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A市城中心的喷泉广场终于修葺完毕，听说是一个不那么出名的设计师担任的整体设计，效果却一点都不小气。

位于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人气极高，天一夜，人们就像礼拜一样准时把它团团围住，吵吵闹闹，热闹非凡。

除去喷泉中心的六十个主喷头，还有八十八个副喷头以这六十个大喷头为圆心向外扩散。喷泉的前后有一男一女两座雕塑，隔着喷泉相互望着。

男雕塑微微张嘴，表情痛苦而虔诚双手向天空讨要着什么。

女雕塑则是以一种十分静默的姿态，双手微微在胸前合十，像个安静祈祷的信徒。

一百二十八个喷头齐发，水柱有节奏的随着音乐起伏。时而像每一个初探世界的年轻人一样，直直地冲到半空，时而懒懒地垂下头来，时而探探头，又缩回去。水柱们认真地表演着，像是要极力吸引旁边两座栩栩如生的雕塑的注意一般。

上

还有二十五天，我就要结婚了。

初恋却突然联系我，说忘不了我。我心里是高兴的。

未婚夫问我，这件婚纱喜不喜欢。我分心回复初恋发来的消息，随口回答喜欢。初恋给我发了读书时我两写的纸条，内容幼稚又肉麻，我却打从心里开心，笑挂在了脸上。

可能是没听清回复，未婚夫又问了一遍，我脸上堆满了笑，锁上手机，回他好看。

未婚夫颇自豪的，却仍是微微地笑了笑。我将手机收进包里，起身去看婚纱。

婚纱是束腰式的欧式婚纱，裙摆最外面一层是精致的蕾丝绣花，然后是一层柔纱和一层内衬，袖子也是透视的蕾丝绣花，上身比较素，领子也只是简单的V领。整件婚纱的设计很简单，视觉上却很美。只是一眼，我就知道我喜欢上它了。

但我却满脑子都是我穿着它，和初恋在礼堂的场景。

并不是基督教徒的神父穿着教服，一板一眼地问我们誓词，我们先是嬉笑着，慢慢却哭得花了精心准备的妆，场面滑稽又动人。

头纱必须得要初恋给我选，她得为我们的婚礼做点什么，这是一种诗意的见证。想到这，未婚夫正好拿起一件头纱，问我喜不喜欢。

我心下一惊，心虚地要命，看也没看，连连说喜欢。

和未婚夫定好婚纱，又去选喜糖和戒指。

我的心早已不在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上，心里被愧疚和痛苦煎熬着。

未婚夫是一家中型设计公司的小经理，为人老实，话不多，收入中等，审美很好。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谈了两个月恋爱，自然而然地上床了。

男人看着害羞，在床上也内敛得很。压抑着不发出声音。每次完事，都不动半分，就着姿势把人搂进怀里，抵着我的头顶，发出细微的，占有猎物的巨兽一样的餍足声。我微微动一动表示不舒服或者要脱离他的怀抱，他就会箍得更紧，让我错觉下一秒就要被勒死。

每一次，都像压抑而淫乱的法事。

初恋就不一样。

初恋在床上喜欢细细碎碎地说话，在耳边小声说情话，呵痒。初恋喜欢我发出声音，手抚在身上，总是温柔而亲密。我们紧紧地贴着彼此，皮肤贴着皮肤，汗和着汗，黏黏腻腻的，像极了我最喜欢的蜂蜜。裸露在空气里的一小部分皮肤，汗水接触了凉凉的空气，刺激了毛孔，我们弓起身子，死死贴近彼此，汗毛直立。

这是一个近乎祭祀的过程。

每次发生争执，男人都不说话，沉默地像座死寂的火山。但隔天男人身上必定会多出几个新鲜的伤口，然后用笨拙的方法哄我。

初恋就不一样。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城市中心最有名的喷泉广场。音乐喷泉升起的瞬间，初恋大喊我的名字，并喊道“我爱你”，然后又紧张又期待地看向我。我几欲落下泪来，跑上前抱住初恋，整个人扑在初恋身上。她愣了一下，才笨拙地回应，我们笨拙地，严丝合缝地吻着，全身上下淋了个透，也不管它。

