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最好不相见,从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从此便可不相思
—仓央嘉措
写下这个题目,立刻就觉得这不是我应该写的。我可以写职场,写家庭,写音乐,写读书,写旅游……唯独不能写爱情,这明明不是我擅长的事情。往往爱情来临的时候,我不在。
高三这一年,是我人生中较为灰暗的一年。高考要去户口所在地参加,而我的户口还没转过来。班主任的奖金是和一本率挂钩的。她觉得一个尖子生很可能给别的学校白白奉献了,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对我采取无视态度。
座位呢,是排在全班所有同学的最后面。好在我们是文科班,看不见老师的板书,我可以看书本。老师们提问的时候,故意跳过我,我就仔仔细细听别的同学的答案。好在那些老师还肯批改我的试卷,这样他们好知道第二名跟我差多少分。
老师态度如此,同学们自然跟风。这样的环境导致我寡言少语,独来独往。除了跟我同桌聊天,旁人一律不多话。
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在我眼里就是班主任的狗腿子。既然班主任带头歧视我,那么恨屋及乌,班主任的狗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感觉有一束目光在追着我。目光也许是有温度的,我到现在还坚信这一点。每次当我转过头去,那束目光也迅速转开了。
十六岁少女的心大概是最敏感的。换做是别人,也许我会有所回应。但是班主任的狗腿子?让他一边儿歇会儿去。
那时候喜欢上课偷偷读小说。有一天正在读山口百惠的自传《苍茫时刻》。看到悲凉处,一时间陷入了遐思,忘记盖上语文课本掩护。班主任老师逮我个正着,把我的书收走了。
我第一着急图书馆的书该怎么还,第二着急知道山口百惠后事如何。双重煎熬,一整天都惶惶不可终日。我知道班主任等我去道歉。上课看书是我不对。她为人师表,对全班同学区分对待搞歧视,更是她不对。我倔强地认为道歉也应该她先道歉。她犯错在先,而且更严重。
两天之后,我发现这本书完璧归赵,放在了我课桌抽屉里。中间还夹了一张字条,“书我替你要回来了,回家再看。” 署名只有一个字,亭。
我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正在目不斜视地专心读书。我心想,这人真够自我感觉良好的,我什么时候跟你关系好到用昵称了?不嫌肉麻。再说了,我们俩根本就没有交集。既然是班主任狗腿子,他周围还是有两三朵花花朵朵的。还嫌不够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后来有一次我自行车链条断了,只好步行回家吃午饭。等我回到教室,自行车已经修好了。我知道是谁做的。可我也没法过去跟他说谢谢,万一他说“不是我”呢,那多尴尬。于是只好当它没发生过。
我的户口在高考前两周奇迹般地办好了。班主任的脸变得比川剧还快,每天笑容堆着满脸,我都替她腮帮子疼。人情冷暖一瞬间,我算是经历过了。
高考结束,转眼就是毕业季。每个同学都准备了日记本,和同学交换毕业留言。我觉得那份热闹跟我没太大关系,就提前溜了。正在校园的林荫路上走着,小心踢着树上落下来的大朵大朵的紫色的梧桐花,一辆自行车忽然横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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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衣,眼睛目视着斜前方,脸有点红,把一个崭新的日记本递给我。
我不接,只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这才扭过脸来,“为什么什么都得有个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那么骄傲,谁都不理?”
我刚说了一句,“明明是你们都不理我……” 忽然梗住了,泪水哗地一下就出来了。
我对自己超级火大,对这个让我猝不及防哭出来的人更火大,掉头就走。他手足无措地追过来,把日记本强行塞在我手里,很恳切的说,“别哭,别哭了,不是我……我没有!”
当时已经知道我和他读书的是两个城市,远隔千里。回家之后,我看了看手里的日记本,崭新崭新的,一个字都没有。我写下了几句话。大意是:你我就像黑色的海面上远远游过来的两艘小船,也许我们有过短暂的交汇,但我们终将走向不同的终点。
大学开学了,新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最让我开心的是学校的图书馆,藏书实在太丰富了!一下课,我就立刻钻进去,直到闭馆才出来。功课吗,二等奖就好。只要一卷在握,我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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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一天,一个同学拿了一扎信过来,“这一摞都是你的。你怎么从来不看信箱的?”
那一堆信都是他一个人写来的。
我在图书馆宽大的桌面上,把他的信按邮戳日期一封封排好,从最早的一封看起。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每艘船都可以自己改变它的终点吗?高中三年,我最享受的时刻,就是听你和你同桌眉飞色舞地讲红楼梦。那是你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吧。如果有机会,你可以讲给我听吗?”
