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心情随笔随笔诗每天写1000字
分享‖秋千上的小露比(奚淞)

分享‖秋千上的小露比(奚淞)

作者: 肖玉楼 | 来源:发表于2022-10-24 14:33 被阅读0次

    “搬了家以后,露比也变得乖多了。以前每回都让你操心,真是不好意思——”陈太太嫣然笑着,向我说话。涂了猩红蔻丹的手指围搭在她四岁女儿露比的肩上,“来,露比,表演唱个歌给叔叔听,站到墙边唱,来……”

    小陈夫妇最近购下了一层公寓,并且大肆装修了一番,竣工后的第二个礼拜天,约我到他家晚餐。陈太太也真是能干,忙出一桌菜,头发也没乱了一根。看她料理家务和从前做职业妇女一样,仍保持着爽脆利落的帅劲儿。我不由得艳羡起小陈来,也只有这样的贤内助,小陈才发得起来吧。

    酒足饭饱,围坐在灯光柔和的客厅里,我把身体深陷在乳白色摩洛哥皮的沙发里,舒服得快要打瞌睡了。我半眯着眼,看着陈太太一手撩起泰绸迷嬉长裙的下摆,一手捞着露比的纤弱手臂,转过茶几,走向贴了风景大壁纸的墙边。

    那风景大壁纸据说是欧洲原装舶来品,足足有五公尺见方。圆中一片茂密的榉树森林,阳光从离离历历的叶梢透入,一处一处地照亮了地上茂生的野雏菊。露比此刻单独地站在大壁纸前,着一身鹅黄色瑞士纱的童装,若从这角度拍张照下来,倒真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精灵哩。

    “乖,唱歌,不许拉扣子。”陈太太坐回原位,瞥见露比正扯着胸前一粒草莓似的凸出饰物,赶紧叮嘱了一句,又转头向我低声解释,“有些坏毛病就是改不好,一转眼就把新衣服上的扣子给拉丢了。外国货的衣服,你知道,可不那么容易配到。”

    露比沉默站立了片刻,小陈有些毛躁起来。他放下舒适高跷的右足,身体往前倾,咧开蓄着小八字胡的嘴唇,半命令式地说:“露比,来,让叔叔听你最拿手的歌——《只要我长大》。”

    “哥哥——”小陈眉毛昂得高高的,捏着嗓子,卖力地帮露比起音。

    听见歌声,露比显得有些惊慌。她张嘴向天开合,像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似的,却一时发不出音来。

    “哥哥,爸爸——”陈太太也伸长了她裸露的肩项,发出尖细的高音。

    “哥哥,爸爸真伟大,名誉照我家——”像被踢震了一下有毛病的留声机,露比突然以和她纤小身躯全不配衬的大嗓门引吭高歌起来。大概是她的声音尚未发育匀称,给人一种干涩扎耳的感觉。

    “笑,小露比,笑一点,嗳,对了。表演,你忘了怎么表演——”小陈和陈太太一道咧出牙齿,在一边替露比打气。

    “为国去打仗,当兵,笑哈哈……”露比的面孔突然冒出汗来,时而绞扭、挥摆着双手。纱裙下两只麻杆似的赤脚也神经质地前后交互踏动。那动作不知怎的,完全不像上战场的兵士,而像是大难临头,无地可遁小动物的惶乱神情。

    “走吧,走吧,哥哥,爸爸——家事不用你牵挂——只要我长大,只要我长大——”

    露比手舞足蹈、把歌声竭力带到最高点,突然静止委顿地挂在大壁画前,像一只玩坏了、被扔弃的洋娃娃,全然失去了光彩。零乱的发梢汗湿了,撇黏在耳际。我这才留意到她额上有一块磕青的瘀伤,下颔有一条手爪痕。在安静中,我也听到她鼻子发出“嚇赤,嚇赤——”的怪声音,定是有一个鼻孔不通风,所以另一边的鼻翼掀张,发出奇异的哨声。

    小陈和陈太太交换了一个敏捷的笑容,用手捏起茶几盒里的一块巧克力糖,向露比说:“好棒!来,给你一块糖作奖品。”

