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狗

昨天和男朋友聊天的时候，刚好聊到了猫和狗，他说原本想在家里养一只的，可是养狗太麻烦，猫的性格又不讨他喜，于是便放弃了。听到后面我便放下了悬着的心，其实我也是不大喜欢猫狗的，也不太喜欢其他小动物。

关于这一点，我身旁的朋友颇为不解，因为我大抵算得上是个友善的人，何况即使与人不友善，又怎么会有不喜欢可爱动物的人呢？其实于此我自己也是不解的，从我出生到十二三岁，我们家一直有养狗，似乎这些狗也没有带给过我什么十分不愉快的记忆。那为什么离开宠物六七年的时间，我不仅没有想念，反而有所怨恨呢？

于是因为这一段闲谈，也带着心中的疑问，在这个夜晚，我又回忆起许多年前围绕着我的三只狗的故事。

六七年前还没有铲屎官、猫奴、狗奴这些名字，在农村，猫、狗大抵也很少会被当成宠物对待。人们养动物，总是期盼它发挥一点作用的，这也是养狗比养猫常见得多的原因。

我们家的第一条狗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它的品种，只知道它是一条小白狗。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已经算是一条老狗了，我父亲说，它的年龄比我还要大。它终日被锁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虽然身型小，叫声却大，而且无论有没有陌生人，它都终日里乱吠。于是我想着它哪里会看家护院，它只不过是看人就叫罢了。我终日被这叫声吵得烦躁，以至于现在还能回忆起它尖锐的叫声，我想如果天下的狗都是这样乱吵的话，我大抵不会喜欢狗的。

后来，当我到了打酱油的年纪时，它叫的就少了，因为它已经老的不像样了。

它也不再被终日锁着了，大抵是第一次获得自由的缘由吧，它反到变得有活力，每天都会在村里自己闲逛着。每天放学后做完作业的傍晚，我都会骑着自行车满村子找它，找到了就把它放在车筐里，带着回家。

后来它的牙齿也都掉了，于是每晚煮稀饭再磨磨其他东西进去给它准备晚饭也成了我的一项工作。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一天傍晚我依旧骑着自行车出去找它，然而那一次我没有找到，第二天也没有，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它。它大概是死在哪里了，我父亲说它已经差不多活到了人类的一百岁了，活到这个岁数的人去世的话，也算是喜丧。

后来读书的时候，我听人讲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奇怪的风俗，老人觉得自己不久于世之时，会独自走进山中，面对死亡。似乎很多动物也有这样的习性，老年的动物脱离群体，在孤老中死去。这听起来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也很凄凉，不知道他们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死亡时可怖的样子，还是不想拖累他人于是独自死亡。当然我家的狗倒不会是为了谁而牺牲自己，那或许就是它想要体面的离开世间吧。或许我以后也会这样，或许许多人现在已经是这样，更或许不只是死亡，在其他事情上也体面的离开，不那么执着，看起来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为了再找一条狗看家护院，我们家养了第二条狗，它也没有名字。现在回想起来，它大抵算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狗之一，可能是中国本土的大型犬，虽然体型很大，可却性情温和。

只不过虽然温和，却长得很怕人，它在我家的这两三年里，我没有碰过它，更没有抚摸过它。我父亲第一次带着它出去遛弯的时候，我远远地隔着十几米走在后面，全程看着它绕在父亲身边，时而闻闻花草，时而驻足观望，只消我父亲一声喊叫，就一路小跑的继续跟在我父亲脚后。

后来发现，它的性格大抵就是这样，平日里都宛若一个手里只有六便士却抬头仰望月亮的狗，只不过是一直在仰望月亮从来不低头画画而已。除此之外，它还不如第一条狗讨喜，第一条狗虽然喜欢乱吠但也总好过一声不吠，一声不吠的狗，怎么看家护院呢？

不过后来想想，它生为一条这样的狗，实在是上帝的错误，貌似凶猛实则温柔胆小的狗，既不适合做宠物，又不适合看家护院，那这样又会有谁喜欢它呢？我猜它自己也一定心中苦闷，它若要学唱歌的话，第一首一定是《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小的时候我也不喜欢它，后来愈回想愈觉得有些可惜，它又做错了什么呢？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因正直而受排挤的清官、因内向而被忽视的人，又有谁会有精力关爱一条胆小的狗，这样想着，我便不会责怪自己了，我想它也会原谅自己的不讨喜吧。

这条狗只在我家里呆了两三年。一个夏日里，它染病了，请了兽医救治后依旧无果。

我最后见到它，是在一个仓库里，生病的它第一次被解除了项圈，然而它已经没有力气走动了，甚至已经虚弱的无法站立。死前它被低价卖给了不知道什么人，它最后没有死在我面前。

在那之后有一年的时间，我们家都没有再养过狗。大抵是我父母也不想再养了，因为亲眼看着一条狗在自己身边生老病死，未免有些残忍。

但是他们没有如愿。

我姐姐的大学同学家里的狗生了孩子，想要送给我姐姐。在我的坚持下父母的阻碍宣告无效，这条狗最后还是被接了过来。

它到我们家的时候只有两三个月，也是我们家第一个有名字的狗，前任主人给它起名叫地主，我们继续沿用。后来，我们也搞清楚了这条狗的血统——这是一只松狮犬，嘴巴和舌头全是黑紫色，不过身体却像一块奶油一样光洁。