看到这儿我嘴角上扬,不出声地笑了。心里有扇门,似乎慢慢打开了。于是我拿出笔,开始给他写第一封回信。
在那个没有电子邮箱的时代,异地恋就意味着鸿雁传书。少女情怀总是诗,没有柴米油盐,什么都可以写进信里。每周去查看邮箱,总归有属于我的信件,有时一封,有时好几封。那肯定是他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又追加的。
同宿舍的姐姐们渐渐开始和意中人一起出双入对。她们对我这种恋爱方式颇为赞赏,
“爱做白日梦的老七最适合这种。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孩,不能和成年人一样出去约会。”
我觉得她们多少在炫耀。但是也确实怀疑,我这算是恋爱吗?我似乎只是和一个影子对话而已。
大约一年之后,两地书已经传了一个枕头套。忽然接到他的电话。
那时候没有手机,宿管大娘惊天动地地喊名字,女孩子们以百米速度冲到楼下听电话。大娘们个个练得声震九霄,不用麦克风就可以去鸟巢表演。
他说有个实习机会可以到我的城市工作大约两个月。周末要来看我。
我这才意识到其实我们几乎没有面对面说过话。赶紧找情感专家老六咨询。老六滔滔不绝地把自己曲折的感情史回顾了一遍,问我,“有启发吗?”
我摇头,“没。你那些套路段位好高深。”
六姐得意洋洋地说,“我高一就开始约会了。恋爱是要练习的。你见机行事好了,跟着感觉走。”
周末的时候来了很多同学,总算感觉不那么尴尬。傍晚时分,别的系的同学都回去了。我在想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开溜算了。他过来拉住我的袖子,“不许走,我有东西给你。”
有没走远的同学开始起哄,我立刻把他的手甩开。他拿出一盒卡朋特的磁带给我,“真的有东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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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提到过我喜欢《昨日重现》,他记在心里了。我心里暗暗欢喜,偏要学林黛玉再问问:“是单给我一个人的呢,还是别人也有?”
“你说呢……这还用问?女孩子还是要笑起来才好看,像你现在这样!”
“我平时不乱笑的,所以笑起来才好看!”
“像你说的。你的头发可算长起来了,高三那会儿谁给你弄的?好像比男生的还短!” 他抬起来手,没等他摸到我的头发,我的腿自己做了决定后退半步。他的手僵了几秒,讪讪地缩了回去。
他缓缓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看他很郑重的样子,就问:“关于实习?好像这个机会对你很重要。”
“我爱上一个女孩子。”
似乎听到雷声在我头顶轰鸣了一声,我尽量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然后呢?”
“然后我得慢慢等她长大。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可她毕竟只有十七岁。”
“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当然是你嘛!这里又不是少年科技大学,还有谁十六岁混进大学的?”
回到宿舍,老六早就等着了。“我刚才从窗户那儿看到了,够帅!你不要,我可收了!牵手没?”
我如实禀告,老六听完,一脸怒其不争。“恋爱不是这么谈的。你们这风花雪月地扯了一年,终于见面,居然没有牵手!我跟你六姐夫当年......” 此处省略一百字。
我辩解说,他表白说爱我的,这当然算谈恋爱。老六问,“你怎么想?”
“不知道。还算说得来。不过不如想象中说得来。”
老六说,“将来我的孩子不能太早上学,免得跟你似的这么憨。那个男孩子倒是比你老练多了。”
老六不愧是情感专家,一语成谶。
他来到我的城市实习,我们时常见面,反而失去了以前的默契。当我跟他讲最近读到的好书的时候,他显然心不在焉。后来知道,他那时已经开始追求上司的女儿,将来实习结束,他会有更大的机会留在这个城市工作。想想很讽刺,他因为我来到这个城市,然后因为这个城市离开我。
现在的我可以理解他当年的实用主义。当年的我,着实为这份薄情寡义伤心。我执拗地认为,你可以追求想追求的人;但你,实在不应该让那个十七岁的傻瓜以为你在等她。
老六依然坚持精神恋爱不叫恋爱,以此为理论依据,撺掇我烧掉那一枕头套情书。
火柴点着的时候,老六说,“你怎么哭了?你要不愿意,咱留着?”我说:“我只想把我写给他的信拿回来,那里面每个字都是真的,他不配。”
还好那时只有十七岁。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结束得正是时候,我还有长长一段好年华遭遇真正的爱情。
几年前,老同学们有个聚会,我在国外没有回去。有个知情的朋友说,“我有他照片,要不要发给你?”
我断然拒绝。我可不想让一个秃顶外加小肚腩的中年大叔毁掉这段记忆。我宁愿记忆中的他,还是当年那个身着白衫,鲜花怒马的清爽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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