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温柔的告别

作者: d03729949d2f | 来源:发表于2016-10-23 17:36 被阅读91次

    蒋德明起床刚把炉子里昨晚熄灭的火升上,电话就响了。“这么早,是谁啊。”蒋德明有些不耐烦,骂骂咧咧地提起听筒。

    “喂,哪位?”

    “爸,我晋元,赶快去县城的仁德医院,海秀她吃药了,我正送她过去。”

    蒋德明先是眼前突然黑了一下,然后就感觉腿有些软,身子也有些摇晃。已年近花甲的他,虽已不再像年轻时遇事那么慌张,但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还是对他打击不小,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但他随即定了定神,对着还在里屋睡觉的妻子大声喊道:

    “沈华芬!赶快起来,海秀吃药了!”

    蒋德明仿佛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来喊出这句话,结果发出的声音也只是很小的一点儿,隐约可以听见而已,他感到浑身有些发软,且无法让自己的思维集中起来。他先在洗脸架上拿起洗脸盆似乎是要准备洗脸,然而过了一会又把它放下,接着又提起扫帚准备扫地的样子,结果还是同刚才一样,扫了两下又把扫帚放下了,然后就不停地在屋里来回转圈,双手互相用力地来回搓着,偶尔用双手像用抹布擦桌子一样在自己的脸上抹,在脸上来回搓着,仿佛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眼泪滚出来。

    但眼眶已经明显有些湿润,眼白也开始泛出淡淡的血色。

    “狗日的张晋元,要是海秀有个啥事,老子一定叫你坐牢,叫你偿命。”蒋德明突然破口大骂起来,同时怒气冲冲地对正在急忙穿衣的妻子喊:“快点啊,你不要你女儿的命了!?”

    沈华芬胡乱地穿上衣服,一面骂着女婿张晋元,一面从枕头底下的一个布包里取出了几千块钱揣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狗日的张晋元,狗日的不得好死……”沈华芬一边骂着一边收拾,说话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这双干涸了多年的眼睛又一次变得泛滥,而且比以往很多时候都来得猛烈。

    “只知道说说说,说有个屁用啊,快点啊。”蒋德明再一次发火了,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刚才大了,火气也比刚才大了几分,明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此刻他脸色已有些发白,和他那两鬓的白形成了一种照应。

    在等了一会儿之后,蒋德明独自朝着大马路走去,留下沈华芬哭哭啼啼地紧跟着,就这样,他们一前一后地往汽车站赶去。

    一路上蒋德明满脑子想的都是女儿蒋海秀。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女儿说。他回想起自己当年那么困难的把她养大,送她上学,好不容易长大了,嫁人了,以为可以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结果却让张晋元这个狗杂种毁了,毁了她的一生。“要不是当初你非要嫁给张晋元,又怎么会有婚后不幸的生活,又怎么会有今天的事情,这样的结局。”蒋德明越想越气,同时想到自己女儿现在还在危险当中,他不禁全身发抖,看到走在自己旁边的妻子一路哭哭啼啼地说过不停,一边说着担心女儿话,一边骂着张晋元。他的火气就更大了,劈头盖脸的就把妻子骂了一顿。

    他越走越快,仿佛脚不是他自己的一样,即使腿已经很软痛了,他也毫无知觉地在不停地往前迈;沈华芬已经有些喘了,但她还是一路小跑似的跟在丈夫的后面。就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遇到什么事都是跟在丈夫的后面,这次也一样,但面对自己的亲身骨肉出事,她好像获得了不少勇气,想冲到丈夫前面去一回;但一时到来的打击还未能让她缓过神,她哭哭啼啼的跟着丈夫走着,嘴里不停地骂着张晋元。

    “你不是人啊,张晋元,你就是畜牲啊……”

    蒋德明走着,脑子偶尔也有些蒙,但他即刻明白,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要保持清醒,保持冷静,此刻只有自己是女儿的支柱。不管女儿有什么事,自己都要像一座塔一样在女儿面前保持站立。

    他脚步还是飞快地往前迈着,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许多画面,全是关于女儿蒋海秀的,有小时候玩耍时的,上学时的,第一次出门打工时的,第一次女儿带着张晋元来家时的,想到这里,他的火气又从胸膛猛烈地烧到了嗓子眼。一想到张晋元这三个字,他就眼睛鼓胀,两眼发出仇恨的光芒,上下牙齿之间不停得摩擦出嗤嗤的声音。

