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启明捏着两张电影票走在前面,司佟紧了紧斜挎包的链条带盯着脚下陡峭的白色楼梯,每次小心翼翼的落脚,三合板材质的台阶都颤上一颤。这家影院里都是时下流行的元素,踏进门,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欧古典文艺风扑面而来,好看是好看,不过终究是虚有其表。
大荧幕上放着《寻找罗麦》,很小众的一部片子,影院里稀稀落落的坐了些人,他们没有去寻电影票上的位置,司佟跟着邓启明径直走到了最后一排,在正对着荧幕的位置坐下。浪漫的巴黎街头、法国南部小镇的田园风光、西藏喇嘛庙里的梵音配上仓央嘉措的情诗,都是司佟喜欢的情调。
电影接近尾声,几只秃鹰盘旋在西藏上空灰白的天里,地上还有成群的同伴正在等待啄食已逝者的皮肉,赵捷透过层层叠叠的火光看着罗麦的肢骨同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的躯体一起发出蓝紫色的焰火,死去的少年站在身侧,罗麦在火光里释然的笑着。
“司佟,我们离婚吧。”邓启明的声音小的近乎耳语,她却听分毫不差。
司佟和邓启明是在一次带团研学的时候认识的,彼时她正值大三,在医学院学了点皮毛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付诸于实践,她是队医,邓启明是负责她队伍的协调,那时候,邓启明研一。
队伍里有个调皮的初三男生,吊儿郎当一身匪气,像是《变形计》里那些不着调的城市少年,司佟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她照着老队医交代下来的经验,吃饭的时候顺手把自己的鸡腿夹给他,出发的时候单独去给他扣安全带,闲下来的时候陪他组队开一局游戏。除了踹坏了酒店的一扇门之外倒也相安无事,直到研学行程的最后一天。
天安门广场国旗的升降时间是根据北京的日出日落时间,由北京天文台的天文学家专门计算的,她记得那天的升旗时间是5:58。他们一行人穿着统一的校服早早的在广场的一角等候,为了纪容也为了方便查人数,她举着喇叭吆喝着排队,少年时代总有那么几个特立独行自以为桀骜不驯牛逼哄哄的人,那男生手揣裤头站在队伍的外围,司佟叹口气认命的走过去,好声好气开口劝说。
“我渴了”他嚼着口香糖仿佛没听见。
“……”黎明时分的北京尚在一片昏暗中,叫她去哪儿给他买水。
“怎么了”邓启明走过来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司佟松一口气,“他说他渴了”
“好,我知道了,你忙去吧”
她求之不得。
耳边穿来邓启明飒爽的声音,
“你渴了?”
“嗯”
“怎么办呢?我这倒是有尿,你喝吗”
“……”
“去后面站好,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司佟脚下一个趔趄。
国旗升起的时候那群初三生正正经经的行着少先队员队礼,司佟看见身侧的邓启明站直了松垮的身子,五指并拢收在身侧虔诚的注视着冉冉升起的国旗,清晨六点钟的朝阳撒在邓启明的脸上,司佟悄悄别开了视线。
离开的时候,她看着邓启明随在队伍后边,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随手塞给那捣蛋孩子,“自己拿着买水喝”一贯的大哥口气。
自此,谁都管不听的捣蛋男生对邓启明佩服的五体投地,而司佟再也不能试图压抑胸膛里那颗悸动的心。
后来,他们一起带过很多次团,她以为自己只是见色起意,谁知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你来我往,他们在一起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邓启明很优秀,大学时代是学生会主席,在学校的孵化基地有自己的公司,射击拿过国奖,又生了一副帅气的模样,他是老师交口称赞,同学羡慕称道,时常出没在表白墙上的那种人。
司佟亦如是。
不知不觉过了两年,没有死去活来的矛盾和分手,他们都不是矫情的那种人,反而相互理解,一路扶持,越走越远越来越好。
邓启明二十五六的年纪,情到浓时,对司佟爱不释手将她压在身下欲奔赴巫山探云雨之事,只是司佟出身书香人家,即使是在婚前性行为泛滥的今下,终究还是突破不了自己的底线。
没回见邓启明忍的辛苦却总是尊重她的意愿,她总是觉得多一分对他的亏欠,同时对他的人品也多一分欣赏。她不曾看见邓启明暗暗呼出的那口气。
