丽,象一个节日,所有村民被召集起来,聚精会神、庄严肃穆地仿佛迎接一个隆重的仪式。曾经不可一世的龙占山被士兵们五花大绑押到了村口坪地中央跪着。人群寂静着,谁也没说话,仿佛还惊异于眼前的真实性。这一天来得太晚,又似乎来得太突然。十二年,龙占山与青峰寨威风不可一世的十二年。虽然这十二年中我们总默默期盼这一天的到来,但当这十二年已深深刻入识乐村生命的历史之中后,当期盼终于如愿以偿呈现在眼前时,我们甚至又觉得这是否真实,
胜利的王师长神色不无得意,宣布说:“匪首龙占山,十二年来在识乐村为非作歹,无耻自居父母官,欺榨百姓,强取民脂,罪大恶极!今天特将这个恶贼在识乐村正法,以平大家多年积愤。”
龙占山抬头望天,冷笑着。
我对龙占山的崇拜,其实最近两年随着年纪的长大已经下降了,毕竟我已经是大人了。尤其在这战火中的半年里,我想的很多,我的理性越来越响亮地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一个吃我们血的恶贼,正如我父亲说的。这个人真值得去佩服景仰吗?这难道不很荒唐吗?但理性的力量要把过去积淀的情感根除掉,仍需要时间,因为后者是一种顽固的力量,顽固就是不讲道理。我不认为这只是我内心的起伏,其他的同龄人或许也是相似的。这时的我对龙占山已经动摇的崇仰,在他败亡的此刻做着最后的顾盼,并与当年阿启被龙占山擒拿、枪毙的画面重温交叠在眼前。
村民们久久盯着眼前的景象,终于打破了久久的沉默。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吞吞吐吐响起了一两个带头的声音:
“好啊!这该死的……”
“他也有今天!”
于是人群终于爆发了。
“杀了他!……”
“龙占山,你欺压了我们这么多年,想没想过今天的报应?”
“你们青峰寨十多年来夺取了我们多少血汗!”
“老天终于开眼了!”
“活剐了他!”
“龙占山你这杀千刀的土匪,还我儿子命来”!阿启的娘边哭边骂着上前撕扯龙占山,被士兵们拖开。
我感到整个人群仿佛在十二年的沉睡中苏醒,包括我。大家都醒了,以往都是沉睡,都是沉睡中荒唐的梦。少年人在这剧烈的场景中似乎也都幡然醒悟,认清了这个确认无误的仇敌,他们跟我一样在村民潮水般的怒喝中增添起自己的声音。
龙占山的眼睛冷冷地对着村民们一张张仇恨的脸,眼中仿佛无物。王师长说:“龙占山,你是罪有应得,你服罪不?”
龙占山冷笑起来:“天下大乱,有枪便是王!哪来的罪?哪个又没罪?成王败寇罢了,有什么可说的!”
人群中怒喝:“死到临头还嚣张,宰了他!”
龙占山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人群,说:“你们这些草民最是反复!如今战乱不已,你们村自给自足,远避战火,日子并不比外头的人更苦。你们以为这些官兵来了会让你们日子更好过?”
王师长骂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够了,行刑!”
在我们众目睽睽下,龙占山被斩首了。我第一次看到砍头,砍的又是个我曾荒唐景仰过的人。那喷涌的鲜血如同被开闸释放,在我心里浇淌过去,浇个清醒。这个全村人仇敌的脑袋挂在村口坪地中央的秆子上示众。人们拍手称快,相互庆贺。被王师长扣留的五个村民也澄清了嫌疑,回来一同加入了庆贺中。之后村庄又恢复平静,人们回到自己的生活,只有龙占山那颗匪首孤零零从早到晚悬挂着,两眼依旧打开着,好象仍在监视着识乐村,平添一份萧杀和怪异。村民们每从底下经过,便不由得抬头望望,望望这颗曾统治了我们十二年的匪首,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有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回到村子,劳作的村民早已收工回家,村子里空荡荡的,傍晚的凉风吹拂着我的脸。我从悬挂着龙占山人头的竿子下经过,抬头看去,暮色的映衬下,龙占山的人头狰狞恐怖,锐利的眼睛正瞪着我,嘴角挂着冷笑。我惊得打了个寒颤,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龙占山的人头示众了十天。
这之后,对识乐村来说似乎是迎来喜庆的日子了。经历了两届官兵大规模围剿,青峰寨终于在王师长军队面前土崩瓦解。王师长比谭师长厉害,虽然我恨他杀了我叔叔。但如站在他的角度也就是站在剿匪的角度看,他那残酷的手段却又是一种有利大局甚至必须的谋略。欲除大恶,就得不惜用恶法。谭师长相比而言对村民就太客气了,这固然可贵,但他难得除掉青峰寨,只要百姓一闹,谭师长就没法子。所以只有王师长这样敢于硬起心肠行非常手段的人物方能剿灭罪恶的青峰寨。可我后来一想又有点沮丧,一个可以眼睛不眨做出冤杀百姓这么坏事情的人(连龙占山都做不出),他还有可能是好人吗?果然,青峰寨刚刚灭亡不久,驻军于此的王师长的军队就成为我们头上的新恶了。重新纳入官府治理的识乐村,虽说缴税比交给青峰寨的少多了,但王师长的军队却经常进村为所欲为,扰民不断,犹如土匪进村一般。龙占山统治我们期间,至少给了我们安宁的生活,土匪们也中规中矩。所以这时真感觉不出究竟谁是土匪,谁是官兵,以致后来大家竟又有点怀念龙占山时期的日子了。但这种生活对于我并不长了,一年以后,我就离开了从小长大的识乐村,开始了自己崭新的人生。
水爷讲完了,久久凝望着远处,似乎回到年少的记忆中一时还未出来。我也久久不语,为识乐村这段离奇的历史所惊叹。暑期结束,我们临回城时,我又看望了一次老人。我很高兴那段日子没有白来,山区的自然景色驱除了我悒闷的心情,而老人给我讲述识乐村的这段历史,无疑是最宝贵的收获。
2010年10月14日
(作者:常书远(楚天孤语),联系方式:15574930328 QQ:62523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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