    由于紧张,他的手心在不断地冒汗,他把手按在自己的外套上擦了擦,同时抬起自己的手臂用袖子把额头上的汗珠也胡乱地擦了擦,继续拼命向前走着,此时这条路就像是一条索命线,一端在他的脚下,而另一端则拴着自己女儿的命。

    这条路他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女儿当年出嫁,就是从这条路上被接走的。就是在这条路上,当年他自己曾站在起点亲眼看着女儿风风光光的出嫁,并且笑得是那样的灿烂。

    也是,自己的女儿结婚,又有谁会不高兴呢?当时他又怎会想到自己的女儿婚后的不幸呢?更何况现在自己的女儿到了吃药自杀的地步。当时的蒋德明没有想到这些,他一心以为自己的女儿会获得幸福。想到这里,想到张晋元为自己女儿带来的生活,蒋德明就两眼放出凶光,好像要是张晋元此刻站在他的面前,他准会把他乱棒打死一样。

    他的两只脚依然像机器一样不断往前走着,每当想起张晋元,仿佛他就会从自己的愤怒中获得不少力量,脚步进一步加快,但随即又在自己的悔不当初中力量减半,险些瘫软下来。

    关于蒋海秀的婚姻,那要从九年前的一个中午开始说起。

    那天中午,蒋海秀从广东打工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走进屋里,蒋德明和沈华芬都高兴的不得了,满脸堆笑,并急忙接过女儿手中的东西,又是倒水又是让座的,像迎接客人一样迎接自己的女儿。

    和蒋海秀一起走进屋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张晋元。

    在当时,张晋元的出现,不仅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股新鲜气息,同时给带来活力的,还有这个沉寂了好一阵子的村庄,对于蒋德明的家庭来讲,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喜事,自从自己的儿子蒋海洋出门,家里就显得空空荡荡了,儿子不像儿子,出门六年没和家里联系过,一转眼儿子蒋海洋已经二十六,也不知道有没有谈对象,生活过的怎么样?这些蒋德明都一无所知,看到周围邻居家的孩子都娶媳妇快抱孙子了,蒋德明就陷入一种焦急的悲伤情绪中,邻里们坐在一起都谈论自己的孙子怎样怎样,每当这时候蒋德明就借口有事走开,他不想又有人提起他的心病,就是儿子蒋海洋。而此时张晋元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老两口心里的空缺,一个女婿半个儿,蒋德明此时就把自己的感情转寄到了张晋元身上。

    张晋元无疑为这个家庭带来了喜悦,也为这个村子带来了谈资。

    自从张晋元走进蒋德明家的那一刻起,张晋元和蒋海秀就成了村子里的焦点。那些在田间干活的人,路上偶遇的人,都会或多或少的说到张晋元和蒋海秀,有时不好直接开始这个话题,就会采用迂回的战术。

    “我刚才从陈家田路过的时候,看到沈华芬在地里忙。”

    “忙啥?听说她家海秀回来了。”

    “恩,听说还领了个男的回来,你看到过没有,怎么样啊?是哪儿人啊?”

    “不知道啊,还没见过呢。”

    “蒋德明这回总算可以放点心了吧,儿子虽然没信儿,女儿看来有着落了。”

    “我看不一定……”

    “……”

    关于张晋元的各种情况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这种消息蔓延的速度就像夏天大雨来临前的乌云,很快就铺满了整片天空。

    张晋元比蒋海秀大九岁,这样的年龄差距已远远超出了这里人们的接受范围,在这里人们的眼里再多几年就差不多大一轮了,那还得了,是绝对不容许的。如此下来没过多久,外界的各种说法带来的压力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朝着这个家庭压下来,但蒋德明依然纹丝不动,每天照常干自己的事,显得这事好像和自己无关一样。其实他心里明白,年龄虽然差距有些大,但自己女儿的选择肯定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作为父亲的仅凭年龄就否定掉,有些草率,他并不是一个草率的人,只不过他在暗地里打听关于张晋元的更多情况,不打听不知道,打听完了,蒋德明的心里本就已不多的好感也渐渐凉了下来。

    张晋元十岁时父母亲都相继病逝了,自己跟着哥哥长大。由于缺乏父母的管教和关爱,从小就胆子特别大,年轻时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二杆子,虽然现在已经三十了,到了而立之年,各方面都有很大的改观,但蒋德明依然觉得骨子里的性格和脾气是很难改掉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并不是文化人才知道,蒋德明也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他相信张晋元骨子里的脾气依然是二杆子,即使现在没有表现出来,日后时间一长总会路出马脚的。

