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二十二):霍集斯家奴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日
这场寒风已持续至第二日。大风从北方卷地而来,裹挟着滚滚黄沙,无情地刮过每一个人的脸庞。
黄沙中,清军和回军的高台远射,已经持续了两日。双方都执意要建更多更高的高台,这使得几乎所有人,包括艾尼瓦尔夫妇,都参与到了这项工程中。而我是一个废人,即使是最简单的工作也无法完成。所以,我在大和卓波罗尼都营中的最后一点价值也耗尽了。
今日,我将被送往小和卓军前。
沙暴我用残破的手掌和黑布罩笼住的断腕勉强端起一碗漂满黄沙的烈酒,仰头一口饮尽,溅出的浑浊酒水沾湿了一大块衣襟。
“别了,好好保重!”我对着最好的朋友艾尼瓦尔说道。
艾尼瓦尔一袭蓝衣,满面愁容。他勉强挤着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说道:“好好活着,你不会永远是一个废人的。”
艾尼瓦尔帮助我坐上那匹从黑水营带来的瘦瘸马,目送我缓缓离去。
与我一同去北营的是一名年轻人,名叫奎尼。皮肤白皙,圆圆的脸庞布满麻子,但掩饰不了他的稚嫩。他眯着眼睛骑在一匹骆驼上,沾沾自得地哼着小曲,时不时还要找些毫无意义的话题聊一聊。与他相比,他身下的骆驼要本分多了,只是默默扛起霍集占送给弟弟的美酒佳肴和珠宝。
“这都是我在噶什珍藏的好酒,你一定要跟我弟弟讲。我这做哥哥的,可每时每刻都想着他。”出发前,霍集占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仔细向小奎尼这样叮嘱。小奎尼眯着眼睛,不住地点头。
“可怜的前辈。听说你会相马,为什么要乘这么一匹瘦马?”小奎尼眯着眼睛回头问道。
“……相马并不是看马的大小。如果只看大小的话,那寻常人等就能看懂,还要相马人有什么用?”我愤愤地说道。“不同相马人有不同的关注点。至于我……”
小奎尼表示强烈赞同,“啧啧”道:“哦哦哦!有道理有道理!”便扭过头去,开始继续哼着小曲。我想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弄清楚这个问题吧。
“轻浮的年轻人啊!”我不由叹道。
由于西侧常常有密林中的小股清军骚扰,我们从大和卓的南营向东绕行,经过三道营盘,才走到正北大营,其间足足用了大半天的时间。
北营的风沙略少。营口处,几个萨满围着一堆铅弹袋子跳舞,倒诵着《可兰经》,并不时用坎土曼搅弄着压在袋子下的某种五色布条。这无疑是一种黑巫术了。沙暴强化着黑巫术的力量。
“真主保佑巴图尔汗。”守营兵挺直腰板叫道,他接过信牌,拍了拍牌子上的泥沙。
“巴图尔汗”便是小和卓霍集占的僭号了。
守营兵仔细审视了一番信牌,又盯着我空荡荡的手腕看了几眼,才将我们放行。
又回到了这熟悉的环境中。即使是在沙暴中,这里的所有兵丁仍都在拼命工作,如同后边有人挥着鞭子抽打。事实上,在他们进入战场之前,已经挨足了鞭打和规训。小和卓利用极为残暴的手段,将他的部属训练成了一支铁军。甚至击败了天朝雄师。
“你们干什么的!?”不远处,一名将官喝道。黄沙中,依稀可以看到那名将官佝偻着身体缩在马上。
我拉了拉缠在腕部的缰绳,让瘦马止步停下。那佝偻的身躯不会是……我的身体开始颤抖。
将官拍马骑来,从飘飘尘沙中探出一张坑坑洼洼的猥琐脸庞。斯马哈!小和卓最为恶劣的走狗!我忍住左手腕陡然升起的剧痛,狠狠地攥紧了右手的两根指头。
小奎尼注意到斯马哈身上穿着的那件远西环甲,忙瞪大眼睛,率先通报说:“老爷,小人是南营和卓老爷的属下,奉他老人家之命,给巴图尔汗老爷送些酒礼。”
“哼!”斯马哈轻哼一声,如蛇一般扭动脖子,将头转向我,道:“那他呢?”
