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我记得那天，冷空气还在华东没走，麦子地里有霜，冷风掠过青岛钻入乡镇，村儿里的年味儿还没散，老家院子堆着些雪，窗上结了冰。

我记得那天，老屋里有很多人，外面空气很新，阳光挺暖，但还是冷，手要藏在袖子里。

我记得那天，屋里的炉子很旺，床上地上铺着摆着很多东西，对了，那天院子里的狗好像忘了叫唤。

我记得那晚，床上有一个老人，他的眼睛半明半暗，仿佛在放空，仿佛在凝望。

我记得那会儿，那个老人好像睡过去了，我正站在一边看着他，然后我听见二姑对我爸说：“咱爹没了。”

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那个正月爷爷度过了很痛苦，很漫长的一段日子。但最后那几天，他变得很安静，不知道是真的不痛了，还是麻木了。

我一直把这视为一种仁慈，爷爷为这场离别做足了铺垫，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去接受，这位老人，用自己漫长的痛苦，让我们得以免于承受天崩地裂。

以至于那一刻，我站在一边看着他，却看不懂。我听见了二姑说的，听见了爸爸的沉默，听见了大姑和妈妈的抽泣，但我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他早就走了，或者他还在这里，我不知道。

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这一切好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就这样吗？人去世，难道不是很大的事情吗？就这么结束了？你们确定他已经走了？万一没走呢？就这样？确定？

很快的，人们给爷爷穿上了新衣服，套上了官靴子，狭小的房间突然来了很多人，变得很忙碌。我还是站在那儿，没怎么敢看爷爷，只记得那套新衣很是华丽，我觉得不太适合他。爷爷以前每一次进市里看我们，都会特意穿上新布鞋，他永远都是穿的那种老布鞋，集上买的。

我脑子里想着很多东西，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突然听见有人跟我说，该哭了。

“要哭的厉害一点儿，使劲儿哭，放开嗓子哭。”这大概是我那几天听到最多的，也是我最怕听到的话了。

因为我，哭不出来。

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女，爷爷以前很想要孙子，但是最终没能得到。我不知道爷爷心里有没有觉得遗憾，希望是没有吧。因为他那么疼我，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我是在爷爷的思念中长大的。

爷爷的老屋在我的眼里一直只是一个过年的地方，毕竟人生的成长阶段有那么多事情要忙，能分给老家的精力并不多。就算我们心里很清楚，在爷爷眼中，那个老屋，是他唯一热爱的地方，我们，是他可以翘首等待一辈子的人。

所以那时，我纳闷极了，我的爷爷，我明明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我怎么就哭不出来。

院子里不断的有远亲哭嚎着跑进来，扑倒，下跪，磕头，身边的姑姑泪如泉涌，哭到失声。而我，只有我，像一个演员一样，跪在那里，紧紧咬着牙，脸上用尽所有的力气，我用力回忆和爷爷的点点滴滴，我用力压迫自己麻木的泪腺，我哭不出来。

我怎么了？

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爷爷被人抬了出去，身边的人暴风哭泣，拼了命的追赶出去，就好像如果跑得够快，就能追上死神。这时，有人过来嘱咐我，哭啊！使劲儿哭！哭着追出去！然而我已经傻了，我做不出任何的反应，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挤眼泪，我的眼已经干了。我陷入了对自己深深的质疑，我，大概是没感情吧。

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村里的丧礼是繁琐的，几天几夜，难休难止。

爷爷被装在一只盒子里，踏上最后一段路，我捧着爷爷的照片走了出去。

热闹欢腾的的曲子响彻村庄，那是我在那之后，第一次看见太阳。我的身后，是长长的一队白衣人，他们竭尽最后一丝力量哭嚎，脚下的泪痕蜿蜒一路，延伸进那片安静的土地。

那一路，我终于算是哭了。

大概是因为泪腺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又或者是因为一路上有太多路人盯着我看，看得我难受。有个村童在一边看着我，他眼里闪烁着好奇和欢喜，没有一丝悲伤。后来我一直在回忆这个画面，如果人的感情能共通，那他是否看穿了我是个无情之人，如果不能，那是否其实有一丝悲痛藏在我心底，默默证明着我对爷爷的爱？

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宿舍里其他室友都在沉睡，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突然地，眼角淌下两行泪，然后那眼泪绵绵不绝，愈流愈多，我苦笑，是真的苦笑，就在那个冬夜，我极尽全力也找不到的东西，却在如此随意的时间如此轻易的出现了，真是笑话。

我哭的越来越凶，我脑子里都是那把木刀，我仿佛看见了爷爷拿着它，抚摸它，擦拭它的样子。

那是一个印第安人亲手做的木刀，是我从美国带回来送给爷爷的礼物，我想以这种方式让他与外面的世界沾上点关系。爷爷一辈子没怎么出去过，三间屋子，一个院子，便是他的一生了。奶奶后来让我带走了它，我把它挂在了宿舍墙上。奶奶说，我不在时候，爷爷总是拿它出来看，还念叨这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无比的疼，那是一种酸涩的心痛，从胸腔开始疼到喉咙。

爷爷，我好想带你出去看看，你还没坐过飞机呢，我好心疼你的一生不够宽阔，你知道吗，我最难受的是你没能有机会去看这个世界，而我却看到了...

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

后来的一天，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了一个提问：亲人去世了，为什么我感觉不到难过？难道我是变态吗？

我呆住了一下，点开了那个最热门的答案。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段简短对话。看完后，我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窗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暖暖的。

那个回答说：

那个冬天，我哭不出来

没关系的。
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真正会让你感到悲痛的，往往是是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随风微曳的绿萝、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羽绒被，还有那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 也许几年后的某一天，你开车路过一片麦田，麦子上盖着雪，突然一股悲痛涌上来，你猛地刹住车，停在路边，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