    露比的纱裙发出窸窣的磨响,她潜移脚步走来,和驯地从爸爸手中接过糖,剥开糖纸,将褐色的大糖块整个放进口里,两颊顿时鼓得老高。

    “快吃,吃完了就回房睡觉。”小陈说。

    露比两眼低垂,望着黑玻璃的茶几,嘴巴开始用力咬嚼起来。糖在口腔内转动,使得她的面颊一时这边凸起,一时那边凹下,片子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堆。

    “馋相,也没几颗好牙可以吃糖了。”待露比的面颊恢复原状后,陈太太扳着她的下巴说,“张开嘴,让叔叔看你把糖藏到哪里去了。”

    露比张开嘴,果然一嘴烂苞谷似的坏牙,还黏糊着剩余的巧克力糖汁。

    “好了,糖下肚了,自己去脱衣服睡觉,别忘了刷牙。”陈太太拍了一下露比的屁股,使她站立的身体顿时歪扭了一下。

    仍然没有抬起眼睛,露比的脚踮起细碎的脚步,没声没息地迅快走到地毯的那一端去。

    看见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一扇绿色的门后,我忍不住吐了一口长气。转过头来,吓了我一跳,因为小陈夫妇都正襟危坐,像两尊泥像一样,同时直勾勾地用眼望着我,像是在测量我对露比的反应。我慌忙说:“唉,真是,真是,露比真是比从前好多了。”

    小陈夫妇同时严肃地向我点一点头。

    记得四年前,我和小陈夫妇同在一条街上的两家贸易行上班。小陈新婚不久,太太便怀了孕,常可以见到他们两个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亲亲热热地一路上班去,陈太太在大全公司做会计,拿的薪水比我们俩还丰厚些,也难怪她挺着个大肚子,仍风雨无阻地继续工作。

    那时的小陈是穷的,连一套西装也做不起。然而在办公室里茶余饭后,总熠亮着眼睛,谈起未来的计划。他认为这样经济起飞的年代,犹自跟着别人做小伙计吃饭,简直是枉费了青春。他也谈起对自己家庭的期望:买一幢像样的房子,太太不必出去工作,下了班回家,与妻子儿女一道听音乐,看电视……我发觉自小家境坎坷的他,对建设一个美满家庭的意念有异常的执着。即使在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在打听名牌电冰箱、电唱机以及各种新奇式样壁灯的价钱。

    陈太太一直到露比临盆的前三天,才停止上班,潦草地进了一间收费不高、助产士私营的小医院里。生产的那一天晚上,我循址前去,走过那间医院旁边的杂乱弄堂,刚巧遇见小陈正据着一个板车食摊吃面。才陪他坐一会,谈了没几句,突然医院二楼窗口探出一个穿花布衣裳的欧巴桑,用嘹亮的声音喊道:“陈先生,快了,快了。”

    我看小陈手里的一叉面悬在半空中,脸色顿时变成苍白。我打趣道:“我们快去看看,恐怕你已经做爸爸了。”

    那一定是某种神秘的、辽远的、不可解的召唤,使得小陈的面容凛然震动,产生了与其说是狂喜,不若说是痛苦的神情。他放下筷子,连面钱也忘了付,像醉汉一般踉跄着步履,奔进了医院。

    陈太太没坐完月子就又上班了。初生的露比交给助产士托管,上下班接送。不久,小陈离开旧公司,试行与朋友合伙做生意,由于日夜操心的事务繁多,他有点受不住家中夜啼小儿。便干脆把露比暂时交给一位远房的寡妇抚育,每星期去探望一次。

    那时小陈和我的接触还算频繁,见了面不是谈贸易行情的起落,便是小露比会爬、会走、牙牙学语的情状。仿佛全天下再也没有哪一个婴儿比他的露比更聪明、更可爱的了。

    在商场闯一年多,小陈渐渐脱离了过去优柔的性格。只要有获得厚利的机会,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冲锋陷阵。借着营业,他接触到一位外籍厂商,怂恿他独立出来搞一个分销代理站。那阵子,他为了考虑脱离友人合股的旧关系,人憔悴得很厉害。有一次他邀我上日本料理店喝酒,半瓶月桂冠下肚后,小陈的颧骨烧得通红。他呢喃道:“他们都说我不够朋友,见利忘义,你说呢?”

