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深,酒浓露重。
向泽归府时,已是后半夜,刚进小院便是这副场景,美人花下,月下醉酒,花美人也美。
成婚三年,他和云深互不干涉,醉酒看戏都由她,是因早前应了华影,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小心思。
他是喜欢云深的。
某次宴席上,向泽的表妹与云深同座,当日不过半日的功夫,表妹却对云深印象深刻。
表妹自小是照着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的,琴棋书画,德容言功,同京城里多数姑娘都是一个模子。
用表妹的话说,云深不是那种会招人喜欢的姑娘,不会刺绣,不爱琴棋书画,看着弱不禁风,却喜欢舞刀弄枪,口头上也不饶人。
京中多数夫人小姐都瞧不上她的做派,宴席上有人出言讽刺。
云深全程淡定从容,该吃吃该喝喝,听到不客气的,就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席间也有风雅的玩法,云深不想玩就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不会。
不知谁家小姐冷嘲热讽,出身名门,连这都不会。
云深当即回道,出身名门,就得对别人多嘴多舌,评头论足,这便是出身名门的做派?
面上却是一派淡定安然,从容不迫。
表妹羡慕她的胆量,自己是如何都做不来的,瞻前顾后又顾虑得太多。
向泽也觉得她生动有趣,是他喜欢的样子,是他希望成为的,却做不到的样子。
即便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之后。
十多年前,她还只是个无知的孩童,无知无觉地失去一切,或许,她拥有的本来就不多。
他想这么看着她,希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让她自在。
为官多年,看遍了尔虞我诈,这种横冲直撞,敢爱敢恨的性格尤为可贵。
终归,是他一厢情愿。
云深的心思犹如浓重的云层深不见底,几经波折之后,他们成了婚,却貌合神离。
云深日日外出,去戏园子里听戏。
母亲委婉地提醒他,你们成亲多年,该有孩子了。
向泽何尝不知道,可孩子是枷锁,云深从来都是自由的,不该被任何东西束缚住。
向泽把她安置在床榻上,原本酩酊大醉的人,却勾住了他的脖子,被迫压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云深眼神清亮,“母亲白天的话,我听到了。”
亲密的姿势让他无比尴尬,也顾不上思考她的话,“你没醉。”
云深恼了,手上力道加重,“我说,母亲想要孙子了。”
向泽避开她的目光,赧然道,“母亲那边我去说,这事不急。”
“你不想要孩子吗?”云深声音中藏着极致的魅惑,“我们的孩子。”
向泽对上她的眼睛,“你呢?你愿意要我的孩子吗?”
云深吻上他的唇。
春宵帐暖,一夜合欢。
向泽觉得云深像个谜。
云深自由随性,不受拘束,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三年前,他们成婚之前,她跑来问他,“即便我不喜欢你,你也要娶我吗?”
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娶你。
云深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他许久,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成婚那日,她便逃了。
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他丝毫不觉得意外。
后来,云深还是嫁给他了,为了让华影安心。
所有人都说云深是华影的软肋,可华影又何尝不是云深的软肋。
但云深永远都是云深。
今夜的云深不像她,却又真的是她,像一场梦,只怕,明日醒来一切成空。
翌日归府时,管家低声告诉他,少夫人今日又去听戏了,老夫人发了好大的火。
果然像梦一样。
云深的退让大约是因为母亲。
可他却不觉得云深会就此妥协。
入夜时,云深却一如昨夜。
向泽问她,为何?
云深不答。
一连数日,夜夜如此。
渐渐的,云深出门的日子也少了,开始跟着母亲学管家的事,母亲说云深越来越有管家娘子的气势了。
向泽却觉得,云深越来越不像她了。
没过几个月,云深被诊出有孕,母亲乐的合不拢嘴,全家上下恨不得把云深供起来,岳父岳母也赶来探望云深。
云深像个木偶一样,随他们摆弄。
母亲说,云深有孕不方便照顾他,提出要给他纳个妾。
向泽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一向忙于公事,陪伴云深的时间都少得可怜,匀不出更多的心思给另外一个人。
夜晚,云深也提出纳妾的事,向泽将白日的话重复了一遍,云深好像很开心,又有一丝为难。
巧的是,上司离任,向泽资历深厚能力突出,接任了上司的官职。
简单来说,就是向泽升官了,在家里待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云深总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有精神的时候看会书,累了便用书盖住脸小憩一会。
九月的阳光依然刺目,向泽突然觉得迷茫,云深越来越不像她了,他终于还是困住了她,连同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一同困住了她。
怀胎十月,很快就到了云深临盆的日子。
云深在房内,向泽在房外。
女子生产向来艰难,向泽知道,却无法忍受云深经受这样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孩啼终止了一切。
是个女儿。
母亲面色不善,她同所有公婆一般渴望自己的儿媳生下男丁继承香火。
向泽却觉得,这样的痛苦经受一次就够了,无论如何,都是云深的孩子,也是他的骨血。
可云深见到他的时候,却哭着问他,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落泪,云深刚刚生下孩子,身心都十分虚弱,她在担心。
向泽抱着她,柔声安慰道,“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喜欢。”
这句话是千真万确,向泽对于女儿的喜欢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除了女儿吃饭的时候,只要向泽在家女儿必然在向泽手里,批公文时,读书时,只要他在,女儿也必定在他手里。
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喜欢女儿,只喜欢这一个。
所以,当母亲当着云深的面说,要云深养好身体再生一个的时候,他理直气壮的拒绝了。
母亲不死心,不舍得云深受苦,便挑个好的,收在身边,生了儿子,记在云深名下。
他还是坚持,不。
云深整个过程都很平静,没有什么反应。
为了让云深开心,也为了让家里热闹热闹,请了戏班子来府里唱戏,正是云深常去听的那家。
母亲不爱热闹,云深倒是点了几处,看着兴致也不太高。
戏台草草收场,精心设计也没讨着好处。
云深,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向泽问她。
云深抱着孩子,静静出神,良久开口问他,“真的会有人死而复生吗?”
