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立国二百余年海内一统,末代皇帝昏庸无道,大一统的王朝终究仍是重蹈前朝覆辙,陷入无止境的军阀混战。
在这一番混乱局势中,远离朝廷不参与政事的东罗门内,人们却是安居乐业。这一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实属难得。
“掌门...小姐她...”
来人匆忙迈进大门快步往主人面前急走,上座的白衣公子听到他这样说,忙不迭握紧了拳头,另有一手按着闷痛的胸口咳嗽几声。那人见他面容煞白,遂收了话锋再不多言。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小姐...喝了些酒,已然睡下了...”
阶下之人走得匆忙气喘吁吁,被称作掌门的人身边侍从见他气色极差赶忙答话。
话音刚落,夏均挥退了那报信的人,按着胸口的手也松开了些许。他双腿无力站起,身边侍从连忙扶着他的手臂好让他借力,同时递过一根一人高的乌木手杖在他手中,很有分量。
“掌门我们回吧,您身子刚刚有了起色,大夫嘱咐不宜多走动...”
“好,回吧...”
他的声音沙哑轻浅意外动听,整个人病体衰微不掩刚强勇毅。他的一颗心,如同世间最广阔的海洋,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众人皆知,是他的坚持,才有了这乱世中和乐安宁的生活,所以,应当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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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醒了?”
“师父呢,他怎样了?”
苏念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偷偷溜出门去玩起来就没了章法。她酒醒大半一骨碌翻身,梦中那人嘴角淌血的模样,总是让她忐忑不安。
“掌门一个时辰之前发了病,”侍女无奈作答,“小姐出门一日没有讯息,掌门可是担心得紧。”
东罗门在乱世之中傲然崛起,头些年华山论剑,夏均遭人暗算一身武艺尽废, 腿脚和身体都伤害极大。她跳下床榻往他园子的方向行走,外衣都来不及穿,侍女也只好急急追上她的脚步。
他咳血的症候犯了,一盆盆清水端出来时都染成血红色。门内无人敢阻拦她的脚步,苏念进去时候,依旧如履平地。
夏均早先咯血力竭昏迷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便看到这样的画面,年轻女孩儿趴在床边草草披着外衣,睡梦中的她发丝散乱眉清目秀,而一只白嫩的小手,紧紧握着自己不肯放开。
白天里她一声不吭离开东罗门出去闯荡,险些遇到危急情况回不来,叛逆的小姑娘还喝醉了酒。而他满心的责备,突然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念念,我的小姑娘,你从小到大,做了错事之后的一个哭腔,就能让师父抬起的手掌,再也落不下去。
师父又如何好意思怪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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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经历那一场劫难,夏均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被下了不可解的慢性毒药,双腿日渐无力,到如今离了手杖,甚至连行走都做不到。
苏念始终记得,那年天下刚开始四面纷争,父母在边匪劫掠中不幸丧生,而他伸过来的一只手,却从此将她带向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在她面前,他将自己毕生所学,文韬武略,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她感谢他,多年以后,或许还有喜欢。
“抱歉念念,我走不动了...”
夏均刚刚能起身便要走动,他高估了自己残破的身体,虽说拄杖又有她的搀扶,两条腿才走了二三十步,便沉重得开始发抖。已经三十而立,一身伤病之下,他远不是当年那个文武双全不可一世的掌门人。
即便这样,他还是想要走走,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腿,还能走多久。
“那,念念带师父过去...看莲花。”
她搁下他的手杖提起一口真气,搂着他的腰轻飘飘地腾空而起,不大会子便到了莲池边上。她扶着他坐于池畔软椅,顺势把薄毯盖在他身上,免得他在水边受了风。
“师父,今年的莲花,格外好看。”
“嗯...念念说的没错,”夏均偏过头去看着她娇俏的脸庞出神,半晌答话,“尤其是白莲,很美。”
她咯咯笑起来,银铃一般清脆动听。自己从小喜欢白莲,师父格外会哄人,开得这样好的白莲,不还是他早先移植过来的。
她在他耳畔轻轻啄了一口,多美的莲花,都比不上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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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夏均武艺高强,打遍天下无敌手,对比现在,他却只能困于床榻之间,一呼一吸都近乎耗尽全身的力气。
纷乱的世道中谁都难得独善其身,他只是静心守着这一方水土,单纯地希冀着它能支撑得更加久一些。他一身卓越的才学早就声名在外,各方势力交错纵横,无不想要使他为己所用。
“师父,今日还好吗?”
