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站了,有人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坐了将近7个小时,我感觉自己要憋坏了,索性下车换换气。下车的人不多,上车的也不多。我点燃一根烟,慢慢地吞吐。在烟雾中人群有点模糊。快发车了,列车员冲我招了招手,于是我扔掉了手中的烟蒂,转身走进车厢。当我回到座位的时候却发现我的位置被一个男人占了。他看我走过来,没有动。正好对面的座没有人,我将就着坐下。
他看起来不算年轻,却也不老,好像正处在人生的中央。他把行李放到顶上,看样子是刚上车,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坐在了我的位置上,四周边还有那么多空座。他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坐下了。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是在等我开口吗?我不知道,可我不想开口。
等了一会儿火车开动起来了,窗外的树开始移动,后退。其实它们没有移动,而是我们,我们在飞快地前进着。这时候他终于按耐不住开口了,他问我,兄弟,你坐这趟车去哪儿?我冲他笑笑,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说这趟车能绕中国一整圈儿,特想来看看,就买了票。我刚上车不久。听了我的话,他先是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干笑了两声。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他脖子左边有一道疤,不长,但看起来挺狰狞。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把衬衫领子提了提,正好挡住那道疤痕。
火车继续前进着,在转过一个弯后,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化了。原本放眼望去平坦无垠的平原开始有了起伏,那些起伏像水的波纹,它们波动着汇聚在一起,成为更高更陡峭的起伏。一浪跟着一浪,潮水一样涌动着。
“你看这儿的山丘,多美啊。我上一次经过这里,还是十年前,那时候我和你差不多大。”他突然冲着我这样说,我于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聊,正好我也挺无聊的。我问他,你那时候来这干什么?他说他来这种树。他跟我讲,那时候这里的树没有现在看到的这么多,到处都是沙丘。尤其西北风来的那段时节,黄沙会被吹得漫天都是,打到脸上特别疼。他说他报名参加志愿植树活动的时候,被分配到了这里。我想想这几年因为环境问题的加重,政府确实征集过一批志愿者,去去全国各地种树。其实就是幌子,种树本身没有不好的。但让环境恶化的罪魁祸首不是缺少树,而是缺少钱。我没敢让思绪飘得太远,强领着它回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看样子在等着我问。我刚把身子坐直,想要开口问他,他却先我一步,把一根烟递到我手里,问我,抽么?我看了他一眼,说,不太好吧,车上这么多人呢,再说火车车厢里不让抽烟。他摆了摆手,说没事,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烟雾升腾,但四周的人好像都没看见一样,依旧各自忙各自的。我感觉奇怪,于是拿起手中的烟,咬住,像他一样点燃。
抽两口吧,我给你说件事。他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拄在小桌上,面色严肃。我笑了笑,弹了下烟灰,也坐直身子,冲他点点头。这列车,是个阴谋。他猛嘬了一口,又接着说,这列车绕着全中国走,就是为了引那些年青人上车,为什么要让他们上车呢?有人要在车上抢走他们的一样东西!我强忍着笑意,顺着他讲,那他们想要拿走什么呢?哈哈哈,这你都不知道?理想梦想青春,随便什么都行。我知道你不信。可我,我的梦,我的梦就是被这列车抢走的!他忽然站起身来,像一把弹出的刀,他面色狰狞地拉开衣领指着那道疤痕给我看。你看见了吗,他们就是从这里剖开了我的血肉,然后用一把钳子,一把特制的专门镊住梦的钳子,拿走了我的那个梦!你能想象吗!?他们拿走了它!他面色红涨十分激动地说道,最后却像丧失了所有力气一样懊丧着脸倒下了。他把身体深埋进座位,大口地吞吐着烟气。我看了看周围,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到这里。我这时候才感觉出诡异,怎么可能呢?太平静了。我定睛仔细看了看他们的脸,都一样。挂着一种平静,麻木重复。我忽然发现他们嘴里说的好像都是同一句话,但是听不清楚。
我开始有点害怕,拿起手中的烟狠狠地吸进肺里,有点疼,但此刻我清醒极了。我转过头来,那个男人目光涣散着瘫在座位上。沉默淹没了周遭的空气,也淹没了我们。我感觉一只手在我的喉咙慢慢收紧,我甚至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那男人的肩膀,你他妈说话啊!怎么了到底!他的瞳孔慢慢聚焦,看着我的脸。
