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武汉虽已入秋,但连续几日的晴天让屋子变得有点闷热,甚至到了令人烦躁的程度。宿舍里的空气是静止的,四处弥漫着一股刺鼻腥臊的味道。潮湿的衣物和公共厕所是这些臭气的源头。由于照不到太阳,挂在宿舍里的湿衣服颇有即将发霉的征兆;公共厕所就在隔壁,人类排泄物在温热的天气里变得格外刺鼻。
陈野带着蓝牙耳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这首歌已经重复循环了四遍,但他丝毫没有切歌的想法。从耳机里流出的绵软男声源源不断,将他的思想抽离大脑,让他沉静下来。这首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词写得一般,甚至有些索然无味。但慵懒温柔的男声让陈野着迷,如同手淫一般使他欲罢不能,一遍遍循环下去,并如漩涡般将他拉入某个难以忘怀的日子。
陈野回想起两年前某个季秋的日子。闷热、潮湿、偶尔飘来发霉衣物的味道。十月的重庆,天空多是一片淡灰的阴霾,压抑沉闷。狭窄的床,坚硬的床垫和木板,拥挤而陌生的宿舍。没有耳机可以供陈野逃避嘈杂的人声。那时与两年后的现在有很多的不同,但陈野只能记起那个坐在床的另一头、叫白羊的男孩了。
陈野很难回忆起细节。因为日子实在太过久远,久远到记忆也只能靠这些声音、气味的片段拼接起来。感官片段的催化,会让情绪感知变得更为灵敏。陈野内心的感觉逐渐清晰起来。他恍然发现,从那时开始他的心底就有了莫名的悸动。
陈野还能记起故事发生的地点——一所地处郊外的消防基地。为了完成高中阶段唯一的实践活动,陈野被送到那个消防基地军训。也正是从军训开始,陈野与那个本不十分熟识的前桌建立起了联系。
他与白羊成为前后桌已经几个月了,但两人的交集仅限于传递作业。被押送到消防基地后,陈野才开始渐渐注意到这个男孩。他们开始有的没的搭话,训练的间隙两人也经常在一起聊天。陈野已经很难记清聊天的内容,只是感觉二人的关系或许在升温。他也能够实实在在看得出,因为白羊开始到他床边来聊天了。白羊坐在床的另一头,和陈野在同一床被子下面,陈野的脚趾可以接触到白羊冰凉柔软的身体。两人就这样面对面聊天,直到将要熄灯白羊才回去自己的床位。
消防基地的设施带着九十年代的习气。在这里,几乎所有的现代设备都成了奢侈品,特别是洗衣机之类能让人变懒的东西,因此学生们需要自己手洗衣服。白羊似乎不大会手洗,他只能叫陈野帮忙:“你帮我洗袜子内裤吧……我不会洗。”陈野答应得很干脆:“行呗。”白羊笑着把盆递给陈野:“你好能干哇。”陈野也腼腆地笑笑。这是他第一次帮别人洗内裤和袜子。年轻人的社交往往是直接和单纯的,陈野可以清楚感受到两人关系的走向。
在来军训之前,陈野已经做好了进公共澡堂的准备,但真的看到这么多白花花的肉体时,他还是心头一紧。澡堂里的人很多。浓郁的雾气氤氲,宛如一段柔软的白练,四处缠绕。但即便视野受阻,陈野的内心还是填满了尴尬和无措,因为作为南方人这是他第一次光临公共澡堂。这也是陈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成熟、青春的男人裸体排列在自己眼前,他甚至还清楚地看到了色情片中以马赛克形式呈现的部分。陈野有点感慨那时自己的视力竟然这么好。其实,这也是白羊第一次完全暴露在陈野面前,但是陈野已经忘记具体的情景了。或许是因为那时他根本不想知道白羊的裸体是什么样的。或许十分白皙、精瘦,甚至还有若隐若现的腹肌,但这些都不重要,所有这方面的细节都已经散落在记忆的荒漠里了。
光景宛如涨潮天的长江水,七天军训的日子飞快地过去了。军训过后,陈野和白羊开始经常在一起吃晚饭。当然他们还需要有别的朋友一起,毕竟两人还不算特别熟悉,如若只有他们两个一起出去或许还会有点尴尬。
这种日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仿佛包裹在巧克力里的酒心,让人惊喜和沉湎。陈野和白羊有共同的朋友,大家经常约着一起出去玩——吃自助烤肉、火锅,去KTV唱歌,沿着枯水而清冽的长江散步。在这个秋冬交接的季节里,湿冷的重庆由火锅、歌声和轻扰的江风组成。白羊唱歌很好听。他的声音很温柔,甚至有些慵懒,这与他的性格相得益彰。虽然陈野并不喜欢听歌,也极少听歌,但对白羊声音的赞许还是能与其他的朋友达成一致。也正因为陈野缺乏基本的音乐爱好,去KTV时他能点的歌少得可怜,基本上也是古早的,类似父辈们常唱的歌。大部分时间陈野只能充当不那么好看的背景墙。