男子收到外面求贤的书信正是烦躁,他靠在圈椅里默默抚琴,一曲罢了轻轻咳嗽几声正想回房休息,小姑娘圆圆的脑袋拱过来问候一句,瞬间唤回他不太清明的精神。
“还好,”夏均微笑着偏过头去,“念念刚散学饿了吗?去后厨找刘妈吧,给你准备好吃的了。”
大夫说他身体已经越来越差的那天,小姑娘念念突然就红了眼睛,夏均怎样安慰都无济于事。她依在他的臂膀里娇嗔:“念念不饿,陪着师父去用饭,才好。”
“师父身子不舒服动作慢,”他笑着答道,“念念可不要着急啊。”
“好,和师父一起,怎样都好。”
苏念搀着他慢慢起身,夏均直立起身子来缓了很久,他的面容苍白无力唇色泛青,一双乌黑油亮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她。
俗事缠身,实难允诺。
第二天一早,他这样回复了外面意欲拉拢自己的节度使,吩咐属下,快马加鞭送了出去,前所未有地坚定。
不过因为,他想要陪着她,越久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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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知道,在这难以容身的乱世,自己能被保护在东罗门内,已是何其幸运。
他英俊的眉宇之间总是凝着化不开的忧愁,却总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开始,便由衷地舒展开来。苏念同他仿佛有着固有的默契,他不说,自己也便不多问。
“师傅下山,小心一些。”
门内有人在山下出了事情,事情不大但因为牵涉官家因此有些棘手,必须要他出面解决。临行前,苏念在他常用的车子里布好了软榻绒毯一应保暖物事,检查过几遍,仍是有些不放心。
她扶他上车去,待他安置好她也该下车,却依旧握着他的手,百般叮咛。
“好,”夏均轻轻咳喘着说话,“事情很快就好,念念等我回来。”
“我也答应师父,帮您看好家里。”
苏念跳下车去冲他挥挥手,夏均也掀开马车侧面的帘子,闪亮的目光像是长在了她身上。他们多年不曾离开彼此,早就无形之中心生爱恋,各自眼中恋恋不舍,仿佛他们面临的是一场永诀。
他不会有事,不会的。
师父离去的车子茕茕孑立,身侧随从寥寥可数,小姑娘知道他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然而考虑到他衰弱的身体,眼泪还是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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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均离开之后,苏念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不过才两日,她便觉得像是过了许久。
可不想发生的事情,依然还要发生。
门内主心骨不在,门派的入口很容易被人打开长驱直入。之前给夏均递过信件的宣州节度使杨奉以求贤之名叩开了大门之后,局势便一发不可收拾。
东罗门内外富足安康,他离家之前留下话,谈判不成,以杨奉所带领的一支军队骚扰良家妇女为导火线,一通惊世骇俗的烧杀抢掠,渐渐开始。她和他所在的园子,更加不能幸免。
她是勇气可嘉的女孩子,本想殊死一搏,侍从拼死将她带到了山下,几经辗转,她终于与他会合,本来坚强勇敢的心弦,瞬间再也绷不住。
“师父,”她跪下身子去带了哭腔,“我没能帮你守好家,我们的一切,都没了。”
“没事,只要念念没事,就好。”
山上的事情,他已经有所耳闻,这个乱世人命如草芥,那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政客,绝不可能对东罗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的天堂,袖手旁观。
况且,是他太过显眼,才为自己和身边人,招致了一场无妄之灾。他早该料到,这所有的一切,均是他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他突然一声冷笑,枯叶一般瘦弱单薄的身子,一下子倒了下去。
夏均听得到小姑娘急切的一声尖叫,随后就陷入了昏迷,再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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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刚刚异军突起的东罗门倘若昙花一现,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它同前些年四散无踪的许多江湖门派一样,销声匿迹。
他们寻得一处幽静院落暂时落脚,夏均久病的身子越发虚弱,大夫说本来用药精心养着可得永年,然而因着这一刺激,他最长还有三月时间,已至大限。
天下四分五裂的局势已然有所明朗,杨奉所带领的这一支军队并没能取得多大优势,反倒被山西境内的军民打到落花流水。他病体支离,却也再顾不上这些。
“师父醒一醒,你看,那边的白莲...”
“嗯...看到了。”
“多好看啊,明年待我及笄,师父允了我一起再赏花,可好?”
“好。”
苏念掖好他身上的厚毯子,炎热的夏季,夏均俊朗的笑容虽然过于憔悴,却好像也有了一点温度。
他的两条腿已经不能行走,这些日子都是她抱来抱去。小姑娘握着他冰块一样的手指,怎样也挽不回他将逝去的生命。既然莲池已然不同于往日,那些花儿也不再是从前光景。
当晚,夏均去世,享年三十二岁,到底还是没能等到她的十五韶华。
而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早梳洗罢盘上成年女孩儿的发髻,锦衣霓裳,略施粉黛,在这片绝美的莲池处纵身一跃,香消玉殒。
她终于去陪他,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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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女孩子高中毕业,大学选专业的时候,她果断选择了考古,虽然说不上特别热爱,却总是有一种执念,无形之中驱动着她,这种执念与生俱来,她已经习惯。
东罗门,苏念似乎在书中见过这个名字,而这个当年盛极一时的门派,却仿佛玛雅文化一样,倏忽一个不经意,便再也没了踪迹,只留下当年被烧毁的遗址。
如今,这里已然成了博物馆,苏念跟随同学一起过来参观,也是长长见识。
“夏老师,您需要帮助吗?”
博物馆向导说话声音洪亮,苏念听到这些顺着声音往那望去,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拄着肘拐行动不便的男人正艰难行走,旁人想要帮忙,他却似乎不太愿意。
他渐渐停在一个展台的玻璃前面,粗粗喘了几口气。男人拄拐仍旧微晃着,这具不太方便的病弱身体,丝毫不能掩盖他玉树临风的傲然气质。
“师父,是你吗?”
苏念默默走过去,那股执念又驱动着她在他背后开口相问,一点也不避讳或者腼腆,带着学生气。
白衬衫的高挑男人身体僵了一下,默默回过头去笑起来,他成了她大学的教授,寻寻觅觅,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她。
“念念,是我。”
苏念一瞬间看着他熟悉的微笑潸然泪下,那么久未曾谋面,真见到彼此时候,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这段情,藏了那么久啊。
谢谢老天,终于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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