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黄泉路上,三途河边,血色曼珠沙华如血如荼。传说人死后,经过这条红色彼岸花铺就的血照之路,便能到达幽冥地狱,经过狱火洗炼便能获得重生。
经年轮回,流光刹那,君陌在这条路上等了一百年也没能等到故人。
壹
暮色四合,君陌已是醉生梦死,俊魅的脸上早已飞上两片红云,荒颜坐于一旁静静的看着他,她没有夺过他的酒壶,只等到他彻底醉死过去,才悠悠起身,将他扶回六合殿内,收拾好酒桌,便仰头看着青空,就这样呆坐半日,没有一丝阳光的照拂。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多少年月,荒颜不知,她只知君陌清醒的时候总是在寻一个叫瑟瑟的姑娘,酒醉的时候便是唤着一个叫瑟瑟的名字,她来了多久,这名字便存在了多久,或许比她自身存在的时间更长,她甚至有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就是瑟瑟本人。但是她知道她不是,她不认识瑟瑟,在来这儿之前连名字也没听过。君陌闲下来的时候会给她讲他那一代的事,她知道君陌不是普通人,他是血族,能活上百上千年,他经历过的事远比她想象的要多,他讲自己,他讲瑟瑟,讲他和瑟瑟的相遇相知,只可惜还未来得及相爱,两人便相离。荒颜不想听他和瑟瑟的爱情,只想听关于他的经历,但是君陌偏偏不遂她的心意,偏讲瑟瑟,只讲瑟瑟。两人之间的联系似乎只有瑟瑟了。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瑟瑟。瑟瑟不再叫瑟瑟,有一个活泼的名字,叫轻扬。她长着和上一世一样的容貌,君陌一眼便认出她来,他高兴的紧拥着她,不顾她的拳打脚踢。他高兴的不再喝酒,因为他想时刻保持清醒,能够清醒的感知到瑟瑟的气息。
君陌没能把瑟瑟带回逝雪城,君陌是什么人,翻手云覆手雨,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但是现在有了瑟瑟,瑟瑟不想跟他回来,他便不强求她,瑟瑟想要留在摩诃教,他便跟着留下,连带着荒颜也跟着留下。荒颜想笑,曾经自己拼命逃离的地方竟以这种方式再次回来。
无涯说:“荒颜,你这是何苦?”是啊,她这是何苦,他们都是何苦。轻扬为了无涯坚决不离开,君陌为了瑟瑟留下,荒颜又为了君陌而留下。
轻扬整日围着无涯转,君陌时时跟着轻扬,荒颜跟不上君陌,她便整日呆在书房。 教中人都知道轻扬喜欢无涯,荒颜知道,君陌自然也知。
“你该如何?”荒颜问。
“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抢不走。”君陌看着不远处围着无涯团团转的轻扬,眸色转深。
荒颜没有答,她想告诉他,没有谁生来就是属于谁的,已经失去的就不该强求。
一个月后,轻扬终于还是跟着君陌走了,在阳光还未洒落的黎明走了。荒颜知道,她没有去送他,似乎早已等待着这场离别。轻扬对无涯死了心,无涯心中只有黎民苍生,丝毫没有她的位置。她骂他虚伪、假慈悲,无涯也只是皱皱眉,说,“这里不是你待得地方,你赶紧离开吧。”轻扬真的走了,跟着君陌走了。
荒颜问他,“你后悔吗?对轻扬说出那番话。”
无涯眼神飘了飘,然后冷静道,“没有。”荒颜笑了笑,她似乎看到了君陌的答案。
“荒颜,你该回来了。”无涯在她身后叹息似的说。 荒颜望向不远处的天空,不应他。 至今她仍不知她是否为重回这块土地而感到后悔。
当初她向君陌提出想回九黎看看,君陌答应了,还破天荒的放下寻找瑟瑟的事情陪她一起回来了,当时荒颜满心欢喜,忘记了君陌之前的种种无情。当他们到了摩诃教浮屠宫外时,无涯带领众教徒出来迎接他们的教主。无涯一身白色绣金长袍,俊美如铸,站在众人中引人注目。然而让荒颜惊心的不是那一身白衣,而是那如火般向着台阶上奔去的君陌。眨眼间他便奔至无涯身边,扣住一个瘦小的姑娘,然后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瑟瑟,我的瑟瑟。”再次听到那个名字,荒颜心惊。那姑娘看了无涯一眼,迅速给了君陌一巴掌,愤声道,“流氓。”君陌不怒反笑,是他的瑟瑟,一笑一怒都是瑟瑟的模样。君陌放开那姑娘,荒颜看清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九黎少女特有的装扮,腰间的铃铛衬的她越发俏皮可爱。原来他的瑟瑟是这样生动,不像她死气沉沉。
君陌总是一身红色长衣,荒颜知道原因,他曾说过瑟瑟喜红,想必他是为了这一世能让她迅速认出他吧。可笑的是瑟瑟把前世忘的一干二净,从头到尾都没认出他。
无涯为荒颜穿上月白衣,将象征摩诃教最高位置的月石额环带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荒颜,从此以后,你便是摩诃教主,不得再为儿女私情任性,你要为苍生着想。”无涯一脸严肃,没了以往的温和。
“是。”从这一刻开始荒颜便忘了自己是荒颜了。