    打听到的这些情况没有一样是使蒋德明满意的,令蒋德明不满意的不仅是这些,还有张晋元的家庭情况,虽然蒋德明自己不是什么贪财的人,但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嫁个经济条件好的呢。张晋元由于跟着哥哥长大,父母去世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几乎所有的财产都是哥哥一个人后来积攒的,虽说一起长大,关系也很好,哥哥虽没说财产分配,但没说分配并不意味着不会分配,随着哥哥结婚,由于嫂子的介入,分配财产已经是必然的,本来所有的财产就没多少是张晋元挣的,所以到最后他就只有一间烂房子,和一部分粮食,就这些东西他嫂子还说自己吃亏了,抚养这么多年没拿到一点东西还要倒拿东西出来,哪有这样的好事,算是尽职尽责很厚道了。此时的张晋元十七岁,嫂子的介入,让他与哥哥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于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呆在家里了,选择了外出打工。对于他来讲,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由于名声不太好,出去打工也没有人愿意带上他一起,最后在哥哥出面的苦苦央求拜托下,终于有人愿意带上他一起,又由于他的年龄不到十八岁,不能一起跟着进大的正规的厂家,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同去的人都去了工资较高的正规的厂,而自己只能找一些工资低的小作坊。一种苦闷的心情在他的心里慢慢生根发芽,十七岁的他还不明白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公平和简单容易,不明白世界的底色到底是什么颜色,那时起他就常常一个人独自抽烟,一个人独自坐在街边的烧烤摊前喝酒。从那时起,抽烟成了他的必须,喝酒更是,他的酒瘾和酒量也是在这时期养成的。

    对于这些过程的艰辛,蒋德明自然是不会了解的,他看到的就是张晋元只有一间破房子,也没有多少存款。对于张晋元来说,还不明白要怎样才会在世界上好好生存下来,又怎么会想到存钱这回事呢,自己过了十几年的日子,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对于一个十七岁的人来说,就像从一种痛苦中解脱出来,要好好享受这个世界提供的一切,只是当时还不明白,享受任何一丁点儿东西都是要付出相同甚至更为惨重的代价的。

    张晋元依然和以前一样,没有多少改观,二杆子性格,成天在街道上瞎逛,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没钱吃饭就上认识的朋友或者同村老乡那里去吃一顿,朋友老乡有时抹不开面子也不会说什么,但日子久了,脸上的表情自然就不那么好看了。张晋元此时也会很知趣的去下一家,虽然他像是在城里游荡的一个孤魂野鬼,但埋藏在心底里的那点自尊心还没有完全丧失,看到邻居的脸色变化自己也会不好意思,有时他从头笑到尾,也从头说到尾,仿佛是为了化解自己的尴尬和难堪。

    张晋元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在这几年期间,他像一个流浪汉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边缘,他每天都在这个城市里不停地奔波、行走,但感觉从来没有走进过这座城,再加上一个冷冷清清的家,有时他会感到很悲观,很茫然无助,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而他也确实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找不到丝毫的归属感。几年下来,他先后辗转过好多厂家,但没有在一家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流浪与漂泊似乎与他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似乎也习惯并开始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他就以这样的状态又过了一段时间,直到蒋海秀的出现,似乎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状态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他自己想要的还是一个安定的家,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家庭。

    对于一个漂泊惯了的人,安定下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个人独自自由自在生活几年的习惯哪是那么容易说改就改的呢,但张晋元还是尽量让自己内心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平复下去,想安安稳稳的生活。尽管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多年来养成的抽烟和喝酒的习惯,始终没法改变,甚至比以前更甚。对于这一点,蒋海秀和他在一起时并没有介意,在她的意识当中,男人抽烟喝酒再正常不过了,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样的习惯成了后来她婚姻中不幸的根源。

    蒋德明来到镇上汽车站,和老伴儿匆匆忙忙的走上一辆去县城汽车,并对司机说能不能快点走,司机说还没装满人呢,等装满才走;蒋德明说自己有急事能不能马上走,司机说,我就拉你们几个人连油钱都不够,蒋德明说我闺女在医院病危能不能现在就走,司机说那你下去搭辆摩托车走吧,蒋德明无奈地下了汽车,和妻子两人在路边随便找了辆摩托,两个人上车就往县城赶去。

