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破旧的小巷,叫紫藤巷。
小巷住着十几户人家,从头到尾却只有四五十步路。这里经过的人却格外多。因为这里东头连着嘉县的菜市场,西头连着嘉县唯一的鞋厂。每日三四点,每日熙熙攘攘,推车进货的人便吵吵闹闹,七八点,从各地来上班的人,穿着可以扫地的大喇叭裤,烫着西洋的波浪卷,踩着鞋厂发的棕色牛皮鞋,推着凤凰自行车,说说笑笑往鞋厂走去。
这个沿江小镇,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的第一批地方。
鞋厂作为支撑小城经济支柱,是时尚的引领者。
各种短裤长裙,配着各色的皮鞋,此时正是暮春初夏,紫藤巷爬着长藤,遍布的紫色如波浪摇摆,竟然驱散了旁边鱼腥味的臭气,带着淡淡的香氛。
这香氛现在也带满了欢乐的气息。
因为嘉县鞋厂得到了第一届江南市十大名牌商标。
报喜的队伍,吹吹打打,披红挂彩。这是一个星期天,听到声音,池师傅手里还拿着新设计的鞋面,正在穿孔,一不小心,手上扎了一针。他把常年带着皮革味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了一下,感受到指腹的老茧,听着吹吹打打的声音,池师傅脸上的褶皱如寿面入水,舒展了很多。
“鸢尾,叫上你妈,咱们今天中午下馆子!”池师傅将手在泛旧的围裙上擦了擦,嘿嘿笑着,踢了踢旁边堆满的鞋帮。
他在嘉县鞋厂做了一辈子,从最初的做帮员开始做,最初和他一起配对的车帮员是厂里的厂花秋桂子,如今正住在他们家隔壁。
所有人都羡慕老池的艳福,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谁知道他竟然娶了一个面目平平的女大学生,早知道他可是厂里最当红最帅气的小生。
不过后来秋桂子莫名大了肚子,也不知道是谁的,众人才在各种目光中停止了对他的议论,改成莫名的你懂的眼色。
“爸爸,我没时间!”池鸢尾手里的画笔被一惊,突然断了,这引得她一阵抱怨。
“老池,别打扰鸢尾,她马上高考了!”池师母也就是那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何梅,当时她是贫农出身,鞋厂的三八红旗手,推荐到江南大学学工业设计,经历过十年之乱,她格外希望自己女儿能接过自己的接力棒,成为一位大学生。
“哼,就那个黄毛丫头能看上大学,你家主坟冒青烟了吧!”隔壁李春花早年也追过池师傅,现在儿子王大志已经和池鸢尾一样大,是嘉县一中的尖子生。
她一听见何梅的声音就来气,不就是个大学生吗,自己家也能出个大学生!王大志刚刚从嘉县平乡支队插队落户回来,错过了上一年冬季的高考,正在筹备今年夏季的。
“妈,你也祈祷自己家主坟上可以冒青烟吧……”从糊了一个口子的蓝色带灰尘的纱窗里,悠悠传来一句话。
李春花将手里的抹布在紫藤花架下拍了拍,像是想给它松松筋骨,骂骂咧咧地说“臭小子,准是看上了隔壁家的那个臭丫头,敢怼老娘!气死老娘我了,谁给你吃饭,谁给你洗衣服……娘希匹的!”
热热闹闹地举行了庆贺典礼,池师傅自然是头功。池师傅抚摸着厂里嘉奖的大红花,用老婆何梅的话来说像个傻子一样。
更让老池像个傻子一样的是几个月后学校传来的消息。
“老何,你家祖坟真的冒青烟啦,你家闺女看上省艺术学院啦!”老师拿着录取通知书,一家一家来贺喜。
老池停下手里的鞋面,颤颤巍巍想从兜里拿出红包,没想到掏出一堆针线。
老按住了池师傅,呵呵笑着,将录取通知书递给他,“您别客气啦,真当我传旨的太监啦,咱们是新社会啦,不来这套!我还得去其他祖坟冒烟的人家哩!”
