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深沉,现在是北京时间22:26,我坐在姥姥的病床边。
姥姥的病友已经酣然入梦,让我吃惊的是,这个老太太竟发出如一个成年男子一般的呼噜声,大概老太太一生太过波澜起伏,连鼾声也是起伏的。与之相对的,是我的姥姥。她刚刚切了一段盲肠,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医生说让她多咳嗽,好把痰吐上来。我明白她很努力地在做了,只是累带腹部的刀口隐隐作痛。
小心地安排她睡下,她的呼吸有些沉闷,但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这是我第一次陪护病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在日常中让人担心的病痛,在更大的病痛面前竟成为了“正常现象”。说实话,我有些手足无措,也注定此夜无眠。
我重新坐回医院中准备的躺椅,也算人性化了。我记得,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那时候父母陪着我在医院,只能自己扛着钢丝床到医院,晚上才得片刻好眠。
人间烟火拾起手边的书,对了,忘了介绍,我在跟汪曾祺老爷子对话,人们称他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我不以为然。纵然风骨不变,但老爷子的人生情趣绝对比那些印象中的顽固夫子好玩许多。
老爷子须发花白,笑呵呵地坐在我面前,给我指着这个菜是什么,那种花是什么。可是没提它们的分布如何,花期长短,反倒最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东西,加肉炒之极清香。”
一个小老头,活了大半辈子,就知道吃!写什么风物都能扯到吃上,还写了一本书来介绍吃,怎么烹调,什么佐料,倒比食谱还详细。守着我可怜的、还不能吃饭的姥姥,我竟然食指大动,恨不得撕开书,把一个个铅字堆成的野簌佳肴炒了吃掉。老爷子又来敲我脑袋,喟叹道:“孺子不可教也!这不同的铅字,做法也是不同的呀!”
印象里,能吃的文人骚客确实不少。食不可无肉的苏东坡算一个,还有汪老爷子不是甚喜欢的袁子才也是,中国人没有不能吃的,不能吃的也得入药,熬成黄汤灌下去。
说到我爱吃的,姥姥做的珍珠丸子是一绝,极细的猪肉馅得人工剁上好长时间,震得人心中发颤。我们劝她用绞肉机好了,她不干,说这肉也是有脾气的,不费细碎功夫不出味。姥姥说的是灵验的,我在学校食堂也吃过一道珍珠丸子,机器绞的馅儿,总是味同嚼蜡。
汪老爷子也说他在昆明住时,觉得那一道“培养正气”的汽锅鸡极好,当属四海之内鸡中绝味,我不以为然,他不过是因地属物,爱屋及乌罢了。吃的无非是记忆中的风味,是“乡愁”。
若如此算,我觉得冬日里我跟宿舍一帮妹子去学校门口吃的三杯鸡也算鸡中绝味!谁敢争?可能有人不屑,说三杯鸡,顶正宗还是在台湾!这我承认,我也知道,只是我吃的鸡少,算不得懂吃会吃的博雅君子,只是对吃有自己的执念,恐怕还让汪老爷子笑话。其实这样想一想,无论是昆明的、台湾的,还是山东的,一碗鸡有千百种做法,万变不离其宗,适合它的永远是一副中国脾胃。
我对吃,一向不怎么讲究的。贩夫走卒,草莽英雄,吃的是五谷杂粮,嚼的是人间草木,都是为了吃饱穿暖,解决了肚子的问题,才好解决食物的味道问题。我羡慕汪老爷子能吃得下野根枯草,也吞的下玉盘珍馐,这是福气。
人间烟火我小,经历的少,家中父母辛苦操持大半辈子,总是遗憾没能给我更优越的物质环境,说让我受苦了。我哪里苦?如今亲人在我身旁熟睡,我很满足。
姥姥总说人得先苦后甜,苦久了一丝丝甜也觉得心满意足。中国的农民骨子里带着坚韧的顽强的意志,他们密密麻麻遍布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从他们的祖先那里承袭远古先民鸿蒙觉醒、开疆拓土时的拼搏精神,久而久之,便成了不可磨灭的基因信息。
深夜胡言乱语,一时兴起,竟然跟老爷子聊了这么久,忽觉饥肠辘辘。可是按老理儿,食不过三,深夜夜宵搞不好会积食,而且医院里除了消毒水,也无甚可吃。
我不由想,若汪老爷子还在,他会怎么做?斯人已逝,吃得通透,活得也是如此明白,让人好生羡慕。
万家灯火,不过是升起的缕缕炊烟。
晚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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