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爷

酒爷是老娘一远房亲戚。论辈分，老娘叫叔，我们得叫爷。

酒爷年轻时是一包工头，带着一伙人走南闯北，喜欢口袋里揣一瓶酒，干时，喝两口解渴；累时，提神解乏；怂时，借酒壮胆。久而久之，真名慢慢让人忘记，酒哥酒叔酒爷倒是让乡邻叫开了。

凡喝酒之人，大多性情豪爽，不拘小节。酒爷亦如此，酒爷喝酒，不选人，不择地，来者不拒，有酒必欢。

但酒爷的酒量实在不咋地，白酒喝不过一斤得趴下，碰到度数高后劲足的，半斤下肚直接钻下桌子。为此，没少被酒奶呛声，甚至变着法子逼其戒酒，酒爷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

夏天的傍晚，一家人正吃晚饭，酒爷收工从我家门口路过，老爹看见，招呼其，叔，喝两口再走。

酒爷嘿嘿一笑，嘴不自觉的抿了抿，酒糟鼻耸了耸，眼里放着光。

老爹加重了语气，自制的高粱烧，封半年了。

酒爷舔着嘴唇，仿佛闻到酒香，几步跨进了门坎。

老爹搬来酒坛，酒爷迫不及待的帮忙开酒封。随着棕红色液体汩汩入碗，酒香氤氲了整个屋子。酒爷双手端碗，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酒香悉数入鼻，脸上笑容满足，摇头不断，像个优雅的品酒师。品酒而不喝酒？我正端详着酒爷时，酒爷猛然睁眼，红色液体入口，喉咙立即一阵咕噜声，喉结上下蠕动，唇边滴酒不漏。酒爷这哪是喝酒，明明是喝甘琼玉浆嘛。

老娘见状，酒叔，慢点，有你喝的。

酒爷腾出一只手，摆了摆。

眨眼功夫，酒爷大半碗见碗底，举起，拍拍肚皮，好酒！

说完，用手抹了抹嘴唇。

老爹也好这口，这回酒逢知己，俩人惺惺相惜，又要上。

酒爷的视线随着老爹手中的酒坛左右来回。嘴里却是客套，哎呀，少点，少点。

老爹平时和酒爷没少切磋，自是晓得他的酒量，上了小半碗。

酒爷看着碗里的小半碗酒，眼里一阵痛惜，但酒爷的酒品又使他心满意足。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酒碗，生怕浪费一滴。就在我以为酒爷又要一口闷时，酒爷却只是轻轻在酒碗旁啜了一小口，然后夹菜吃菜，和老爹开始各种牛掰。

老娘奇道，酒叔，怎么不跟刚才一样一口闷？

酒爷口里吃菜，含混不清道，你以为喝水呢？

你刚才和喝水没两样，老娘实话实说。

不是很久没喝过么？想尝尝味，结果咕噜着就下去了。酒爷说这话时，满脸后悔，可惜啊，这种好酒刚才喝快了。

茅台你晓得不？五粮液晓得不？酒爷朝老娘吹诩道，这种高粱烧比茅台五粮液更来劲。慢慢品才能体会，你们女人家不懂的。

果真，酒爷每喝一口，就唧吧着嘴回味，点头不断。

半小时后，酒爷恋恋不舍喝完最后一口，放下碗，黑黝黝的脸上泛着一层暗红光，拍着老爹肩膀，站起来，舌头也不利索了，朝着老爹老娘嚷，哥姐，我得回家了。

老爹也有些微醺了，红着眼，握着酒爷的手，像久别重逢又别离，兄弟，有空常走动，恕不远送。

老娘听不下去了，嚷道，叔，你们喝多了，又叫错了，你哥在家里。

酒爷不高兴了，惺忪着眼，朝老娘急道，我谁啊？你酒哥，酒哥能喝醉不？

老娘无奈，好，好，你没醉，我送你回家总行吧？

酒爷嘟起嘴，又不高兴了，甩开老娘想扶他的手，伸长脖子，面红耳赤，道，我没醉要你送干嘛，你怕我下次再来喝是不？下次我请我兄弟。说完，踩着高跷脚就要出我家门。

老娘还要搀扶，酒爷虽不胜酒力但臂力惊人不容我们近身。因为老爹已趴下，老娘力气不大，只好招呼我一起送酒爷回家。

酒爷出了门，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扶住院门，摸着墙头，突然转个身，指着我娘说，兄弟，我没醉，你看，你看，我还能走。没事，好着呢。为证明自己没醉，他还向我们展示了他的肱二头肌。

好在天还没完全黑，酒爷家离我家只有两里不到的脚程，平时走路也就几分钟的事。既然不许人搀扶又要执拗回家，我和娘就索性不远不近的跟着他。

酒爷以为真没人送，像斗赢了的公鸡，引吭高歌，摇摇晃晃地走了。路上，断断续续的风传来他飘飘忽忽五音不全的《好汉歌》。

凌晨两点多时，我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老娘打开门，惊呼一声，酒叔。

酒爷作了噤声手势。问其由，支支吾吾的左顾而言他，母亲看他顶着一头露水，心里明白了几分。

原来酒爷从我家回去后，虽然一路踉踉跄跄却还是有惊无险的上了自家门口台阶。我和娘见其离家门只差几步也就放心的回家了。

谁知，酒爷等我们刚转身，就从自家台阶一个趔趄滚到路边的稻田了。此时刚好临近稻子收割季节，田里的水早放干了，躺上去还软乎乎的，又加上高粱烧的后劲上来了，酒爷一时以为躺在床上，就这样在自家门口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睡着了。

虽是盛夏，半夜露水重，酒爷还是被一阵凉风冷醒了。看着满天星斗，酒爷一激灵，背脊飕飕发凉。酒也醒了，爬起来就要上去敲门，刚上几级台阶又冷静了下来，心想，酒奶素来对其喝酒深恶痛绝，现今叫门免不得又是一顿讥诮甚至训斥，不如图个清净，干脆湿露露的原路返回我家，等到天亮直接到自家地上干农活去。

酒爷再三告诫我们别向他人传其糗事，但最后纸没包住火，酒爷醉后睡稻田的事件很长时间都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一个佐料。

酒爷在酒奶面前也幸免于难。每每酒爷喝酒时，酒奶旧事重提，酒爷老脸终于挂不住了，在一次醉酒后完全自愿的前提下签下了酒醉心明酒无戏言的戒酒保证。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酒爷这次被酒奶吃的死死的，硬是渐渐走上了戒酒的路。但酒爷“夜宿稻田”的往事却每每被人津津乐道。

后来再见酒爷时，瓶子还是寸步不离手，听父亲说，里面盛的不是酒，而是水。

再后来，酒爷的面前只有三杯谷烧酒，酒爷笑眯眯的，在镜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