它很幸运，不用承担看家护院的责任，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宠物，更幸运的是，它一生都没有被绑住过，享受它的前辈们没有的自由，也正是因为它的自由，它和我经常发生“互相伤害”的故事，最后它的死，也盖因自由。

从一开始，我们就看出了它傲慢的习性，食物只要一落了地，便是独为它所有，任何人都碰不得，为此我和父亲都曾被它咬伤。走起路来也是无所顾忌，什么搭衣服的竹竿，立在墙边的玻璃，都被它碰倒过，可无论碰倒什么危险的物件，自己总能全身而退，甚至于还能把锅甩给别人。

于我有一件事记得很深，有一年除夕的时候，父母在前面包着饺子，我倚在后面的门框上看电视，它就不紧不慢的从远处走来，到了我面前，一个转身，碰倒了桌板，而后他就以同样的姿势挪步回了它的窝，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父母听到了里面的一声巨响，料定是我不小心碰倒了桌板，于是我就听见了几声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结束时，我母亲已经走到了能看得到我的地方，怒目圆睁着，嘴角在愤怒地颤抖，胸中的怒火马上就要喷薄而出，那天她的确也骂了我，但骂的什么，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后来还是坐在我身后的姐姐替我解释，说是狗碰倒了。我母亲随后停止了愤怒，说：“那你也应该重新扶起来。”而后悻悻地离开，继续去包饺子了。

这是它陷害我的一笔账，我一直算在心上，那个年我都没有过好，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好在而后我也陷害过它一次，一来二去算是扯平了，我也没有记恨它，我希望它也没有记恨我。

那次事情的起因是一罐蜂蜜，我父母买了一罐蜂蜜放在了冰箱顶上，我之前很少吃蜂蜜，于是趁着我父母不在家的时候，踩着凳子偷偷从冰箱顶取下它，以偷尝它的甜美，偷吃一次还不够，我把它放倒然后藏在冰箱的底下，以俟来日再来偷吃。不过藏在冰箱底下只能骗得过我自己，骗不过父母的眼睛，也骗不过狗的鼻子，等到我父母回家发现冰箱底下的蜂蜜流得到处都是以及一条偷吃得狗后，就想不起来细细思索为什么蜂蜜会从冰箱顶上以形换位，只记得拿这条狗撒气罢了。

儿时的我害怕的躲在后面看着父母对那条狗打骂着，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伸张正义，承担责任，只是担心若是事后查明我才是罪魁祸首，是不是要受到一样的待遇。可是深受良心煎熬的我夜不能寐，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我一个人从窗户跳了出去，把被关在门外的狗悄悄抱进屋，让它在我房间里呆了一晚，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把狗又抱了出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来长大后又想起这两件事，觉得当时我还是很天真的，又觉得有什么记恨不记恨的，本来我也不应该因它的扬长而过而挨骂，它也不应该因我的偷吃而挨打，那我们又为何要因别人的无心而为就记恨呢？我们即使真的有记恨的，也应该是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伤害吧。

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它早夭了。一个冬日，它自己散步到了村外的火车铁轨上，正赶上火车呼啸而过，它被拦腰斩断，邻居的小孩目睹着一切发生后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们，我看到它时，它嘴巴里都是凝固的血液，若只看它的头的话，忽略掉血，其实它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的，不过它确实是死掉了的。

我向父母要求一定要将它埋葬，就埋在门口的那棵枣树下，我父亲拒绝了，他说“天气太冷，土都冻住了，根本挖不出那么大一个坑，你若是能挖出一个坑的话，就按你说的办。”我拿来铁锹挖，失败了；我烧了很多开水，照着土地浇上去，可是没等土变软，开水就冻成了冰，地反而更坚硬了，我又失败了；我拿了一堆木头和稻皮在地上点火，火熄灭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最终还是失败了。最后它的尸体也没有凭空消失不见，也没有任其腐烂，第二天就被车拉走了，不过至今我也不知道它到底去向何方，因为我很害怕它最后落入人腹，至少现在我还可以在内心确信它或许在哪一个乱葬岗结束了最后的日子，最后身回大地，魂归天堂。

前段时间看《狗十三》的时候，看到爱因斯坦就想起了地主，不过我自己好像比李玩还要懂事一点，因为我没有为了地主哭过闹过，甚至也没有关心它最后的去向，我很快就和解了，原谅了所有人也原谅了自己，不过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去向，就算是对那个时候太懂事的我的一个惩罚吧，让我至今心中依旧有牵挂。

后来我们家就没再养过狗了，我也没再接触过狗。但为什么我现在不太喜欢狗，我也弄不清楚缘由，或许是日子过了太久，我只记得狗带给我的伤痛的记忆，或许是日子过了太久，我已经忘记了与狗作伴的感觉。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可能即使记不清当时是怎样的感想，可是事后的影响依旧奇怪的留了下来，就像我和狗的感情现在也没有融合。我想即使以后都不能再融合的话，我也会原谅自己，毕竟破镜重圆了，又有谁能够弥补的了中间那道明晃晃的裂痕呢？于是便让裂痕就那样存在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