2017年接近年底的某个晚上,白羊告诉陈野:“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当时,陈野躲在被窝里玩手机。白羊的消息像一把刀,冷恻恻从手机的眉头上悬下来,QQ对话框里那几个字狠狠刺进陈野的眼睛。陈野突然有点恍惚,内心被一种奇怪的感觉裹挟。他很难分辨出这种情绪的名字,它与震惊类似,又夹杂着疑惑,甚至还有一丝兴奋。因为这是陈野第一次接触同性恋,过去他也只在网上或多或少知道这个群体的存在。很难想象,自己身边竟然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同性恋。记得不久前他还写过一篇题为《屈原弄臣说》的文章,介绍了某历史学家论证屈原是同性恋的历程。文章语气戏谑,甚至颇有歧视同性恋的意味。后来陈野重读这篇文章时,觉得真该扇自己一巴掌。
陈野已经忘记自己回复了什么。从那时起,他的三观在某种程度上被颠覆了。陈野愿意将之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作类比。因为同性恋一直都客观存在着,只是之前并未被他发现罢了。他觉得这个比喻宏伟而恰当。
也正是从那天起,陈野更愿意接近白羊了。或许是因为白羊的坦诚让陈野备感欣慰,或许是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来自朋友的信任。他开始渐渐有了一种舒适感,而这种舒适感也仅仅是他和白羊独处时才会生发出来。陈野头回知道,建立起信任的两个人会产生情愫的交互与眷恋,类于雄蕊和雌蕊的缱绻。而那种舒适感就和花粉相似,但或许更为内敛,远不如后者浓烈。
白羊进一步彰显了他对陈野的信任。当白羊说他喜欢上了班里的某个男生时,陈野、白羊,和另一个男同学在校后门一家名为“避风塘”的鸡排店吃饭。此时饭点已经接近尾声,那家不大的店面里只有寥寥几人。喧哗的人声也已退潮,白羊温柔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在男生本身不多的文科班,这一消息几乎将目标锁定在了十分有限的几个人身上。陈野开始了貌似颇有逻辑的猜想。在几个男生之间抉择不大容易,白羊也不愿再提供更多的信息,这甚至让陈野一度怀疑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自己。这样的奇怪猜想让他既兴奋又无措,甚至有点害怕,他安慰自己只是对同性恋的内心世界充满兴趣。他听到自己的左胸膛里发出微微的心悸。杂念终于战胜了无力的逻辑推理,陈野的心中漫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春水初涨。
但这并不妨碍两人的关系继续升温,白羊也毫不忌讳与陈野的各种接触。两人开始约着放学一起回家,一块儿吃晚饭的次数也变得愈发频繁。白羊开始时不时把手搭在陈野的肩头上,或者轻轻围住陈野的腰。陈野也不怎么抵触。他很喜欢白羊身上的香味,那是一种类似于栀子花的清甜。陈野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欲和快感在野蛮生长。
有人说,肢体接触会让两个人很快亲密起来。这句话在二人身上也得到了应验。除开频繁的身体接触,前后桌的位置也给他们提供了秘密交流的便利。他们开始在各种课堂上传纸条。陈野最喜欢自习课,因为在自习课上任何非法的行为都是被默许的。他不用再经受老师目光的投射,以及随之袭来的紧张与焦灼。陈野用笔戳戳白羊的后背,白羊就领会地将手反弯过来,接收来自后桌的纸条。纸条上的内容可以用寡淡无味来形容,无非就是在干什么,以前干过些什么,周末想去干什么。陈野很难回忆起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这么有吸引力,可以像风一样在他心底留下层层波痕,让他整节课、甚至整个夜晚都沉湎于一张张不规则的、七皱八褶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
