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她会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的记忆并不属于自己,而且有这种感觉的,还不止她自己一人。
走在熟悉的大街上,看着一栋栋本来应该很熟悉的建筑,偶尔有那么几眼看上去又觉得这建筑似乎本不应该是这样,但本来应该怎样的,她又怎么都想不起来,问周围的小伙伴儿们,大家却嘲笑她。
和熟悉的朋友一起吃饭工作,偶尔会有那么几眼觉得这个好朋友本来不长这样,但又说不出和记忆中的有什么区别,问周围的小伙伴,大家也会嘲笑她,说,人家本来就长这样啊!
有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快抑郁了,抬眼往往窗外的电视塔,高耸入云,顶着头上的一片蓝天,这似乎也没毛病。
但有时候就觉得这电视塔似乎也不应该长成这样,至于它本来应该长成啥样,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出现证明她的记忆确实有偏差,但是这些偏差都很小,只是一丁点儿的细节问题,比如,他们的剧团台阶究竟是二十级还是十九级,指导老师的眼角皱纹到底是一条还是两条,以及那座最熟悉的电视塔他们究竟是上去过,还是没上去过。
她决定还是上去看看,说不定,真可以从记忆的角落里扫些什么出来。
电视塔是整座城市里最高的建筑,站在塔顶的旋转餐厅里,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着这座平原城市的风景。她一边吃着盘中餐,一边用目光扫过城市里的建筑,每一丝每一厘她都想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完完整整,然后,画下来——
是的,画下来。她不信任手机里的全景扫描,她总觉得只有记忆才是不会骗人的,而电子设备记录的任何东西,都会被恶意地篡改。
比如,她画出来的地平线,始终带着轻微的弧线,而手机拍出来的地平线,永远是一条直线。
很多朋友都说她这是想多了,真的想多了。
只有一个人说,他也这么认为。
电视塔很高,但是作为一栋建筑,再高不过几百米,的确看不见那弧形的地平线。
那么坐上飞机去呢?飞上云端,越过对流层,飞上平流层,在那时候透过玻璃往外看呢?
她决定绕地球半圈飞行试试,于是买了一张去国外的机票。
但记忆依旧是那么奇怪,她明明记得自己走进了机场,过安检,上飞机,空姐还在广播里提醒飞机即将起飞,请系好安全带,但是很快她就睡着了,接下来的国外之行,就想一场梦一样,仿佛经历过,但又仿佛没经历过。
直到回来的时候,他开着车来接自己的时候,那时她才感觉自己是真实的,而前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一般,不那么真实,只是在自己的记忆里强行加入了一段罢了。
她记得自己飞越了半个地球,在云巅之上,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弧形的地平线,在热带雨林里,她淌过溪流,也砍过荆棘——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拿过砍荆棘的砍刀,应该被粗糙的刀柄磨得满手是茧,但是,现在她的手上,没有茧。
他接着她,又来到了电视塔顶端的那座旋转餐厅吃饭,只是简单的一顿饭,但是却吃得令她心惊胆战。
餐厅内的人不多,但是所有人都像是看怪物一般的看着她,仿佛所有人都认识她,都好奇但又畏惧她一般。
“吃好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随他起了身,来到餐厅的电梯处,站定,等待着电梯的到来。
“你确信自己没有记错?”他又问。
其实他已经反复确认问过好几次了,每一次,她都低头看看自己干净的双手,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电梯来了,她没有犹豫,跟着他走上了电梯,随即门便在她的身后关上了,电梯开始下降。
然而这一次电梯下降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很多很多,严重的耳鸣在告诉她,海拔高度的变化,和平时的几百米不一样,而且几千米,甚至上万米。
但她从没觉得这座电视塔有这么高,毕竟只是一座建筑而已,又怎么可能超过珠穆朗玛峰呢?
当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她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景象,没有了电视塔下那熟悉的停车场、大街、商铺,也没有了散步逛街的人群,这里是一个完全密封的地方,全靠灯光照明,屋内的人都穿着严丝合缝的防护服,等待着他们的出来。
她和他被引入到一个密封的车辆上,有人给他们端来了药物和水,他没有犹豫,仿佛是很熟悉的样子,和穿防护服的人点头示意,就连交谈的内容都表明了他们很熟悉,而她却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直到车辆开动的时候,她才透过车上的玻璃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她熟悉的世界一样,但是又不一样,而这其中最大的不一样,就是那座电视塔。
与其说那是一座电视塔,不如说那是一条连接天上地下的轨道,他们乘坐的电梯在轨道中运行,把他们从天上悬浮的地方送下来。他指了指轨道连接的尽头,那就像是一颗卫星一般,漂浮在大气层之外,靠着这根轨道维系着和地面的关系。
“欢迎来到地面,”他说,“那里,是你来的地方,我们叫它,镜天宫。”
“镜天宫?”她确定自己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却又不是那么的陌生,仿佛记忆深处真的听说过一样。
“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市,都有一座复刻的镜天宫,悬浮在大气层之外,然后被这样的一座‘电视塔’拉着,随着地球的自转而旋转。”
“为什么,叫镜天宫?”她又问。
“因为镜天宫里的一切,都是这座城市的复刻版,包括里面的建筑、街道,以及,人。”
“人怎么可能复刻?”她有些诧异。
“人的确不可能复刻,所以,需要植入。”他解释道,“比如,你一直觉得自己的记忆存在错差,那是因为,在你的记忆里,植入了另一个人的记忆,而这个人,是生活在地面城市里的人,洗掉你的记忆,植入她的记忆,这样,你就成为了她的复刻人,俗称镜像。”
“可既然我的记忆都是她的复刻,那为什么我的记忆会出现误差呢?”
