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希西
01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很木讷的男生，小名叫黑仔，人如其名，长得又黑又瘦，很不起眼。
或许是从小没了妈妈的缘故，黑仔看起来永远脏兮兮的，头发油腻，衣服邋遢，脖颈可以看到成片的污垢——虽然我们那个山村出了名的缺水，但脏到他这种地步，也确实罕见。
他似乎还患有鼻窦炎，鼻子下面几乎没干净过，上课回答问题，注意力太集中，大黄浓涕直接探到嘴唇上，他察觉后哧溜一声吸回去，年轻的女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别过头去，干呕的表情压也压不住。
次数多了，有洁癖的老师忍无可忍，一个粉笔头丢过去，“你，出去清理干净了再进来！”
班里哄堂大笑，坐在周围的小女生捏着鼻子给老师助威，“就是就是，能不能顺便把头洗洗，一股味，臭死了！”（别说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捧高踩低是很多人早早就熟练掌握的技能。）
黑仔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再回来依旧是鼻子堵塞，头发黏片，刺溜刺溜声不绝于耳。
班主任快气疯了，后来每次上课就都让他贴墙站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与笤帚簸箕和垃圾桶为伍。
他把垃圾桶当课桌，在上面一笔一划认真记笔记。
他人虽然邋遢，可是字写得真是漂亮，一笔一划都遒劲洒脱，极有气势。
那时的校长看过他的字，惊为天人，“哎呀，这孩子以后考不上学，我觉得可以聘他来学校做我助理，啧啧，这一手好字真是浪费了……”
是的，没人看好他，大家都觉得初中混个毕业，南下打工或者回家种田就是他最终的归宿，他学习虽然不差，可是并不拔尖，在那种教学质量平平的农村初中，每年考入高中或中专的寥寥无几，没人认为他会是那凤毛麟角的幸运者。
他家就住学校隔壁，家里的情况全校皆知，母亲在他很小就病逝，父亲另娶，后妈带着自己亲闺女，后来又生了个弟弟，家里可谓一穷二白，那后妈性格极为泼辣，经常叉腰站在家门口，把他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又或者举着烂鞋底，追得女儿抱头四窜。
黑仔到了青春期，越长越高，后妈不敢直接动手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刻薄，饭不给吃饱，水不给多用，学校高高的院墙也挡不住她刺耳的骂人声。
那时候我们全家跟妈妈住在学校家属院，跟他家一墙之隔，每天都能听到他后妈五花八门的咆哮谩骂：嫌他脏，骂他懒，每月电费出来的那天更是变本加厉，叫嚣家里出了个吸血鬼，全家的血都被他榨干了。
后来，听说他到处捡牛粪，用牛粪换来的钱买了煤油灯，每晚挑灯夜读时才堵住了后妈那张利嘴。
02
初中毕业，他考上了中师，后来留在当地小学执教，然后自考大专，本科，最后上了在职研究生，在县城唯一的省重点高中任副校长。
喜感的是，他最后娶了后妈的女儿，比他大半岁的姐姐，听说结婚的时候后妈仍然破口大骂，认定他配不上重点大学毕业的女儿。
而当年的班主任拖着儿子来参加喜宴，包了厚厚的红包，希望“王校长”能看在师生一场的情面上，破例让她儿子进重点。
被他婉拒。
再后来，他的人生简直就像开了挂，作为访问学者出国研学，因为实在太优秀，毕业后直接被邀请留在当地学校从事物理教学工作，现在已经拿到绿卡，妻儿全部移民，在费城拿着令人艳羡的高薪，住着带泳池的花园洋房。
人人网上有他贴出自驾游的照片，温馨的房车，乖巧的儿女，妻子和他在蓝天白云下自拍，一个温柔娇俏，一个帅气凌人。
再也没人能把他和当初那个拖着鼻涕袖口油腻的黑小子联系在一起。
有几位同学想向他咨询留学事宜，就建了个微信群，把他拉了进来。