司佟大五毕业保研了本校的研究生,邓启明硕士毕业考上了美国的学校,导师是国际上又名的物理学专家,司佟由衷的为他高兴。
那些你出国我等你回来的戏码不过是不爱或者不负责任的借口,司佟从来都不是那种目光短浅围着小家转的女生,她大刀阔斧的带着邓启明见家长,迅速的商讨婚事拍婚纱领证办婚礼,终于赶在邓启明飞美国之前将终生大事敲定。
飞机起飞的那天正好是工作室通知去取照片的日子,她送邓启明踏上飞机,转身去了工作室,看着副驾驶座上的相册,她眉眼含笑,心想,好的婚姻不过两个人一同进步。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忙碌的事业,琐碎的生活,黑夜颠倒的时差,他们通话的时候并不多,司佟只有在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念邓启明,想的抱着被子缩成一团才稍感慰藉的那种想,她默默告诉自己,最好的婚姻不过是耐得住寂寞,守得住繁华。
如果说司佟有什么后悔的事,那就是她跟邓启明迄今没有夫妻之实。新婚夜晚,大概她表现的过于羞涩,一番温存之后邓启明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安慰,“我知你还没准备好,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其实她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彼时未经人事的她暖心于邓启明的贴心,安心的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只是一直到他离开再没有合适的机会。
三年了,邓启明学成归来,拿着省研究中心的聘书,同时多了个物理学院最年轻教授的名号。而司佟已成了市医院胸外科有名在外的住院医生,良好的家世、出众的样貌、学历事业能力皆不是泛泛,在医院工作带着戒指摘上摘下不方便她便索性不戴,不知真相的男人趋之若鹜,直到司佟亲自说出她已经结婚的消息还是难得平静。
现在好了,邓启明回来了。
她以为他们久别重逢,会如胶似漆,胜似新婚,却在他临头抽身而去时宛若当头棒喝,她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一夜,姿势还是午夜时分挽留邓启明的姿势。
邓启明在外面有人了、邓启明性能力出现了问题、还是前些年许多次的隐忍生了心理障碍……
司佟一夜间想了很多,她28年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近乡情怯,她不敢确认唯有等,等邓启明,小心翼翼的。
她歇斯底里地赶到邓启明的住处时已经是两年后,她已经是胸外科声名远播的主治医生,不知多少人羡慕她事业如日中天,老公风神俊逸事业有成,谁又知道她六年分居貌合神离的无性婚姻。
两家老人逼得辛苦,她自认也有做母亲的权利。他清冷不食烟火自然也没有外遇,她越来越不明白,六年了,如果是报复她年轻时候不给他也应该够了吧。
进门的时候,邓启明随着开门声缓缓抬起了头,像一只流浪狗仰望着她,“你来了”。
那么优秀骄傲的男人下巴上布满了青色的胡茬,司佟竟然从他微红的眼睛里看到了属于弱者的痛苦和脆弱。
“陪我去看场电影吧”
荧幕上赵捷跟罗麦在古老的藏地山巅跳着古老的傩舞,喇嘛环绕,福至心灵。聪明如她,司佟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以为自己可以娶妻生子,这一生按部就班,不负家国……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他的。”
邓启明仿佛看见了他的少年在大学军训结束的篝火晚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告白的样子,明艳如火,像个斗士。那一瞬间他忘了他的恋人他的少年早已惨死在旧金山最繁华的长街上。
细腻悲伤的钢琴曲宛如低泣,似悲似喜,稀稀落落的看客零零散散的离开,司佟才发现,他们结伴两两而行,偌大的影院里只有她一个异性,这荒唐空旷的人世间恐怕也只有他们这一对异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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