    十一月的天气,镇子后面的山顶上还有雪白的一层薄薄的雪花,像是一位老人坐在那里,头上戴着一顶雪白的帽子;早上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时候,就像是老人蓄的花白胡子一样,偶尔有丝丝寒风吹过,吹得云雾扰动就像是老人的胡须在轻轻的飘动。蒋德明拉紧自己衣服的上衣拉链,率先坐上了靠前的位置,吩咐妻子坐在自己身后,并把司机拿过来的一个头盔给妻子戴上,自己则再一次把自己的拉链拉了拉,出发往县城仁德医院赶去。

    从家到镇上,一路上下来差不多已经前前后后花了半小时,此时蒋德明的神经已经绷紧到达极点,就像一根崩到临界状态的橡皮筋,仿佛只要有一丝微风的轻轻扰动,就会崩断一样。他全身都在颤抖,还好天气寒冷,别人都以为他只是由于冷而身体在不停的颤抖,旁的一些认识的人还在开他的玩笑,大笑着对他说:“冷得发抖,抱紧沈华芬就不冷了。”蒋德明完全无视别人的玩笑,两眼直视前方。以往遇到这样的玩笑,他总是会大声的回应,甚至说的比这更露骨、更下流。而现在他没有回应,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别人在说什么,即使听到了也没有精力来回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他甚至忘了打个电话给张晋元问问情况,中途老伴儿提醒他打个电话问一下,他很生气地说现在打电话添什么乱,马上就到了,到了再说,实际上他自己内心很想打电话问一下,女儿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

    蒋德明上车以后,一路上都在催促司机加快速度,完全没有感觉到打在自己脸上的寒风,此时寒风已经把他的脸冻得通红,就像刀子在他的脸上一刀刀划出血来。鼻涕也沿着嘴唇流到了不是很长的花白胡子上,他用手胡乱的抹了一把鼻涕继续催促司机,司机可能也感觉到他确实有急事,于是叫他们坐稳,加速跑起来,此刻的蒋德明觉得,司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经过二十几分钟,终于到达了医院,蒋德明一个踉跄,像是从车上滚下来一样,匆匆朝着医院大门冲去,留下沈华芬付车钱。张晋元的大哥已经在医院门口等了,蒋德明跟着一路跑进病房,病房里已经哭声一片,张晋元的大嫂和他自己七岁的女儿张玉蝶都在哭,此时的蒋德明完全没有看到往日疼爱的外孙女,进门就直接朝女儿的病床扑过去。

    蒋德明拉着女儿的手,看着女儿发白的脸,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沿着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脸颊,像决堤一样,刷刷地流着,但他极力忍住自己的哭声,不让自己在女儿面前哭出声来,但由于抽泣全身一阵一阵的发抖,他两眼直直地盯着躺在床上的女儿,看着女儿雪白的脸和无神的眼睛,蒋德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已经预感到事情似乎无法挽回了,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心脏里打转,搅得他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也不顾那些在走廊上前来围观的人,他先是试着慢慢放出自己的哭声,接着哭声慢慢变大,最后完全变成嚎啕大哭,他边哭边用自己的衣袖抹掉眼泪,越抹越多,他一直以来的内心的疼在这一刻仿佛都化成了眼泪。

    哭完以后,就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宣判,判官就是死神。

    他看到蒋海秀的嘴唇动了动,便将耳朵伸过去,他只能感觉到从女儿嘴唇里吹出几口微弱气息,什么都听不到,他的眼泪再一次留了下来,似乎是一种亲人之间的感应起了效用,他感觉到了女儿的意思,随即跟着女儿眼神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了在角落里不停抽噎的张玉蝶,蒋德明明白了,点点头算是作为回应,然后蒋德明看着蒋海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蒋海秀的葬礼上,沈华芬一个人坐在女儿遗像前,两眼充满血丝,全身因抽搐而不停地在发抖,外孙女张玉蝶站在旁边大声的哭着,沈华芬伸过一只手把外孙女拉过来抱在怀里,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她想说点好听的话哄一下小孩子,但她欲言又止,嘴巴刚一张开,还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她自己就先差点哭了出来,在外孙女和外人面前,她极力忍住自己的悲伤,只能默默流泪,默默的把眼泪往自己肚子里吞。