陈野只记得传纸条的“地下活动”持续了约莫半个月,内容就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有什么细微而不同于以往的情愫在慢慢融入二人的交流。这种变化始于某个模糊的秋天。日期模糊、天气模糊、情绪模糊,但纸条上的情话显眼而突兀,两年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白羊给陈野写的第一句情话。陈野没有惊讶,反而感觉有一团兴奋涌到了胸口。他也仓促在一张崭新的纸条上写下一句水平不高的情话,将纸条叠了又叠,然后轻轻放在白羊反弯过来的手心里。现在的陈野不再愿意思考其他东西,就连对自己直男身份的坚定也被抛诸脑后了。因为他的大脑正旺盛地分泌着某种甜味素,仿佛小时候偷摸吃到一块久违的糖,足以让他回味很长一阵子。后来陈野愿意将之称为暧昧的甜。这堂课上他们又传了几张纸条。陈野逐渐丧失了感知能力,他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寻找情话的宏伟事业。他不断在脑子里寻找着,妄图从脑海深处挖掘出一句让人称心的情话。他逐渐游离,像根烂木头似的呆呆望着前桌男孩的背影。
陈野对眼前这个背影再熟悉不过了。瘦瘦窄窄、背微微弯曲、穿着灰蓝相间的高中校服。也正是这个平常却可爱的背影最终让陈野怀念一整个青春。而当时的陈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在向着微妙的方向发展。在陈野从来所受的教育中,直男向来只会是直男,没有人告诉他直男也可能变弯,就像没有人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同性恋的存在。所以他只能跟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走,直到完全沦陷入白羊设下的陷阱。
当然,人类的情感是很复杂的。陈野建立起对白羊的感情堡垒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毕竟在陈野的世界观中,自己向来是钢铁直男,甚至连同性恋也是头次遇见并且很难理喻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人类感情的前进。事实上,在与自己过去人格的斗争中,陈野在一步步加深对白羊的眷念。冲突与革命总会带来牺牲,这些斗争自然也影响到了陈野的日常生活。他开始变得敏感易怒,甚至会对白羊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陈野决定从日记本中寻找出路。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写日记,却是为了一个自己也不甚明确的茫然目的。
其实,在日记的首页,陈野就已经写下了目的:“为了理清最近发生的一切,为了不让负面情绪影响生活和学习。”但他还并不清楚,其实让他情绪变化无常的人是白羊。陈野还以为自己是爱上了同桌,所以在找政治老师谈心的时候他还在做无谓的自我欺骗。
日记很有效,很快陈野就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一步步陷入对白羊的感情中的,而且无法逃离。日记只能起到记录的效果,至于解药它并没有办法提供。陈野其实是矛盾的——他并不希望成为同性恋,甚至有些害怕:毕竟“同性恋”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名词,这三个字上面压着无数沉重不堪的冷眼;另一方面,他确实是越来越喜欢白羊了。一起走在大街上时,白羊除了会和陈野搂腰搭肩,甚至还会捏陈野的脸,两人俨然一对名正言顺的情侣。情话也写得越来越频繁。有时碎纸条会被明信片替代,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满了让人耳朵发烫的句子,像红酒一样醇厚而使人微醺。
在初冬的某个深夜,白羊通过QQ对陈野说:“你越来越会撩了,比A还会撩。”A是白羊曾说的那个喜欢的男生。陈野裹在被窝里,冷白的手机屏幕光罩在他的脸上,他的嘴角牵扯出含蓄的弧度。陈野的占有欲被陡然激发出来,好像一头疯牛猛然绷断了绳子。他觉得自己侥幸赢了一局,即便白羊依旧喜欢A,但自己在这方面上更胜一筹了。陈野彻底沦陷于白羊的温柔与撩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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