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XIU小品文
喜东坡久矣。三年前,深冬,寒树披雪,书阁暖茶,于夜深人静之时,再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尤觉入神倾心。
大抵与年岁和阅历渐长有关,似乎读懂了东坡之心。恍恍乎畅游于北宋河山,悉悉乎神交于万籁之夜;时而为苏家一门出二举而欢愉,时而为东坡几经巅沛而伤情。如此波折,几经辗转,如不系孤舟飘荡在天风海雨之间,若寄旅鸿鹄逆行于不测江湖之上,贯颐奋戟,披荆斩棘,似与东坡同行耳!
一月后读毕,掩卷沉思,忽心境大开,提笔撰《苏东坡一生》文,分享给同窗好友。不日,友志远回书,首谈东坡书法之妙,点评精深,如数家珍,方知他书法之功已十年有余矣;又论东坡诗词之美,何词豪迈,何句柔情,何处宛若雨打蕉叶叮咚有声,错落有韵,方知他研诗习文更久矣,让人生敬。
自此,吾常与志远交流,或谈东坡人生得失,或观照己身,或忆历历往事,及至夜深,意犹难尽,无奈而别。隔日,你言我语,又至月朗星稀人初静。不禁感叹:“人生得一友难,得一知己者更难!”
一日,闻志远床头常备《苏轼词全集》与《唐宋词鉴赏词典》,随手可拾,白日无暇,常灯下夜读。吾不禁再叹:“千里之行积于跬步,江海之阔源自小流。纵天赋禀异而不学日常,若伤仲永者,岂能达远!”
志远笑而不答,后一气呵成,连书三文:《从东坡《一夜帖》谈读书心得》,详谈东坡书法、为人、交友、飘泊之事;撰《读友人作古琴曲<山水间>词》,细述古琴史与音律之妙,又书琴词一幅,笔风隽秀,婷婷然,有若风竹;忆旧日游山东之乐,遂改旧作为《入鲁记》。
余读之数遍,常作回味,于声情并茂间尽感奋发之气,故暗自三叹:“志远之名,与其为人极符。其博学文蕴,非久浸于书卷而难成矣;其正直不掩,非同好而不发乎天地之间焉;谨行自励,非兰芷因无人知赏而不芳也!当今世界,人多重利,浮燥有余,静心不足,淡泊名利而能宁静致远者少也!
2020年1月,疫情席卷世间,往来受阻,人人隔离。吾与志远唯有一愿:“待疫情消失,定促膝对酒,一醉方休!”
余与好友同为古琴曲《春华秋月一场梦》填词,七十余岁的老领导冯处朗唱《春华秋月一场梦》歌,声韵动挫,玉润珠圆。志远闻之,欣然赠诗云:
昔年共事曾常见,玉润歌声近又闻。
欲道庐山真面目,先生原本曲中人。
他特别注明,所作系化用杜甫诗《江南逢李龟年》:“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2022年,乃疫情最为暴虐之年,余工作在哈尔滨,家在大庆,年内往返两地仅4次,数月间大多居家办公。是年末,疫情防控放开,众皆欢喜,如沐春风。
2023年8月,秋风初动,忽传恶噩:志远因心脏病突发不幸离世,年52岁。余不信,却为真;余不敢信,仍又为真。急看他数月前在简书平台发的最后一文《春日偶成》,不禁潸然:
春色疑不到吾州?今晨忽上柳梢头。
湖冰已解风吹浪,又见翻空数野鸥。
疫情既去,暴虐全消,春色又来,伊因何“疑心春色不到吾州”焉?余深知,伊原本对“今晨忽上柳梢头”之美好满心期待,奈何却又似一片早凋之秋叶随风散去?
刚过半百,英年早逝,惜哉憾哉痛哉!
今夜,再读东坡传记,不禁又忆起三年前“北桥风”谈东坡诗、书、词、文,四者贯通一节,所论尤为精当、情深意切、恍如昨日。曰:“以往读书不求甚解,常眼中了了,心下匆匆,过目即忘。而今诗也东坡、词也东坡、文也东坡、书也东坡,相互贯通,时有所悟,常有所得。每当揽书夜读,神交古人,欣然会意处,如沐春温,倦意顿消,此读书之乐也。”
志远,乃吾早年交行同事,后任支行行长,笔名“北桥风”。
悠悠三十载,倏然一瞬间。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追忆往昔,白露寒霜,长歌当哭,只字难语。兹录其文《从东坡《一夜帖》谈读书心得》如下,以资深念,当以永存:
“爱读东坡词章久矣,喜其旷达,亦好其书法,倾其率真。床头《苏轼词全集》和《唐宋词鉴赏词典》随手可拾,白日无暇,常夜读之。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帖》平时就展放于家中必经处,每日皆可谋面。近购大开本《苏轼墨迹选》一册,尤喜《一夜帖》。此帖是东坡写给友人陈季常的信札。
“陈季常是位隐士,东坡曾为其写《方山子传》,二十余年前我在《古文观止》中读过。本已忘却,因临帖,又重读此文,遂于书法之外对该帖更有所解。东坡《满庭芳》词中也提到陈季常,词前小序有云:有王长官者,弃官三十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赋此: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摐摐。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歌舞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陈慥即陈季常。
东坡词中讲道:“王先生你如果不是因送陈季常来黄州,怎么肯会来和我相见呢?”一首小词,不但又见陈季常,还知道了弃官三十年的大隐“王先生”。另外,陈季常的父亲陕西凤翔府知府陈希亮,还曾是东坡居士的长官,命其写过《凌虚台记》,《古文观止》亦有收录,东坡时任凤翔府签书判官。
“《临江仙·归临皋》众人皆知:“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正于此词,我记住了东坡每每提及的雪堂与临皋亭。
《归临皋》词写于元丰五年(1082年)九月,是东坡从雪堂饮酒后返回临皋亭所作。雪堂是其被贬谪黄州后所筑的房屋,就建在黄州城外的东坡故营地,大抵是东坡在黄州的第三个居所。后读《雪堂记》,始知雪堂由来:“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於四壁之间,无容隙也。”临皋亭则是一个紧邻长江的黄州小驿站,是东坡在黄州的第二个居所。在名篇《后赤壁赋》中曾提及:“是岁十月既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 定慧院则是东坡在黄州的第一个居所,乃北宋古刹。他在此写下著名的《卜算子》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多读可以增识。对东坡的诗词、文章、翰墨互通互证,不但增读书之趣味,亦可强记忆,更能深识东坡。以往读书不求甚解,常眼中了了,心下匆匆,过目即忘。而今诗也东坡、词也东坡,文也东坡、书也东坡,相互贯通,时有所悟,常有所得。每当揽书夜读,神交古人、欣然会意处,如沐春温,倦意顿消,此读书之乐也。
2020年5月10日记于新村玫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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