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地狱（2）

一念地狱（2）

展晴和楚家川、罗樱最初的关系形同于陌生人。如果用一个准确的名词来形容，应该是“邻居”。在这个市委常委以上级别的高官及家属才有资格入住的高档小区里，展晴家与楚家的距离只有不到二百米，可以说是隔楼相望。站在自家的露台上，展晴就可以看到楚家三口的日常活动。不过，之前三年的时间，展晴和丈夫陈子樵与楚家的家庭成员仅能算是点头之交，打个招呼而已。

真正熟悉起来，是在2008年。

楚家川的妻子罗樱常年深居简出，不与任何人来往，而楚家川也很少将自己的朋友、同学、家人、下属带到家里来。他们家要么静悄悄的，要么就吵架、打砸声不断。展晴猜测，楚家川和罗樱的夫妻关系肯定势同水火。因为，像他们家这种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情况，在这个小区是极为罕见的。住的都是高官，来巴结的人自然少不了。楚家川的位置不低，身边不可能少了攀龙附凤的人。

2008年的一个晚上，展晴正独自在家悠闲地看着电视，罗樱突然前来按响她家的门铃，哭哭啼啼，梨花带雨，把展晴给吓了一跳。她不明白这个几近于陌生的女邻居怎么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的家里。要么是太冒失，要么就是实在承载不了精神上的痛苦了。她赶紧把罗樱让进屋里，给她沏了杯热茶，又拿热毛巾帮她敷那已经哭肿的双眼。

罗樱向展晴陈述了自己和楚家川之间的种种矛盾，最让她受不了的是丈夫的冷漠，她的存在似乎已经不能惊醒他所有的感觉，在他面前，她就像透明人一样。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丈夫都对她视若无物。她只能借打砸吵闹来提醒他，自己还是一个大活人，还需要来自男人的热量与温存。然而，丈夫对此无动于衷，日复一日地将冷暴力进行到底。

罗樱讲到最后泣不成声。展晴本能地站在罗樱的立场来讨厌那个只打过招呼的楚家川：没想到，在他道貌岸然地顶着C市副市长这么个官帽的外表下，竟然会有一颗如此冷漠坚硬的心。

展晴和罗樱忽然就成了闺密。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以交换多少秘密来定性友情的厚薄亲疏的。既然罗樱把最隐私的一面暴露给了她，她有什么理由把罗樱拒之于千里之外呢？更何况，孤独的罗樱一旦找到一个愿意听自己倾诉的人，便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抓住她不放。

罗樱几乎天天会和展晴联系，打电话、发信息、要展晴来家里陪伴自己和儿子波比。那时波比只有五岁，皮肤白白，眼珠黑黑，可爱得像个洋娃娃。可是，这个洋娃娃的脸上却总是盛满忧伤。展晴常想，一个五岁的幼儿，竟然要背负幼小生命里不该背负的忧伤，这是多么令人感到悲哀的事。生活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家庭环境里，什么样的孩子都难以快乐起来。展晴总想将波比脸上的那些忧伤抚平，可是，她毕竟是个外人。虽然在罗樱的许可下，波比认了她做干妈，她所能做的，仅仅是多陪他一会儿，别的事情还是无能为力。展晴对波比的爱是无私的，但她无法代替罗樱在波比心里的位置，尽管作为母亲，罗樱并不称职，甚至堪称为糟糕：她总是习惯性地把对楚家川的怨恨与不满，发泄在这个五岁孩子的身上。波比在替楚家川受过！

在与罗樱相处的五年里，展晴是真心把罗樱当作姐妹的。她一度认为她和罗樱的关系坚不可摧。对于罗樱，她似乎有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只要罗樱找她，不管当时在哪儿，她都会立时三刻赶过去。在她心里，罗樱脆弱得犹如婴儿。出于与罗樱之间的友情，尽管她不曾当面骂过楚家川，内心对他的态度却颇不以为然。她常想，如果一个人能用心里的看法把这个人给骂死，那他应该已经死过一百回了。

作为C市分管财税金融的副市长，楚家川应该算是现在网络上所称的官男。展晴的父亲曾是X省的副省长兼省委常委，她的丈夫陈子樵在北京的一家央企任高管，都是官男，因而，她比较了解官男的生态——