君陌带着轻扬回了逝雪城,六合殿内,君陌总是叫她瑟瑟,她总会睁着大大的眼睛,气的两腮鼓鼓,纠正他,“这里没有瑟瑟,只有轻扬。”这时,君陌总是被她的模样逗笑。轻扬闲不下来,总喜欢这里捣鼓一下那里捣鼓一下。她是九黎的巫师,君陌从第一次看见她就知道,但是道行有多深,他并不了解。 轻扬对君陌很感兴趣,而这种兴趣仅仅维持了一段时间,当她知道君陌没有什么特异本领,只是生来瞳色就异于常人,天生就有别人无法相媲美的容貌时,她便对他不再感兴趣,对逝雪城里的所有都不再感兴趣。她开始想念九黎,想念浮屠宫,想念无涯。所以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初的荒颜一心只想逃离摩诃教,执意要跟君陌走。每当无涯跟她提起荒颜时,她便想是怎样一个无知的人能够舍弃无涯这么好的人,轻扬想问题永远这么直接简单。 轻扬要走,即使不回浮屠宫也要离开这里,但君陌不放。她便闹,整日整夜的闹,无法无天的闹,君陌都由着她,放纵她。
“你真的还爱着瑟瑟?”轻扬问。
“当然。”君陌答的无可厚非。
“你说谎。”轻扬驳斥他。
“我从不说谎。”君陌又开始喝酒。
“你还记得瑟瑟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格?是什么人吗?” 君陌笑,笑她问了一个白痴问题。
“模样自是你的模样,性格嘛……”君陌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便是活泼开朗,善良可爱。”
“你确定吗?”轻扬开始忽悠,“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训我的时候老说瑟瑟是如何如何的安静,是如何如何的善解人意……”
安静吗?善解人意、温柔端庄……此时君陌的脑海却浮现出一个白色身影,他认定那是瑟瑟,但是他忘了瑟瑟喜红,他忘了瑟瑟一向是闹腾的,他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白衣置之不理,直至那面容愈来愈清晰,容不得他再躲避。 君陌醉了,他似乎想起了以前,不是前世而是今生。
君陌喝酒的时候喜欢讲故事,喜欢讲他和瑟瑟的故事,听的只有荒颜一人。或许他不是喜欢讲瑟瑟,只是喜欢讲给荒颜听,喜欢看荒颜在听到瑟瑟时隐忍而痛苦的表情,在这清丽如水的面容上激起一点微澜对他来说是枯燥乏味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贰
君陌带着轻扬回到了浮屠宫,轻扬一见无涯,便向他奔去,全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君陌见到的荒颜与之前大不相同,一袭月白衣,长发泼墨似的洒下,清秀的面容沉静端庄,君陌这才想起她曾是摩诃教主,只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就抛弃了自己的教徒。 荒颜从书中抬起头,不再像以往一样用温柔明亮的眼睛看着君陌一人,而是用忧郁悲悯眼神俯视众生。
“我怎不知摩诃教教主如此尽心尽职。”君陌盯着荒颜良久,勾起一抹笑。
“城主说笑,荒废了多年岁月,也该为自己的教民作些事了。”荒颜对着君陌已经能做到不动声色。
数日后,九黎蛊虫泛滥,寸草生处,蛊虫皆至。一夜之间,花草皆枯萎,鱼虫皆成尸。蛊毒蔓延,九黎族人受尽折磨,摩诃教作为九黎族的信仰,人们一直把摩诃教主当成救世主。然而只有荒颜自己知道她并非救世主,她不过是个连情思都无法斩断的无用之人。
“能解这蛊毒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到水晶兰,它被誉为'死亡之花',正因如此它可使万物死灭,包括百蛊。但是这种花不好找,此物是经年累月而成,不过百年不开花,即使开花也不易寻到。”轻扬终于有了留下的理由,她是巫师啊。
听到她的话,荒颜有些恍惚,因为她知道这花,并且见过。这朵花现在正在自己的血液里流淌,当年正是君陌用这朵花救了自己,她才会义无反顾的离开摩诃,跟着君陌去到没有阳光的逝雪城,并在这期间爱上他。这么多年这朵花早已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荒颜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众人都反对的决定,其实只有三个人——无涯、轻扬以及君陌。就连一向视黎民为己命的无涯在听到她的决定后也坚决反对。
“会有别的办法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牺牲。”无涯痛心道。
“能有什么办法,即使有,也来不及了。”荒颜无奈道。
“不行。”无涯坚决反对。
“你忍心看着这么多人受蛊毒之苦?”一想到那些死前备受折磨的九黎百姓,荒颜就痛心不已。 无涯犹豫了,他不知该说什么,荒颜说得对。
“既然接受了万民的朝拜,就该担起这份重任。”荒颜笑,“我已经决定了,过几日便开始吧,你们先回去吧,我现在得抓紧养好自己了。”
无涯退出房门,轻扬也跟着出去了,只剩下君陌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
