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深夜总在床上辗转不停，凌晨一两点还痴痴的盯着手机屏幕。舍友以为我失眠，告诉我说桂圆肉泡水可以助眠。嗯，我笑着答应。
其实自己心里清楚，与失眠无关。
我想起外公，四月初，离他过世已经七年了。
日日夜夜，妈妈说她总是会梦到他。可这么奢侈的境遇，竟没有一次发生在我身上。记忆里，他的相貌模糊了，声音遥远了。
可“外公”这两个字却依旧如同左心房的阀门，轻轻一转，就有汹涌的心痛涌向四肢，涌向眼睛，最终潺潺的流出身体，和这世间相见。
七年前的那个四月，一点都不冷。
他躺在县医院最后面那栋楼的一个病床上，他喜欢靠窗，喜欢安静的室友，喜欢对外婆呼来喝去。那时我还在上初二，像同龄人一样写完作业就往沙发一躺，等待即将开播的偶像剧。
我不愿意出门，更不愿意去医院。
白乎乎的床单，过道弥漫的消毒水味，形容枯槁的病人死死的盯着过往的每一个人，想想都觉得害怕。每次去探望外公，我几乎都是在妈妈的威逼利诱之下，极其不情愿的离开电视机。坐在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都是在想，楚雨荨最后到底有没有和慕容云海在一起。
我记得那天，几乎像往常一样，只是家里人好像到的格外齐，外婆，舅舅，小姨，满屋子都是人。外公看到我来了，从病床上探出头来，叫我的小名。满屋子的人就都朝我看来。
突然聚集到一起的目光使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怔怔的站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到他床前。病床上的他很瘦很虚弱。他露出和往常一样的笑容，然后很用力的对我说了四个字，好好学习。说完后，他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才郑重的躺回床上。
后来，我坐在床尾，外婆递给我一罐银耳莲子的八宝粥，甜甜的，很好喝。
他们一群人又在屋子里说了一会儿话，我只顾着喝粥，没有在意。
下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医院楼下砌花坛的砖很宽，我喜欢沿着砖面走，摇摇晃晃像个小鸭子。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能看到青色砖面上反射的白光和白色的水泥地上斑驳的树影。就在这时，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外公了。
呸呸呸，想什么呢。我吓了一跳。
可是我又一直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拼命呐喊，回去陪陪他。我觉得荒诞又可怕，一路上走的战战兢兢，险些把持不住平衡从花坛上掉下来。直到坐在自行车上搂住妈妈的腰时，那种紧张的感觉才一点点褪去。
多年以后，我才恍然明白，原来那种无缘无故降临的，是准到不能再准的预感
再见到他时，他躺在水晶棺里，身下像铺着一层冰棒，一点点往外冒冷气。
曾经多么高大的他啊，最后瘦成那么干瘪的一缕。
曾经一只手就抱起我的他啊，从火化间出来时只剩下那么一小盒。
我仔细看着那盒子，怎么会呢，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跑到一个小盒子里去了。
明明过年的时候我还跟他坐在一起吃饭，他有糖尿病，还固执的要吃蛋糕，耍小性子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明明他每天还要喂他的小牧羊犬，训斥那个总是偷溜进屋里的橘猫，拉扯平房上那些斗个不停肉又很难吃的鸡，给随意在院子里拉屎的鸽子盖新窝。
明明他还要骑着老式横杠自行车在校门口接我放学，还要骑着摩托车带我兜风买面包，还要开着三轮老年车在火车站等我，风驰电掣的样子吓坏路边的人。
你这个粗糙又暴躁的爷们儿，不是一直都很听这个小外孙女的话的吗。
她还没让你走，你怎么就偷偷的走了呢。
两岁的时候，热的要命的中午我吵吵闹闹不睡觉，隔壁的你翻身起来走进房间，妈妈以为你要打我吓得赶紧把我搂紧了。可是你没打我，那个哭闹不停的小祖宗在你的臂弯里奇异的安静下来，最后沉沉的睡着了。
五岁的时候，你接我放学，我不愿意跟你去舅舅家，就赌气不上你的摩托车，一个人抱着胳膊像头驴一样犟着往前走，把你远远的甩在后面。你一定很生气吧。可是后来舅妈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讲给大家听，那天她刚好路过，看见在任性的我后面推着车的你，竟然是满脸的笑意。
八岁的时候，冬天的晚上你变戏法似的抱了条小白狗出来，我欢喜的不得了。可是冬夜太寒冷，第二天狗就死了。我哭了整整一上午。第二年春天我再回老家，推门就看见一只姜黄色的小哈皮向我冲过来，后来你的院子里就保持着至少养有两条狗的记录。
十一岁的时候，我去上了一个书画班。你很喜欢我写的字，嘱咐爸爸要多给我买些练习的宣纸，我屋子里现在还有很多呢。平时什么东西都不能让别人拿走的你，忍痛让我拿走了两根毛笔，可惜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儿去。
十四岁的时候，我长大了，你变得像个小孩儿。外婆拿去的药你非不吃，缩在床上跟他们赌气。我把药拿到你跟前，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外婆出来，眯着眼对我说，你已经把药吃了。
你一定不知道吧，你种的月季花是被我一朵朵揪下来的，你放在桌子上的硬币是我偷拿的，你特别宠爱的那只猫见到我就夹着尾巴逃跑。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差点把外婆给你求来的护身符摔碎，玩火险些把供放佛像的屋子给烧着，我还总是用你给我买的小发夹掏耳朵。
你一定都不知道我干过这么多坏事吧，要不然怎么一直把我当个小公主一样宠着。我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孩子，你却偏偏给了我一份那么不普通的爱。
七年了，还记得我唯一送你的东西，那张我手绘的贺卡吗，你说你根本不必在意，连看都没有看。
七年了，还记得你给过我的独一份的爱，那些无底线的包容吗，我想说我也从来感动，更没有思念过你。
你讨厌的西瓜是我喜欢吃的，我讨厌的卤鸡爪是你的最爱。
我一直觉得如果我跟爸妈吵架了离家出走，你还是会站在门口笑眯眯的接我，把珍藏在卧室里的好吃的拿出来任我狼吞虎咽。
我一直觉得，每次我学功课偷懒的时候，你都还会一脸严肃的看着我，看见我害怕的样子转头偷偷的笑。
清明时节雨纷纷。
北京又下雨了，今晚该是个好觉，如果能在梦里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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