    他一面频频逼问我的意见,一面用逐渐高亢起来的音调说:“我这个礼拜天又看到露比了,她长得那么漂亮,我一定得把她接回来。我每一回吻着她喷香的小脸,心里便发誓,我要让她将来可以过随心所欲、像公主一样的生活。”然后他以专注的眼睛直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小露比。”

    在他任职外商分销店经理之后不久,陈太太果然辞去工作,并且把小露比接回来。回家时露比已经三岁了,却显露出过去小陈夫妇所不能想象的怪诞行径,使他们的家庭顿时笼上了暗影。

    由于长时间寄养在外,露比一时不能适应父母的生活环境是极可能的。然而她除了经常不肯对小陈夫妇说话,不肯吃食之外,稍不留意,她就会做出类似把棉被里的棉花拉扯出来,把洗脸毛巾丢在抽水马桶里,或是爬到床上把枕头逐个尿湿的事来。几番责骂后,小露比开始了令人惊异的自残行为。她在夜里不睡觉,也不哭,仅坐在黑暗里静静地抓破自己的脸,把鼻孔挖出血来。怎么看医生、吃药、擦药都没有用。那些伤口由于她执拗地破坏,永没有结痂痊愈的机会,倒更像是先天性皮肤或血液内里的暗疾了。

    有一天晚上,小陈开了他的自用车,抱着只穿小背心的露比,气急败坏地闯进我家。见到我,话尚未出口,便像个球场暴躁的选手一般,两手把小露比高举过头,用力朝沙发上掼去。露比在空中至少飞越了五公尺的距离,才“砰”地倒落在弹簧垫上。这可把我看呆了,“怎么了!”我讷讷地问。

    “怎么啦!”小陈头发倒立,两手筋脉贲张地握拳向露比挥摇,大声嚷道,“我把这小畜生杀了,剐了,再去派出所投案,把一切都毁掉算了。”

    事情的原委这样的:露比一个坏习惯,常常独自孑孓走到公寓的左邻右舍门口张望,若是有太太过来招呼她,她便一一指示自己的伤口,甚至撩起衣服,展览身上的溃烂部位给人看。这可怜无告的模样引起左邻右舍闲暇无事妇人的大大不平。那一天,太太们商量好一同登门向陈太太兴师问罪。她们认为露比一定是养女,而虐待养女是可以召警究办的,这下可把陈太太气得发昏。

    小陈下班回家后,陈太太已经在打点行李,说是这个家再也待不下去了。除非把露比送到看不见的地方,不然,她立刻要回南部老家去。

    “这简直不是小孩,这是扫帚星,是魔鬼派来破坏我的家庭和我一切努力的——”小陈声嘶泪下地说,“——我是她爸爸,我要给她一切,给她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家,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呢?”

    比小陈这样一个大男人掉眼泪更使我毛骨悚然的是:方才被抛掷在沙发上的小露比自始至终不哭也不闹,仅舒张着青蛙一般的手足,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在沙发上缓缓爬行着。不一会,她开始专心而反复地用小手指抠挖沙发靠背的缝隙,像要从黑暗里掏出什么珍宝似的。

    露比表演完《只要我长大》的歌曲并且回房之后,小陈夫妇殷勤地招呼我参观他新屋的摆设——这是他们花了一个整月装修的结果。

    “他呀,最神经病了,什么都不放心。打房子开始隔间他就每天开车往工地跑,一根钉子都要盯着工人钉——”陈太太的言语中流露出十分的爱娇和满足,亲热地挽着小陈的臂膀,“——就为了这地上的罗马瓷砖没铺平,他几乎卷起袖子和工人大打出手。后来敲碎重铺,多花了我们三万多块。”

    小陈“嘿嘿”傻笑着,脸红红地带我看他亲手设计,由客厅到卧房的全套木制家具。“纯欧洲风味,”曾因公赴欧洲考察半个月的他很自得地说,“就连吊灯也是意大利式的。”

    然而四壁各式的暗框抽屉似乎多了些,而阳台、窗户上密密的铁栅都使得这三十来坪的公寓略显得狭窄、沉闷,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趁着陈太太去倒饮料,我好奇地问小陈:“看这些摆设,花了不少钱吧?”