    蒋德明在角落里静静地抽着旱烟,本来由于身体原因已经不怎么抽的他,此刻一口接一口,大口地抽着,时而发出一连串的咳嗽,把鼻涕眼泪都咳出来了,他伸手胡乱的擦去以后,又一口接一口的抽起来,仿佛他抽的不是劲儿很大的旱烟,而是一剂药效很强的麻醉药,他抽烟就是给自己的神经打麻药,麻醉的效力来自于烟引起的咳嗽和肺部的疼痛,如此,他的痛苦仿佛就可以减轻几分。

    几小时过去了,蒋德明还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想着女儿生前的事,他在回想女儿出生时、幼年时以及成年以后的那些在他脑海留下的深刻画面,后来又想到女儿婚后的生活,在想着她短短的一生,她的幸福和不幸,在想女儿服毒自杀的原因。

    从医院起到现在,张晋元每次在他面前出现,他都有一种冲上去打死他的冲动,尽管他现在已经将近六十,全身都是病痛,但这些丝毫没有削弱他的这股勇气和决心,只要张晋元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眼睛里的悲伤,就会瞬间转为愤怒和仇视,那因哭泣而有的丝丝血色,仿佛变成愤怒的火焰要从他眼睛里喷射而出。

    张晋元在前前后后的忙着葬礼的事情,很多邻居看在他哥哥的面子上都过来帮忙了,加上蒋海秀结婚以后在当地的为人不错,很多人都看在死者的情面上,来帮忙打点丧事。在院子外围,坐着许多邻居和亲戚,都在谈论着死者生前的好,以及死者服毒自杀的原因,张晋元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听到谈论死因的话,脸上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又恢复了悲伤痛苦的表情。

    听了许许多多关于女儿的谈话,蒋德明已经大概知道女儿为何会服毒自杀,此时他只是觉得女儿太傻,过不下去可以离婚,为何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呢?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会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痛得他全身都往心脏那里缩,最后缩成一团,疼得他站在这冬天的风里瑟瑟发抖。

    老年丧子,蒋德明算是尝到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悲伤和痛苦,但作为一个已经快要活过一甲子的人来说,悲伤和痛苦他经历太多,虽没有经历过现在这样厉害的痛和悲。但这也没有使他完全丧失理智,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剧烈的疼痛只是一阵子,隐痛才是更加漫长的痛,他已经和隐痛作伴多年了,而自己的肉体依然相安无事。此刻的他最想要知道的,是女儿服毒的确切原因。

    蒋德明开始慢慢梳理回忆,特别是女儿结婚以后,自己了解到的她的生活,他越回忆就越觉得不对劲儿。自己的女儿结婚九年,刚开始一两年,女儿会和张晋元一起经常回来看望自己;接下来的几年,只有过年和自己过生的时候他们才会来,有时甚至是女儿蒋海秀自己一个人来;而在最近一两年,女儿会经常一个人来,并且很多时候都不爱说话,显得很沉默,也看不到以前来时那样高兴兴奋的表情,那时蒋德明不过以为这是习惯了婚后生活,变得平淡的自然表现而已,而现在他自己想起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和谐快乐的家庭,女方怎么会经常往娘家跑呢?何况是女方自己一个人。其实已过婚姻生活几十年的沈华芬,在那段日子就已经发现了异常,但每次问起女儿,蒋海秀什么也不说,只说来看看他们,还反问说就不能来看他们啊。沈华芬听到女儿这样说,就一时语噎。婚后的女儿,沈华芬已经不像对待结婚前那样,什么话都说了,她明白女儿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听话的孩子,而是一个家庭的主心骨,成为另一个家庭的女主人。虽没有明着问,但一种婚后女人对于婚姻的直觉告诉沈华芬,女儿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其实蒋海秀的婚姻,一开始就被很多人不看好,也许还真应了那句话,不被祝福的婚姻是很难幸福的。但幸不幸福外人又怎会知道呢,只有自己经历过才会体会其中酸甜苦辣,蒋海秀的婚姻就是那般充满酸甜苦辣。