那是多么浓烈的爱啊。

在聊天软件里道完晚安，细细数起来，原本就被和初恋聊天的喜悦冲淡的愧疚感消失地一干二净不说，在初恋的对比下，甚至多出了反感。

这份反感和旧爱重燃的喜悦纠缠碰撞，自责和期望解脱的欲望像两柄尖利无比的矛，将我搅得鲜血淋漓。

慢慢的，我心里对这座不会说话的雕塑的怨念，也愈积愈深。

但离婚礼只有半月不到，我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夜夜煎熬，时时睡不着觉，躲在厕所同初恋聊天。

未婚夫也变得反常，在一天夜里突然发作。他用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巴，动作像头要喝血吃肉的野兽，散发出的气场沉默而恐怖。。

他掰过我的脸，粗鲁地撬我紧咬的牙齿，毫无温存地咬破我的唇肉，吸干血水之后竟开始温柔地舔噬我的伤口。我的整张脸因为疼痛褶皱在一起，随着身后的人全身一抖，我的痛苦更甚。

没一会，男人又像翻煎蛋一样将我翻面，手和牙齿在我身上放肆且狠厉地掐咬，我已经连反应疼痛都不想，只有身体机能因为疼痛蜷缩褶皱。

整个房间充斥着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女人压抑的气声，肉体碰撞的响声以及床架痛苦的嘎吱声。

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堪堪合上眼睛，因为疲惫昏睡过去。

这又是一场法事，超度的是我撕裂的魂魄。

没睡多久，便听见耳边有人低语，低哑的声音充满歉意。

未婚夫一遍一遍向我道歉，姿态之低让人怀疑昨晚疯子一样的男人另有其人。

甚至准备好了油条稀粥，面包牛奶各式早餐。

我安静地接受了道歉，表示想继续休息。等未婚夫出门上班才悄悄摸出手机，解锁登录聊天软件，二十条新消息，十五条是初恋发来，五条是系统推送。

同初恋说昨晚没在线因为筹备婚礼忙到很晚，现在想再休息一下，晚点聊。却仍然握着手机。

三分钟后，初恋发来一张图片。图片里是稚嫩的卡通画，画着一只胖胖的小熊，别着蝴蝶结。小胖熊独自住在在森林里，小心翼翼地把胖手伸进蜜蜂窝里掏蜂蜜。

我一眼看出，这也是读书时传的纸条。画是初恋画的，我当时的梦想是在森林里做一只小胖熊，天天都能吃到甜丝丝的蜂蜜。

尽管这些只是少时懵懂的印证，但爱都是真的。

这时我才明白，梦是儿时的梦，渴望是一生的渴望。

我忍着疼痛翻身起来。

未婚夫将我关在这里，我却轻轻一拧便得以逃离这个房子。

屋外的热气蒸腾着，我的脑浆像融在了一起，感觉像是在一个架在炉子上的大蒸屉里，我拿出手机对着昏暗的屏幕按下一串拼音。

时隔五年，我和初恋再次相见。

刷开酒店的房门，初恋正按摩着脖颈。我愣在原地，红了眼眶。

已经记不起是谁先吻的对方，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我们开始疯狂地做爱，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彼此，亲吻彼此。

她抚摸着我的身体，惊讶地问我为什么浑身青紫。我有些难为情，又不想她多年未见便觉得我变成了怨妇，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又喷薄而出。矛盾之间，便毫无预兆地流起眼泪来。

初恋手忙脚乱地给我拿纸巾，轻轻捋我的头发，抚摸我光裸的脊背。待我好转一些，又温言哄了我很多。我慢慢地在她温柔的声音里睡了过去。

回家，我脱下墨镜，换好睡衣，躺回床上疲惫万分。

剩下的时间里，太平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配合地看礼堂，赞场地布置地简单优雅，建议捧花用白色和粉色的玫瑰，一切都顺利地进行。