“那是因为,”他说,“不是每一个人的记忆,都能够洗得干干净净,比如你,你永远记得你的记忆,她的记忆怎么也无法覆盖你原本的记忆,而且,她也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你,你是个镜灵。”
“听上去好科幻!”她苦笑,“镜灵又是什么?”
“镜天宫存在的意义,一是为了缓解地面的人口压力,二是为了做一种预测和评估,”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解释着镜天宫的存在,“比如,你的存在,是为了预测她可能会有的行为和动态,也是为了给她示警。”
“示警?”她问。
“不信你可以看看,现在你所知道的时间,比你记忆中的时间,要滞后一周左右。”他指了指街上的霓虹灯牌,的确,有时间显示,这是一周前。“镜天宫里的时间,被刻意设置得提前一周,就是为了从镜像的行为中判断出各种事件的预期走向,然后,告知地面的本体。”
“告知了,就可以避免不幸了吗?”她又问。
“要绝对地避免不幸,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自镜天宫存在以来,人们倒是避免了好几场世界大战。”
看来镜天宫的存在还是有作用的,她苦笑,只不过,谁又愿意主动去镜天宫里当镜像呢?
听着这个问题,他笑了笑,隔着车窗玻璃望着窗外,手紧贴在玻璃上,仿佛想透过玻璃伸出去,触摸一下地面的这个世界。
“你一定发现了,下电梯后这么久,周围没有人让你触碰过,即使有,也是隔着防护服的。”
听他这么一说,她也发现了,还真是这样。
“这就需要解释一下镜天宫是用什么来做的了,”他说道,“我们的地球还是从前的地球,既不可能从地球上分裂一块出去,所以,用什么来做悬浮在大气层外的镜天宫,是一个问题。后来,当第一颗彗星被我们的高科技捕捉之后,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但是,谁也说不清外太空飞来的星体上是否存在着地球上无法察觉的病毒,因此,即使制造了镜天宫,并送了人上去居住,但是,去过的人都不可再与地面世界触碰。”
“怕带来未知的瘟疫?”她问道。
他点头了,“所以,你我就算来到了地面,也只有包裹在隔离服里。”
静,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隔着玻璃窗,外面的街道和她记忆中的差不多,只不过,现在她知道了,自己所居住的镜天宫,不过是一个复刻品罢了,镜天宫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给地面上的本体们提供预判。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见她。”
“她?”
她是谁?既然自己是镜灵,那她自然就是记忆的本体,自己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她做预判。
既然如此,为何她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暗示呢?
记忆被完全覆盖的人,不会产生记忆的偏差,被称作镜像;而像她一样记忆洗不干净,永远对自己的生存表示质疑的人,被称作镜灵。
这世界会不会并不欢迎镜灵的出现?
她终于见到了她,她们俩就好像照镜子一般,隔着一层玻璃,接通了手中的电话:
“你好!”本体看到了她,笑着说道,“终于见到你了!”
她只有莞尔一笑,她也不知道面对记忆的本体应该说什么。
“为什么镜天宫不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居住地,而偏要做成城市的复刻版呢?”好久,她才终于问了出来,“为什么要有镜像的存在?如果没有记忆偏差的镜灵出现,是不是镜天宫里所有的人都会被当做一个电脑数据一样被对待?以及,我现在离开了镜天宫,那么会不会还有人去代替我,成为你的新镜像?”
本体听见了这些问题,苦笑着,点了点头。“会有的,只是,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像你一样,从镜像变成一个看清世界的镜灵。”
停了一小会儿,本体又开口了,“镜灵在看清世界之后,仍旧回不来地面上,依然只能在镜天宫里生存,而且,将作为另类的人存在,将永远也融不进那里的社会,和曾经的生活统统割裂。但是,究竟为什么要让镜天宫作为复刻世界而存在?这难道不是个问题吗?”
“我以为这个问题你没有想过。”她说。
“这就是我所想到的问题,”本体回答,“我知道记忆会复制给你,所以我拼命地给你暗示,我希望你也能去思考这问题,因为,这是与你们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
“镜天宫就作为一个普通的城市存在难道不可以吗?”她说,“即使我们之间不可以相互触碰,但是,我们都作为独立的人去生存难道不可以吗?”
本体笑了,用手轻轻触摸着玻璃,“有这样想法的人很多,渴望让镜天宫重归于世的人更多,所以,欢迎你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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