    在刚结婚开始那一年,可谓作苦,由于张晋元早先的不安分,完全没有什么积蓄,几乎家庭生活是一切从零开始。还好张晋元在和蒋海秀结婚以后,变得安分一点,但生活还是过得很拮据,一起在外面打工,为了节约钱,结婚以后的他们也是分开住在厂方提供的免费的员工宿舍里,这对于刚结婚的年轻人来讲,是痛苦,是折磨,此时的张晋元也为自己的条件感到愧疚,想着蒋海秀嫁给自己过这样的苦日子,出于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和自尊心,使他感到有些羞愧,并开始寻求改变。但蒋海秀对这一切并没有说什么,她对于自己的婚姻充满信心,认为只要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肯定会变好。可能是上天对于努力生活的人都会有一种眷顾,在过去一年后,生活开始有了明显的好转,他们也迎来了女儿张玉蝶的出生,这不仅让张晋元和蒋海秀对生活充满信心,觉得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就连蒋德明和沈华芬以及各位邻居朋友亲戚们都觉得,这个家庭的生活从此就走上了幸福的轨道,这个时期的蒋海秀过得是甜蜜的,经济拮据一点,但她内心里是高兴的,是充满希望的。

    在接着的几年里,蒋海秀的婚姻算是走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婚姻生活,她为自己的生活劳碌奔波,为女儿张玉蝶劳碌奔波,柴米油盐,经营着这个家庭。

    有时幸福往往是很短暂的,在蒋海秀九年的婚姻生活中,最不幸的可能是最后一两年,吵架成了家常便饭,为了生活中的一点点小事就会大吵不停,而此时的张晋元也再次开始酗酒,有时候喝醉之后还会打蒋海秀,很多时候,张晋元喝醉酒回家来,第二天蒋海秀的脸上就会留下因被殴打而留下的瘀伤。每当父母吵起来或者打架的时候,张玉蝶就会跑到墙角或者躲在桌子底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有时候因为惊吓甚至都忘记了哭泣。只是眼睛大大的睁着,嘴巴张得很大,躲在那里瑟瑟地发抖。

    蒋海秀就是在这段时间经常往娘家跑,有好多次她都想对爸妈诉说自己的不幸,但最终都没有开过一次口,每当母亲问起的时候,她也会极力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自己过得很幸福。其实她何尝不想对父母诉说自己的痛苦和悲伤呢,但想到自己当时结婚的时候父亲就极力反对,是自己一直坚持做出的决定,自己现在这样也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怪谁呢?只能怪自己。一种宿命,因果报应的思想在她的脑海形成。自己造成的后果,就由自己来承受吧,已经年满三十的她,也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到底是错在了哪一步,让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今天的样子。

    生活没有错,蒋海秀也没有错,但生活依然成了错误的样子。

    蒋德明为了要弄清自己女儿的死因,悄悄的问自己的外孙女,在蒋海秀死前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多少文化的蒋德明,完全没有考虑到问这些问题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此时的他也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我们不怪他。蒋德明便询问外孙女张玉蝶,到底这是怎样发生的,张玉蝶大概说了那天晚上的过程。

    “天要黑的时候,爸爸刚回来,就和妈妈吵起来,爸爸好像喝酒了,有一大股酒味,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我就躲到座子底下去了,后来爸爸还用木棍打妈妈,最后还用铁丝打,用铁丝勒妈妈的脖子,把铁丝卷成一圈一圈的往妈妈的嘴里用力塞。”

    蒋德明听到这里已经气得不行了,他让张玉蝶不说了,说到这里他已经明白怎么回事。“狗日的张晋元,老子一定要你坐牢,为我女儿偿命。”蒋德明在自己的脑海中恶狠狠地想道。

    自从知道女儿死因以后,蒋德明在村子里每遇到一个人,都会说要把张晋元送去坐牢这件事,而那些和他交谈的人似乎也很热衷于他谈论这件事,都说张晋元应该坐牢,如果蒋德明去告他的话。外人脸上都带着惋惜痛苦的表情,像谈论一件有趣的事一样谈论着,蒋德明似乎也很享受这大把大把的带有虚假嫌疑的同情。他表面上不停的控诉、仇恨着张晋元,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但内心里也常常闪过一丝迷茫、犹豫,如果张晋元真的去坐牢,自己的外孙女张玉蝶要怎么办呢?刚刚失去母亲,随即又失去父亲,即便到时候由自己来抚养,自己又怎会代替亲生父母呢?他在纠结着,和老伴商量,还是没有什么结果。蒋德明感到痛苦,和失去自己女儿时候一样痛苦,甚至更加痛苦,他不知道怎样选择,以往生活经验没有告诉他,这道生活难题的答案,他常常失眠,在半夜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席卷他的全身,接着在他嘴里就会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直到天明。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不温柔的告别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mkjku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