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二月,还没过春节,第一批知青到来了。公社给大队分了八个,除两兄妹二人外,大队给每个生产队分了一人。
初到三天没开伙,吃住都在队长家。冬闲吃稀。早晨(大约九点左右)干菜稀饭就红苕,下午(大约四点左右)红苕就干菜稀饭。有一小碟自制的豆豉和两块豆腐乳下饭。
天黑,围住火塘向火,一个树疙兜连烧两天两夜。木板壁熏得黢黑,油光油亮,白蚂蚁都爬不进去。
山间冬天,夜晚奇冷。火塘暖暖的,把寒风隔在屋外。趁着手足舒展,队长娘子从火塘里扒出一堆洋芋,选了个小碗大的递过来。左右手的倒着拍去灰,焦黄松软,轻轻掰开,浓香伴热气直钻鼻孔。肠胃阵阵蠕动,三口两口就吞下一个。一堆洋芋被大家吃得精光。队长娘子恰到好处地把吊在火塘上的鼎罐取下来,倒出一盆热水让他先烫脚,带着满身满肚的热气钻进被窝。
下乡琐忆(1).他会煮饭三天过了,队长说应该起锅做饭了。旧历年跟倒就到,腊月二十八不管豁子都该在各自屋头煮饭,这一年才立得起,才吉利。他不懂队长的理论,但早晚总归要单身独人的立个门户。第二天早晨照例喝过稀饭吃过红苕之后,随同帮他提着行李的队长走进了自己的“家”。
说“家”,未免太寒伧了些。是临时租的隔壁老黄的一间房子,每月租金两元。西厢房中间,右隔壁是大队小学教室,左隔壁一小间是楼梯间,楼上堆放生产队喂猪的干饲料,再旁边就是老黄。西厢房中只此一间是双扇门,门两旁各一扇木格窗户。进门左手窗下盘一孔灶,迎门靠墙一张八仙桌,斜对着灶的墙角安放一张新打制的枞木床,四尺宽,带松脂香味。八仙桌上巍巍然两摞大小饭碗,过后数数,共二十一个。
家既安下,饭即开煮。“知青今天要开伙”,传遍全队四个院子二十一户人家。说山区闭塞,那是指它与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联系。其内部发生的事情,总是以一种异常的速度口耳相传。一霎时,四个大院二十一户人家各有一二位代表陆陆续续聚集西厢房。屋子里坐满站满人,后来的站在门口和两扇窗户下往里看。既好奇,又关注。男人一律吸着叶子烟,妇女头上一律包着花毛巾,咧开嘴,嘻嘻带笑。
他们是来看知青煮饭的。因为有消息说,重庆城里来的知青豁子都不会做,饭都煮不来。眼下正好核实消息的可信性。反正冬闲,活路已经收完,过年又还有两天。闲着也是闲着,平常天也难得这种有趣的事,要不亲眼看看,岂不可惜。
乡亲们来也不是打空手来的,都给他送来碗大一砣汤元面和两块嫩豆腐(事后听说是队长统一作的规定),都装进八仙桌上两个缸缽里。一个方脸膛的矮个汉子笑嘻嘻地从饲养地里劈来一把青菜,有人又给他提来一桶水,一眨眼,米有人淘好,菜有人洗净并切了细丁,火也由队长点燃,只等他的精彩表演了。
本来在家也会煮饭,只是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无论如何又不能“砸锅”。于是在围观者的七嘴八舌中滤起米,在米汤中煮好青菜;腾出锅来,放下砍成小块的红苕,将半生的米粒盖在上面,沿锅边掺一瓢水,再严严地盖上锅盖。队长兴奋地把火烧得通红,火苗伸出舌头从灶门口窜出来,深情地舔着鼎罐。屋里屋外围观的人,不时评论他的家或相互开心逗趣。
下乡琐忆(1).他会煮饭锅中水气渐干,队长把火圧灭。他俯下身,揭开锅盖,一团白气迎面扑来,眼镜上一片朦胧。不得不直起腰,取下眼镜擦拭,屋里屋外顿时一大阵快意的笑声。戴上眼镜,弯腰对着红苕焢饭吹一口气,红苕焢饭也回应了“噗”的一声。妇女们立刻惊异地交换眼神,一个女孩低低的话音也传到他耳中:“他还会煮饭吔!”
这条消息,不到这顿饭吃完就传遍了四个大院二十一户人家,立刻妇孺皆知。并且后来还通过来走人户的和去走人户的扩散到其他大队、其他公社。宵过夜,火塘边向火。“我们队头来了个知识青年”就是那段时间话题的开头。主人客人把各自队里知青的轶闻趣事凑在一起,连细节都不放过。山里头新鲜事本来就少,于是“他会煮饭”和着别人别处知青的故事就在火塘边飘飞了一个冬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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