    “总共三十多万。”小陈微眯起眼,朝天喷了一口烟,淡淡地说,“其实啊,这房子和买汽车的分期付款都还没付清呢。我早看穿了,能捞上一票就赶紧买置产业,公司是保不定的,那些洋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拔脚就走呢。这年头,自己做生意要担风险,能挖别人的最好。我一做经理,就先借了一大笔钱,到时候他们走他们的,房子汽车我可不会吐出来!”

    “你们谈什么钱啊钱的,又做发财梦了啊——”陈太太端着一个精致的银盘走来,上面置了三只水晶高脚杯,琥珀色的饮料中浸着方形冰块,一路散落出清脆冰块摇晃敲击的叮叮声响。

    欣赏着房内温暖与富足的装饰,使我们都有点陶然了。端着酒杯,我们来到绿色的房门口。小陈用手指触压一下嘴唇,向我神秘地挤了一下眼睛,轻轻扭开房门。他执意要让我参观一下他设计的小孩房间。

    透着一股未干透油漆和牛奶混合的异味,跳进我眼帘的,不可思议的是小露比竟悬在暗沉沉的半空中。正确一点说来,她是悬在一个小秋千架上,像在笼中乘着小竹竿儿的金丝雀儿般微微晃动着。

    “哎呀,秋千,这秋千也是你设计的?”我惊讶得叫起来。

    “当然!”小陈用手比画着回答,“贴墙双层有栏杆的小床,利用上层伸出来的木板,打两个洞,悬下绳子,就做成了一个小秋千,你看妙不妙?”

    小陈说着,仿佛要实验他巧妙的设计给我看似的,顺手把小露比推了推,秋千便大大地摆动起来。小露比咯咯地笑了,这是我初次听到露比的笑声。

    “小露比喜欢秋千是不是?小露比再也不出去野了是不是?小露比要做秋千架上的小公主是不是?嗯?”小陈俯身向摆荡中的露比说话。

    我被这怪诞的景象一时勾引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怎么要做一个双架床呢?”

    小陈大笑起来,搂住陈太太倚门的肩膊说:“怎么,你不知道啊,她又有四个月了——”说着他沉默了一下:“——这回,我们可要好好地从小自己教育。”

    秋千的摆荡渐渐静息下来,露比眼里显出云母片一般滞钝的光,她正试图把一个手指伸进鼻孔,却被眼快的陈太太啪的一声打开了她的手:“不许挖鼻孔。叔叔快回家了,吻叔叔一下,向叔叔说晚安。”

    我于是走近秋千架上的小露比,把脸凑向乖驯噘起的小嘴,任那带着湿润口水的小嘴给我冰凉的一个剥啄,并且听她以与刚才唱歌完全不同的蝇细音调说了声:“晚安。”

    读者按:初读此文,会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不仅因为小露比难以预料的怪异行为,也因为其父母温文尔雅外表下藏着的一颗控制欲极强的心。

    看了一些解析,也有了更多的认识。陈先生夫妇拥有着极其体面的工作,一切近乎完美,所以他们也需要一个在外人眼中完美而体面的孩子。

    他们爱小露比吗?从她年纪还那么小就满口坏牙就可以看出他们并不关心孩子,只要孩子能够表演,就给她吃糖,其他的不重要。

    还有一点就是在孩子刚出生最需要陪伴时,将其送走,因为怕孩子啼哭,不接受坏的只接受好的,但当孩子染上一堆坏毛病回来后,又不能接受。

    三段式结构简单明了,同时造成两处非常不错的留白,第一处,不直接写小露比在寡妇那里经历了什么。第二处,在陈夫妇从不接受小露比到把小露比培养成“完美”孩子中间经历了什么。闻之悚然。

    从最后可以看出孩子本身是可以被教育的,但显然这对夫妇缺乏相应的耐心和爱心,失败的教育必将对孩子的身心造成极大的影响。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分享‖秋千上的小露比(奚淞)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mpgwz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