到你了。他把烟扔了,拨开我的肩膀,一双眼睛冲着我瞪圆了。就在那个瞬间,我像一只被吓得炸了毛的猫,浑身打着哆嗦。那只悬在我喉咙口的手,慢慢收紧,扼住了我的咽喉。我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缓缓坐下,目光像他刚才一样涣散。怎么会这样呢?太可怕了。
其实,你得知道一件事。他再一次站了起来,拉开了窗帘,注视着窗外慢慢暗下来的天空。你看,外面的树,有什么不一样的?我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一棵棵树疾行而去。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树移动的速度慢了下来,越来越慢。这时候我发现,它们竟然那么的相似,好像是一棵树。但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同。它们,好像都是一样的?他笑起来,把手从玻璃上收回来。你再看看这些人,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听了他的话,我也顾不了许多,站起来走近左手边的桌子,把脸贴到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依旧在和同座的人说话。在说什么呢,我注视着他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的跟着念。下,下,一,个。下一个。就,是,就是,你。下一个就是你!当我大声地念出了这句话,那些人突然全部站了起来。他们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脚,还有一个人用力扼住我的脖子。我惊慌失措地嘶吼着。混乱之中我看见整列车厢的人都站了起来,涌动,像波浪一样涌动过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们的脸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就像那些树。他们都是一个人的复制品。那我呢?
这个时候那个一开始和我说话的男人走过来了,他从人堆儿里挤过来,把脸凑到我面前。我仔细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他抬起手,涌动着的人群安静下来了,于是他开口。“现在,看清楚,我是谁。”他指着自己的脸,等我说出答案。我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我的声带好像失去了与空气共振的能力。 静默,整节车厢都陷入了静默。我被高高举起,悬空着。我开始努力地回想,我为什么要坐上这列车?我到底要去哪儿?
那些树,那些脸,他们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旋转,涌动着。他们变成车厢,排布,组成一列火车。火车飞快地行驶着,在它的前方不停出现着轨道,沿着这些轨道,一直地朝前开着。要去哪儿呢,能去哪儿呢。我对于火车有一种厌烦,因为我觉得你要是一列火车,你只能沿着轨道前进,而轨道之外的事儿,不用你管。你也管不着。一直往前开就是了。
一切幻象都消失了,我好像在往深海里沉去,却又有一种回到羊水里的安稳感觉。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晶莹剔透,清澈纯净。那是最初最初的我。然后我的周遭出现五颜六色的光,他们穿过我照进来,把我的身体照得明亮。光变幻着,我也跟着变幻。有一部分光离开了我,而有一部分被留在我的身体里,它们使我的身体拥有了颜色。在那些光亮中,有一道光特别亮,它留在了我的心脏。它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耀眼,以至于其他的光都被它遮住。
而现在,有一只手从外面伸进来,它握住了那道光。它要拿走它。我感觉我的心脏被撕扯得支离,我痛得想要大喊,可是我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随着那道光的抽离,我的身体黯淡下去了。其他的所有的光像失去了支柱一样,缥缈无依。我伸出手,想要把那一道光拿回来,可是它飞走了。飞得又高又远。
咣当,火车摇晃了一下,我从梦里醒过来。脖子有点儿痛,我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还没黑。车厢里人不是很多。有一个男人走到我对面的座位,坐下。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想不起来是在哪儿了。我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道疤。他看着我,我觉得他好像哭了。
我回过头再看了看窗外,借着玻璃上的倒影,我发现我的脖子上也有一道疤痕,和他的差不多。什么时候弄的?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他递给我一支烟,没有管我,径自点燃了自己的烟,只吸了一口,就把它扔在了地上。烟头的火苗在黑暗的车厢中炸裂开来,转瞬冷寂。
火车还在沿着轨道飞驰,树从铁轨的两边后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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