群主私底下告诉大家，不要发语音，因为当初他的鼻窦炎没有得到彻底根治，最终发展到中耳炎，影响到他一侧耳朵的听力，这么多年，他上课一直是戴助听器的。
没想到他进群第一件事就是自我调侃，说他是个半聋子，请大家多包涵，尽量打字沟通而非语音或视频。
善于自黑的人总能迅速拉近与人的距离，更何况这么多年，大家对他的好奇心已经接近爆棚。
群里仿佛泼了冷水的生石灰，瞬间沸腾起来。
有人赤裸裸表示对他的膜拜，有人羡慕他运气好，当初以压线的成绩考入中师，一路适逢伯乐，才华得到最大程度释放。
有人问他恨不恨班主任，毕竟那种人格上的侮辱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翻篇，又问他恨不恨父母，鼻窦炎不算什么大病，都是父母放任不管，才会生生将他拖成残疾……
他很不以为意地回答：当初家里穷，能吃饱饭已经很不容易，鼻窦炎也是看过医生的，只不过当时需要手术，家里太穷负担不起而已；对于年轻的班主任，当年不是没恨过，可是正因为她的冷眼看待，冷言嘲讽，才激起他最昂扬的斗志，没有那样的老班，可能也不会有当年那么努力拼命的自己。
至于说职场一路顺风，所遇皆伯乐，他打了呵呵二字。
“你们知道我研学结束后为什么没有回来吗，因为校长一直拿我当眼中钉肉中刺。”
所有人都沉默了，是啊，如果一个人的才华太过突出，光芒太过耀眼，直接威胁到上级的地位，这个人的日子的确不会太好过，尤其是在知识分子扎堆的体制内，大家都是明白的。
副手被正手穿小鞋，使绊子，拉帮结派搞孤立，实在是太容易太手到擒来的一件事，至于说其中的煎熬、挣扎、尴尬，只有身处其境的人自己能体会。
“不过若不是他当初那样不择手段的排挤，可能我现在还待在小县城，也无法见识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他打出一个笑脸符号，接着道：“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被泼冷水，就当是种别样的激励，美国人有句谚语，我觉得说得挺好：好看的鲜花，都是冷水浇灌出来的。”
03
好看的鲜花，都是冷水浇灌出来的。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英文是怎么说，但第一次听到这句中文，我真的深深被震撼了。
有人说，别人泼过来的冷水，你应该烧开了再泼回去。
过瘾虽过瘾，然则不若黑仔那样举重若轻的淡定与从容。
泼冷水是别人的自由，迎着凄风苦雨坚持下去是你的自由。
努力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不必向卑劣的人弯腰屈膝，是为了看到外面更美丽更宽广的世界，是为了能够选择人生而非被人生选择，是为了有一天遇到自己喜欢的人，能够笑着说一句，“你很好，但我也不差。”
是的，没有实力的愤怒，如同陷入泥潭中的苦苦挣扎，毫无实质意义。
人生而不平等，世界本质就是如此残酷。
蒋方舟说过：我对社会的残酷，没有怨言，只有好奇。我想沿着“残酷”去寻找它的苦难，寻找它的父辈，它粗大的根系。我要溯流而上，期待憧憬着巨大苦难之源如世间最壮丽之景扑面而来。你敢吗？你来吗？
想当年，身处低谷的蔡依林被所有人冷嘲热讽，当她最终凭借一曲《舞娘》获得金曲奖时，她站在奖台热泪盈眶：“我真的要感谢很多人，要谢谢曾经很不看好我的人，谢谢你们给了我很大的打击，让我一直很努力。”
是的，每一天的坚持，每一天的努力，每一天的全力以赴不遗余力，都只不过是为了，让远方更近一些。
秋风可以卷走枯叶，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自有张力。
命运可以下起瓢泼大雨，周遭人可以对你泼尽冷水，愿你自动生成石灰属性，越是被泼冷水，越是鼎沸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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