包括我和初恋的计划，也慢慢安排妥当。

可直到婚礼当天，初恋都没再联系我。我几近穿上那件很美的婚纱，捧着白色的芍药捧花，父亲牢牢挽着我的手臂，将我送到未婚夫的手里。未婚夫红着脸回答神父的誓词，我那冷漠的父亲的眼眶都湿润了。

我难掩内心焦虑，在神父问到生老病死的时候扯下头纱，头也没回地逃离了婚礼现场。像所有电影里的逃跑新娘一样潇洒决绝，不同的是，现实不是电影。

跑出礼堂后，我站在十字街口，完全不知道该往哪走。

看见一个长椅，我走过去坐下。孤注一掷地在聊天软件上不断给初恋发电话，回答我的却只有扑面而来氤氲的水汽。

水汽扑在脸上，凉快许多。无意间抬头，原来长椅对面是喷泉。

此时此刻，有人隔着蒙蒙水雾同我微笑。

下

我等了又等，还是没有等到她。她失信了。我背弃了所有，誓言家人和丈夫，可是她失信了。

我一直等到天黑，然后拎着婚纱的一角，回了之前的家。

未婚夫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着烟，我从不知道他会抽烟。

他开门看到我的一瞬间，整张脸以一种兵败的形式垮了下来。

他眼角含着泪，死死地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就是这一瞬间，我确认了他对我的爱，确认了一个丈夫对他妻子深切的爱。

我们的身体热切地贴到了一起，我也确定了，真正爱我的人是谁，以及我错得有多么离谱。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一切都刚刚好。

尾声

喷泉广场建成已经快一年，喷泉很久没喷了。隆冬化雪的时候，人们纷纷出门采购，人群又汇集到广场。

太阳昏昏暗暗地要落下去的时候，喷泉准时喷发。金黄的液体在冬日昏沉的余晖下看不太真切，但人们仍然能准确判断出这些金黄色的液体是糖浆。

因为有人被溅了半脸金黄，甜蜜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天晚上人们议论纷纷，没到一处都能听到人们惊叹这个“甜蜜的喷泉”。

第二天的新闻争抢报道这件奇事，有知情人爆料说是蜂蜜。很快又有人推翻他，说是麦芽糖。更有甚者，怀疑这是否携带了什么新的病毒或病菌。

但不管喷的是什么，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有专家和科研爱好者，纷纷赶来，想一探究竟。

研究发现，正如民众猜测，只是普通的蜂蜜而已，专家和科研爱好者们败兴而归，这件诡异的事也就此落幕。

这个极具地标性的喷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仍然或懒洋洋或激奋地喷着水。

随着冬天过去，这件诡异的“喷泉事故”也慢慢成了闲聊时的谈资而已。

清洁员将雕塑和广场的蜂蜜洗净，雕塑们什么也不知道地立着，脸上僵硬死板，毫无生气。

想到这人们才觉不对，雕塑又怎么会有生气呢。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蜂蜜的原因，时不时有结对的苍蝇或蜜蜂围着它们飞来飞去，或停在雕塑上，要开饭一样搓着苍蝇腿。

直到春天慢慢到来。人们又有重大发现，每每经过这个喷泉广场，总能闻到一股存在感极强的臭味。

有人说是肯定是哪里的下水道堵了，也有有经验的老人说这是尸臭味，肯定是哪里的流浪猫狗死在附近或者下水道了。

渐渐的，要经过广场的上班族们早起十分钟绕路去上班，大爷大妈们也转移阵地打太极或跳广场舞。

有贪玩的小孩仍去玩水，大人呵斥他，小孩却指着雕塑说：“妈妈快看，这个人身上长虫子了！”

大人把小孩揪走，不信他胡扯。上前扯孩子时，却吓得跌坐在地上，又飞快爬起来拉着孩子跑开，却是手脚发软爬了几次才爬起来，跑远后捂着喉咙干呕不止。小孩见大人这样，也仓皇地哭嚎起来。

人们闻声赶来，只看见那原本应该由水泥浇筑的雕像上破了一块，破口处像腐烂的牛羊尸体一样附着密密麻麻的蛆虫，无声地扭曲着滚落到地上。恶臭愈来愈浓。

作者：一只鬼，转载请私下联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