他们永远是忙碌的，永远没有时间陪伴家人，他们已经不自觉地成为一种政治生物，政治前途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唯一目标。如果你有事需要他办，他会立刻派来一辆车，前面坐着他的司机，后面坐着他的秘书。他们会毕恭毕敬地等在门外，听你吩咐他们立刻要去办的事项。有时，展晴觉得自己见到他们的次数，远比见到父亲和丈夫的次数要多。

而这种官男的太太有两种。一种是像展晴的母亲那样，本身亦身居要职，凡事以大局为重，保住丈夫的官位要紧。母亲曾经告诉过她：“真正的感情是互相扶持，同风共雨，患难见真情。对丈夫的所作所为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嘛，难免有个应酬。”展晴知道母亲是在暗示她不要犯女人的通病，什么吃醋耍小心眼儿之类的，对丈夫要给予一定的宽松。母亲哪里知道，陈子樵喜欢的不是女人，他们的婚姻也只不过是名义婚姻，主要是为子樵真实的性取向打掩护。

另外一种则像罗樱这样，对丈夫从不关心，在家庭生活中也不愿付出，只知横加指责。丈夫厌烦之后，又因为长期得不到关注而逐渐抑郁，把自己往死角里逼，仿佛平均每个月不闹一回自杀，就引不起丈夫的注意，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每次看着罗樱折腾，展晴都觉得她特别可怜，她早已把自我给弄丢了。

上述这两种官男太太的生活形态，都是展晴所不喜欢、不屑于为之的。如果她的婚姻生活正常，她仍然会选择给对方以足够的自由，因为她本身热爱自由和散淡，她想要过一种不羁的生活。

第一次在楚家的客厅见到楚家川时，展晴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一个普通的官男而已。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为人过于严肃，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展晴想，或许，他是习惯性地对罗樱冷淡，顺便殃及了她这个罗樱的朋友。内心深处，他已经放弃改善与妻子的关系了吧。由于对他心存先入为主的恶劣印象，展晴也懒得和他说话。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安慰罗樱，客观上起到了维护其家庭的作用。他要恩将仇报她也毫无办法。每次他一回来，展晴就起身离开。除非罗樱和波比央求她留下来。而每当这种时候，楚家川也总是习惯性地上楼，留一个背影给他们，似乎他对展晴也充满恶感。

后来楚家川问起过展晴：“当初对我到底什么印象？”

“没什么印象。”

他不服气地：“你怎么可能对我没印象，我就长了这么一张普通的脸？我好歹也是C市的副市长，经常在报纸、电视上露脸啊。”

“你以为你是美男子啊？而且我又不看电视，不关心时政，哪里知道你是谁。”展晴揶揄道。

“不可能，别开玩笑。说说，到底什么印象。”

“印象挺差的，觉得你是一个特别冷漠、自私的男人，只知道研究自己的仕途经济。家里放着那么清秀端庄的妻子，居然还对她那么冷漠。而且，还在外面七搞八搞。”

楚家川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是这种印象，罗樱灌输给你的，只可能是这些东西：冷漠，自私，不负责任，乱搞男女关系。你怎么可能去想像这种恶劣印象背后的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你试图研究过我吗？丈夫这个角色之外的我，和副市长身份之外的我，究竟是个什么样。”

展晴摇摇头，她确实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恶感已经深入骨髓。况且，楚家川是罗樱的丈夫，她有必要深入研究别人的丈夫吗？本来有句话她想用来安慰楚家川：“你的声音很好听，你的人很有男子气概。”不过她没说。接下来，换了她问楚家川：“那你不是也很讨厌我吗？除了微笑打个招呼，从来不主动和我说话。”

“那只是表面。我能在罗樱面前对你表示好感吗？那你们俩还能做朋友吗？我还能再堂而皇之地见到你吗？”楚家川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狡黠，让他显得比平时要活泼一点。展晴不禁微笑起来，原来，楚家川早存狼子野心，只不过她自己迟钝而已。

等展晴和罗樱、楚家川之间的关系发生质变之后，她常会在深夜仔细梳理自己和他们两人之间这奇怪的关系。她不得不承认，网络上有句话是对的：防闺密，防姐妹，防同窗。作为三防之守，自己这个闺密的确是对不起罗樱了。

“终究是我错了。”展晴在静夜里长叹，那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别墅里，像极了女鬼发出的一般。而这个错误的初衷竟然出自她想帮罗樱拯救家庭及其心已离家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