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上，我带着孩子出来玩儿。
路边的简易伞棚下，站着卖早点的一对夫妻。我常常买他们的包子，因此相熟了。
此刻，摊子上没有人，他们站在寒风中，不停地跺脚。
我说，这么冷的天还出来摆摊啊？
女人说，零下十几度照样摆，这些年从来没歇过一天。
她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熊，外面套着一件油乎乎看不出颜色的围裙。
男人在旁边接话，说，歇过的，去年疫情不是歇了一段时间吗？
她搓着冻得通红的脸，说，对，对。
她让我在一旁的凳子上坐。
孩子扔过一个雪球来，说，妈妈，接着。我没接住，雪洒了我一身。
我掸掉身上的雪，一抬眼，发现女人的眼睛里竟含着两窝泪。
她见我看她，赶紧转过头去擦了一下眼睛，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到你的孩子，我也想起了我的小女儿。
我说，孩子不在您身边吗？
她说，在老家呢。她比你的孩子要大一些，今年10岁了。
她从围裙兜里掏出手机，找到相册，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摇摇车上，露着牙齿笑。
她说，这是女儿两岁的时候在镇上的超市，我给她拍的。
她又滑到下一张，说，这张是她5岁生日的时候拍的，你看，她还抹了个红嘴唇儿。
她看着笑了，眼睛里有了星星。
照片寥寥几张，很快就到头了。
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说，孩子越大越不喜欢拍照了。奶奶经常说拍个照片给我们发过来，孩子死活不愿意。
她叹了一口气，坐下来，说，要是能回到以前，我绝对不会把孩子留在家里。
2.
她说，孩子一岁多的时候他们就来了这里，把孩子交给了奶奶照看。这些年，孩子都是跟着奶奶在老家生活。
孩子小时候还好，每次我们回家，知道我是妈妈，搂着我的脖子不撒手。慢慢地长大了就开始耍性子了，我一走就扯着我的胳膊不放。有好几次我要走了，她死死抱住我不让我走。我怕误了火车，只好狠着心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把她的手从我身上掰下来。
她的眼里开始有了泪光，说，我挺心疼孩子的，但是没办法，不出来不行啊。
家里两个老人，身体都不好，公公前两年瘫痪了。我男人年轻的时候腰受了伤，干不了重活。大儿子在上大学，过两年又该买房娶媳妇了，这些都是大的开销，光靠着家里那几亩地怎么能行。
这些事小孩子哪里懂，只知道我们一走就是一年，每次回家也待不了几天。上次我走了以后，奶奶说孩子在家哭了好几天，现在干脆不接我的电话了。我都好长时间没听见她的声音了，可能心里也在怨我吧。
其实我每次回家都想着尽量多待几天，多陪陪孩子。可是每次刚跟孩子熟了，我也该走了，一走，孩子又跟我生分了。
她低下头抚摸着手机，说，所以我现在一想孩子了就看看她的照片。
我说，你有空可以跟孩子视频啊。
她说，我哪有那个时间啊，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我这边收了摊子，回家收拾一下，就去东城区的农贸市场摆摊卖袜子。下午5点左右去一个老乡的烧烤店帮忙，一般忙到晚上10点左右。回到家男人准备第二天出摊的东西，我就赶紧弄点吃的，有时候饭吃到嘴里都半夜了，孩子早就睡了。
再说家里没有网，孩子奶奶每次都得去隔壁邻居家，我这边也嫌用流量太贵了。
3.