是夜。池鸢尾和王大志坐在房子的天台上,看着夜空。星子如花,人面也笑靥如花。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离开。”池鸢尾悠悠叹了口气。
“为什么?你学设计,我学管理,不是以后正好出来一起,给我们鞋厂打开一个新局面吗?”王大志挠了挠头,呵呵笑着。除了偶尔对母亲的毒舌,在池鸢尾面前,他还是个憨厚的少年。
四年之后,嘉县鞋厂迎来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经营部的慕容云海正拿着新买的大哥大,头发油光可鉴,梳着发油。日子过得清闲,两年的资历,他已经成为经营部的经理。可是,有时候他还是会想起自己的西藏梦。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正如他写给自己女朋友秋语诺的情诗。
“如果我给你写满100封情诗,你嫁给我可好?”慕容云海的大背头配着粉红色的衬衫,成为厂里的新一轮时尚标杆。
但是新一代厂花秋语诺却神色恹恹的,正对着镜子抹上新买的雪花膏。她正是秋桂子的女儿,继承了妈妈的美貌和没有安全感,听到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手忙脚乱地把一张到广东的车票藏起来。
乔了几声,见没有人应答,脚步声便走远了。
大厅里推杯换盏,新烧的海鲜大盘送上。食堂里新买的西瓜一块块切好放盆。
“兄弟,你们来得好啊!”慕容云海换上了见客户时才会穿的西装,翘着二郎腿,拿过一杯啤酒,大口喝道。
“你是不知道,那个法国兰诺皮鞋可正风头正盛呢,你们来了,可太好了!”已经是厂长的池师傅,现在该叫池厂长了。
池鸢尾沉默地坐着,紫色雪纺的衣裙称着白皮鞋格外如一朵娇艳的鸢尾花。
“看来我们厂的厂花头衔要让人了呢!”一旁赶来的一个胖胖的姑娘,拉着秋语诺。
秋语诺心尖一颤,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见池鸢尾四年没见的娴静的面容。兴许是常年拿画笔,艺术让她有一种格外让人移不开眼的特殊气质。
这种矜贵的气质,她只在那个兰诺公司的代表身上看见过。
耳边似乎传那个代表的声音,“只要你把你们鞋厂新制的制图样纸偷出来,你以后就不用留在这个乡下小城中了。”那个男人喷着香水,挂着怀表,皮鞋铮亮。
“我可以介绍你给广东的大佬,嘿嘿嘿。以后你就飞黄腾达了!”
欢迎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大家都喝大了。
“池厂长,我觉得我们应该效仿西方,如果厂子不行,我们就卖给私人老板!”王大志说到。
“你这是看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池厂长却脸色一沉,放下酒杯。
“那我们的工人怎么办,都拖家带口的,你让他们去喝西北风吗?那些资本家都是吸血鬼,就像那个法国代表,竟然想吞并我们!哼!”池厂长越说越激动。
另外一边,却也是阴雨绵绵。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哎,以为跟了厂长,就能享福了,没想到短命的一命呜呼了。以前看不上的瘪三倒成了厂长了,怎么这么命苦呀!生了个女儿也是没福气的……”十几年辛劳,秋桂子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泼妇。再也不见当初的青葱少女。
秋语诺见怪不怪,径直走到自己房间。坐在床边上,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纸,正是嘉县鞋厂最新的设计图纸。
她心一横,开始收拾东西,趁着夜色,听着母亲的鼾声,拿着车票,走了出去。
至那一日后,鞋厂仿佛有一股暗流涌动。
小巷旁边的菜市场已经变成了辉煌的商场。商店的柜台上却摆满法国兰诺的皮鞋。
“是谁把图纸泄密给那些法国人的?”池厂长大怒道。
“是时候另起炉灶了。”王大志却是淡淡地。
“厂子死了!”几日后,慕容云海将一个花圈放在嘉县鞋厂外。
几个月后,嘉县另外成立了一家厂子,是股份制度的,还是原来的工人,只是每个人都能为厂子进言献语,成了厂子的主人,但挑头的却是几个年轻人。
再听说,几年后,传来秋语诺的消息,她辗转到广州被人包养,流产后便再也怀不上了,于是被抛弃,再流落到哪儿就不得而知了。
紫藤巷也拆迁了,变成了紫藤小区。只剩下一个老妇人,每日坐在紫藤花下,絮絮叨叨地说,
“当年呐,我们鞋厂是何等的风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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