我盯着斯马哈的眼睛。他的眼中闪烁着几分笑意,是嘲讽,是得意,是残忍,是满足。这笑容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正是他冲进少主的宅邸,将刀片架在我颈上时的满意笑容。
他分明认出了我。
“老爷”。小奎尼回答说:“他是被清军俘获的北营牧马人,前几日释放到我们南营了。我现在一并带过来。”
斯马哈嘿嘿笑着,突然变了脸色,脸上的干皮抽动着。他恶狠狠道:“狗崽子,本官问话多时,你竟还不下马,好大的胆子!”
小奎尼连滚带爬跳下骆驼,低头磕道:“该死该死,小人该死!”
“你呢?崽子。”斯马哈又回过头,向我扬了扬马鞭。
我勉强按住满腹郁气,用右手的两枚手指解开缠在左手腕上的马缰,小心的翻身下马。但还是失去重心,屁股重重着地,扬起一股尘沙,刺痛感瞬间钻进股骨深处。
斯马哈扬起眉毛,把目光转移到我空荡荡的左手腕部和仅剩两枚手指的右手,笑意渐渐浮起。
“老爷,前辈是被万恶的清军给折磨成这样了。”小奎尼不明就里地解释说。
“呵呵呵呵~”斯马哈笑道:“是啊,万恶的清猪。你走吧,狗崽子。巴图尔汗今早进城了,他要从城中招募更多的壮丁。你就把这些东西送到城里吧。”
“那前辈……”小奎尼眯起了眼睛。
“这崽子不是北营的吗?就交给我好了。你快滚吧。”斯马哈翻身下马,握着马鞭,轻轻松了松腰带。
小奎尼忙跳上骆驼,握起缰绳。而我挣扎了几次,终于站起身,思考着斯马哈接下来的虐待。
“慢着!”斯马哈对小奎尼扬手叫道。你走近骆驼,在驼背上的包裹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壶酒,用握着马鞭的手打开盖子,轻嗅着酒香。
“好酒。”斯马哈又掏出一壶,连同第一壶递给了从者。他对着小奎尼说:“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小奎尼瞪大眼睛。“什么都没有!”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快走吧。”斯马哈笑着将注意力重新转回了我的身上,不再理会匆匆离开的奎尼。
斯马哈走到我身边,脸上丑陋的小坑异常清晰。他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托克托默特,你想不想再断两根指头啊?”
我的恨意刷一下升起。我想用我美丽的英吉沙小刀割开他的每一寸肌肤,最后让他活活疼死。
一声猛烈的炮响打断了我呼之欲出的冲动。
飞沙中,北营突然慌乱起来。
“怎么回事!”斯马哈猛地转向南面。
“清军又发动夺台了!这次的攻势很猛。”一名传令兵匆匆赶来。
“一群废物!前日竟然被区区一个贼将毁了一整座高台。今天你们若还守不住敌台,统统杀掉。”斯马哈怒吼道。
斯马哈迅速上马,对传令兵道:“我现在到前线去,让清军尝尝我的斧头。你去传令下去,务必守好坑道,莫让清军发现此处。将来偷袭清营,全靠此计。”
坑道?偷袭?难道小和卓打算挖坑道偷袭黑水营?!我必须把这一情报传递给黑水营。
“你!”斯马哈指着一名亲兵命令道:“你把那个牧马人送进刑帐。他有通敌嫌疑。刑具伺候,直到他服罪为止。”
我被倒拖着,拖进黄沙弥漫之中,拖进又一处“火狱”之中。
“你当坚忍,因为真主必不使行善者徒劳无功。”先知如是说。
“你当坚忍,真主必不使行善者徒劳无功。”我对自己默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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