“没有人能死而复生。”云深低声回答。
向泽愣了片刻,想起白日里是有一出《牡丹亭》,杜丽娘梦里爱上了柳梦梅,不得有情人,郁郁而终,后来柳梦梅入京赶考,与杜丽娘游魂相遇。杜丽娘起死回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你眼里,我也是那个书中的柳梦梅吗?”
云深对向泽并非一无所知。
成亲前云深就曾偷偷跟她说,哪个是向泽。
彼时向泽奉命处理一桩案件,涉案人员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明显被官兵吓到了,向泽不知从哪掏出一块饴糖递给她,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
云深忽然觉得,他身上的官服也没有那么碍眼了。
但成婚之前,她还是很冲动地问出了那句话。
向泽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娶你。
就像……完成一个任务,答应了某个人。
是了,华影,彼时她刚巧知道了华影的身世。
冲动之下,她逃了,她故意用话刺激华影。
华影说,希望她平淡安稳。
嫁给向泽是华影为她选择的路,那是华影想要但求之不得的生活,所以希望云深拥有。
为了让她安心,云深选择妥协。
嫁给向泽之后的生活,不好不坏。
她日日外出,是怕面对向泽,但却会不由自主地寻找他的身影,去戏园子听戏,不过是打发时间,还有几分是因为华影,她想知道华影以前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西厢记》唱了多少遍,她真的喜欢那个结局吗?
向泽的喜欢,云深并非毫无察觉。
可向泽喜欢她什么呢?
自由肆意,离经叛道。
她听见向泽说,云深永远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自由肆意是向泽给她的生活。
她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铺路,让她成为他们没有成为的样子。
像极了杜丽娘梦里的柳梦梅。
杜丽娘从未真正见过柳梦梅,一腔痴情爱的是谁?
是那个美好但不真实的幻影。
故事早就有了结局,求而不得,郁郁而终。
为什么要让她活过来,遇见柳梦梅?见识了真真正正的人,一起经历柴米油盐,她还会继续爱着柳梦梅吗?
她痴痴地望着台上的柳梦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着这个故事。
直到那日,她听到母亲暗示向泽说纳妾的事。
成婚三年,同房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怎么可能有孩子,她不生,自然还有别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要失去他了。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她再一次妥协了。
她不想失去他。
其实她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恣意张扬,她只是害怕失去,害怕自己太在意,只好用这种方式伪装自己。
很快,她有了身孕。
纳妾的事却一直在提——母亲不喜欢她,一直都是。
但向泽拒绝得很干脆,从各种理由,到根本不找任何理由。
云深觉得自己好傻,为什么要做这些。
可是,她想要孩子,一个有他们两个人血脉的孩子,最好像他多一点。
她生了个女儿。
向泽的欢喜她看在眼里,母亲的嫌恶她也看在眼里。
向泽问她,你到底要什么?
云深也想问,你想要什么?
“在你眼里我也是那个书中的柳梦梅吗?”云深神色凄然,“你说没有人能勉强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可是现在你看,我不是这样的,我嫁给你是因为华影,生孩子是因为不想你纳妾,为了讨母亲开心,我主动提纳妾,将来……将来也许你想要个儿子我还会……我一次次退让,一次次改变,你喜欢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吗?”
向泽向来内敛,但一直明白自己的心,云深的放纵他喜欢,为了生子苦苦挣扎,他又何尝不心疼呢?
这样的感情,他不想分给第二个人。
最初的那份浅薄喜欢早就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蜕变成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云深的改变是为了迎合他,是因为她心里也有他。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也只有你,我不纳妾,因为我只想要你,女儿也很好,像你,至于孩子,我不想你再受苦了,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什么劳什子珍贵的血脉继承,所有的事都交给我,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好吗?
云深躺在他怀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怀。
不论未来如何,至少现在这一刻,她真的很满足。
就把一切交给时间吧。
附:
华影出自前篇《云深花若影》
特殊标注内容出自《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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