“你怎么还不走?”荒颜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答话,也无力理他,“随你吧。”说完,正欲向床边走去。
君陌突然起身扣住荒颜,将她推至墙角,他抵在她的发间,嘴唇从耳畔移至脖颈。
“你做什么?”荒颜惊道。
“我倒想看看摩诃教教主的味道是如何?”君陌一贯残忍。
尖利的牙齿咬进纤细的脖颈,带着“汩汩”的声音,荒颜分不清那是流淌的鲜血还是心跳。 上一次吸食人血是多久以前的事君陌已记不清,他以为自己已经和正常人一样,本能的对鲜血反感,但是当荒颜的血液顺着牙齿进入口腔时,他又发疯了,他极力掩藏的本性又展现出来了,仿佛沙漠中的人久经甘霖。
荒颜紧紧抓住君陌的肩膀,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这个给自己带来欢乐和痛苦的人终于要带走自己的生命了吗?这样也好,省的她再做两难的抉择。
“君陌。”她在他耳边低声唤道。 君陌如惊醒般睁开血色双瞳,这才看清自己在做什么,他差点杀了荒颜,这个认知让他第一次这么厌恶自己。他一把推开荒颜,开始弯腰咳嗽起来。荒颜苍白着脸瘫倒在地,君陌抱起她,将她放在床榻上。 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额头、鼻尖,最后落在唇角。
“你的血只能是我的,别妄想用它拯救苍生,”君陌的声音冷冷响起,他知道荒颜能听到,“你救多少人,我便杀多少人。若你死了,我便屠了九黎,毁了摩诃,灭了苍生,让你黄泉碧落永世不得安宁。”
“你好狠。”荒颜攥紧他的衣袖。
“所以活着等我回来。”君陌说完,低头吻了荒颜的唇畔,便转身离去。
那抹红色便成了荒颜此生最难忘的回忆。
神庙之内,白莲蔓延,高耸的祭台上,轻扬脸上画着奇异的妆,那是九黎巫师特有的妆扮。幽蓝色的火在她的指尖跳跃,那是来自地狱的幽冥火,可以烧毁一切。
荒颜和无涯并肩而立,一脸凝重。
“别忘了我要你转交的话。”荒颜脸上尽是阅尽沧桑的表情。
“放心。” 荒颜对他点了点头便向着祭台走去。
“荒颜,”无涯哑声道,“难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荒颜怔住,随即转身,对他灿然一笑,“无涯,多为自己着想。”
荒颜从祭台一跃而起,流光刹那间,无数根银色丝线从四周飞来,瞬间穿透荒颜单薄的身体,鲜血顺着丝线蔓延,一瞬间整个天空布满了血红的网,遮住了霞光,那血红顺着银丝流淌,直到经受不住血液的重量,才化为雨滴落在大地上。 整个九黎弥漫在血色的雾照中,空气中尽是鲜血的芬芳。
君陌远远看见半空中一个白衣女子浑身浴血,那是荒颜。随处可闻的荒颜的血让他体内血气翻涌,再快点,再快点。他回来了,但是他没能带回可以救命的药,他寻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找到另一颗水晶兰。一滴雨落在君陌脸上,那是血,血雨洒满了整个九黎。
“荒颜。”他痛呼一声。
似乎能感应到,荒颜抬眼望去,便看见一红衣男子驾马而来,青山在他身后远去,红色衣裳在风中猎猎飞舞,墨色长发下无一不是君陌的模样。君陌回到九黎了,自己终于活着等到他。
荒颜笑,惨白的脸灼痛了无涯的心。 轻扬嘴里念动着古老的咒语,只见她微微动了动指尖,那跳跃着的幽蓝火焰便像精灵跳动在蛊虫泛滥之处,带着荒颜的血,将所有痛苦烧毁。
“荒颜。”君陌纵身一跃,马在最后一刻应声倒地,他挥出一记掌风,那银色丝线尽数齐断,没了支撑,荒颜如折翼的白鸟急速坠落。君陌向她略去,拦腰接住她,稳稳落在地上。
“我会毁了九黎的。”君陌抱着她,狠狠说道。
荒颜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一双清澈的眼睛早已涣散,有泪水从眼尾不断落下,淹没在发间。君陌看着她,眼里是嗜血的红,他抱紧她。
“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舍得留下我一个人吗……”君陌语气转为呢喃。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抱起她,向着火焰蔓延的远山走去。
“君陌,”无涯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相逢即是陌路,所有事都只有你一人记得而已,她让你放下执念,莫要囿于回忆……”
君陌脚步不停,什么是执念,自己活了上百年,若没有回忆伴着,这漫长苦闷的人生自己该如何度过。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如雨后春笋般,花鸟鱼虫又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
君陌带着荒颜走了,走进了这场大火,没有人知道他们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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