我看摊子上没人来，就说，要不，你现在跟孩子视频吧，我开热点。我的手机不限流量。
她说，不用了，那多不好意思。再说我也不太会弄，好像还得用密码什么的。
我说，没事儿，我给你弄，你把手机给我。
她把手机递给我的时候，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黑红的手背，上面都是大大小小乌黑的疤痕。
她说，前几年冬天冷，这是那时候长冻疮留下的，也有被油烫过的。
我帮她弄手机，她趁着这个空儿，赶紧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又看了看我。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挺好的，很精神。她笑了。
我把手机给她，她给奶奶打了电话，然后等着奶奶发视频过来。
一会儿，视频接通了，奶奶说，敏敏在写作业，我去叫她。
在等着的空隙，她跟我说，孩子不一定愿意过来，都好长时间没见了，肯定又生了。
奶奶回来了，说，那丫头死倔，拽都拽不过来。
她有些失落，随即勉强笑了一下，说，不愿意过来就算了，让她安心写作业吧。
她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又问寄回去的钱够不够花。
奶奶说，够了，够了，花不了。
她说，好，够就行。你别舍不得花，该买就买，多吃点好的，钱不够跟我说。
奶奶说，放心吧，舍得花。
她说，敏敏快期末考试了吧，晚上让她早点睡。
奶奶答应着，她刚想说什么，又停住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出现在了奶奶的身后。
她的眼睛立刻亮了，声音也拔高了几度。她说，敏敏，你来了，你写完作业了吗？
女孩有些怯，有些不情愿地被奶奶推到前面，她小声说，写完了。
她赶紧坐好，凑近手机，说，你最近学习怎么样啊？
女孩说，挺好的。
她说，上学冷吗？
女孩说，不冷。
她又赶紧挪动了一下身体，把脸凑到手机上，说，我跟你爸再过段时间就回去了，我给你带礼物好不好？你想要什么？
女孩说，我什么也不要。
她说，我给你买个娃娃怎么样？你喜欢什么样的？
女孩说，随便吧。
她笑了，说，好，好，你等着，我过年肯定给你带回去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娃娃。
女孩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她看了男人一眼，说，还有不到一个月吧，很快的。
女孩转脸跟一旁的奶奶说，他们还有一个月就要回来了。
她赶紧补充，说，不到一个月了，20来天吧。
女孩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早点回来，……妈妈。
她拿着手机的手突然有些颤抖，她说，好。
我看到她紧紧咬着嘴唇，眼睛红了。
她接着说，没事了，挂了吧。你好好吃饭，好好学习。
她忙不迭地关掉了视频。视频一关，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我的心跟着缩了两下，赶紧抽了几张纸巾给她。
她接过，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
一旁炸油条的男人默默地看着她，也红了眼眶。
4.
等她抬起头，我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睛。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孩子已经好久没叫过我妈妈了，真的。她这一叫，我真的有点儿受不了。
她颤抖的声音带着激动。
我也很感动，说，真好。你看，孩子还是念着你的。
她点头，说，谢谢你啊。
男人喊她过去帮忙了，她急忙“哎”着，站起来，迅速抹了两把脸去忙了。
她整个人变得轻快了许多，她在菜板上用力地剁肉，她利索地擀皮包包子，她一边捞出金黄色的油条，一边又把面团放入滋啦滋啦的油中。
她像是一只陀螺，再也没闲下来。
我却听到她在轻声哼着歌。阳光照射下来，照在她身上，她全身散发出动人的光芒。
我看着她，突然有些泪目。这可能就是她此生的高光时刻吧，只是因为孩子叫了自己一声妈妈，她就变成了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就可以从容面对世上的一切寒冷和艰辛。
5.
走的时候，她坚持塞给我几个包子。我说，不用了，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她说，你拿着吧，包子里的肉都是我去市场上选的新鲜肉，你放心吃。
她又投身到忙碌中去了，再也没抬头。
我牵着孩子的手，在路上走着，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也是永远都在忙着。
在我的记忆里，每天清晨，母亲先把煤炉搬到院子里，从炉膛里扒出煤灰，接着铲一铲子煤灰倒在旁边的鸡粪上。等煤炉开始飘散青烟，她去放鸡鸭出笼，然后抱柴火做饭，整个院子就开始热闹起来。
母亲忙碌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这样的忙碌一天天累积下来，组成了母亲的一生。
忙碌的生活剥夺了母亲人生的大部分可能性，她一生没有什么是真正喜欢的，也没有人在乎她喜欢什么。此生唯一的高光时刻可能就是我们回家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我们夸赞母亲做的饭好吃。每当这时，她浑浊的眼睛里就会散发出闪亮的光芒来。
这种光芒让母亲显得无比动人，却让我感到无限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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