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第十五回,讲的是巴洛克艺术家伦勃朗的故事。
伦勃朗自画像 Rembrandt(1606—1669)17世纪的荷兰是个创造奇迹的国度。1600年,荷兰的首都阿姆斯特丹还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小渔港。但仅仅30年过后,当年轻的伦勃朗移居于此时,它已一跃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港口。
遮天蔽日的商船带来了中国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带来了印度的香料,还有数之不精的新奇货物。阿姆斯特丹很快就超越了南方的威尼斯,开始成为了欧洲新的金融和商业中心。整个荷兰也被时人称为了“海上马车夫”。
我们可以做个不恰当的类比,荷兰黄金时代奇迹般的崛起,其实很像中国当下的改革开放。新教伦理的建立、现代资本运作方式的兴起、民族国家意识的高涨,为这片土地带来了不可遏制的活力。
伦勃朗和他的艺术就在这块活力四射的土壤中崛起、绽放,然后又倏然地堕落、沉沦。其戏剧性程度,并不亚于荷兰黄金时代的突然崛起与迅速的衰落。
一、舞台冒险者
巴洛克艺术有一种很明显的“舞台剧化”倾向,从卡拉瓦乔到鲁本斯,再到委拉兹开斯和伦勃朗皆如是。
不说那些宗教、神话和历史性主题的作品,就是极富生活气息的肖像画,也都充满着舞台化的倾向。
杜尔博士的解剖课 伦勃朗画面中的人物就像是一个个出演舞台剧的演员,他们的表情或错鄂惊奇、或矜持自夸,都带有一股强烈自觉的“演出”意识。
以此类比,如果说画家是这一幕幕舞台剧的“导演”的话。那作为巴洛克时代四个最为著名的“大导演”,他们的导演风格也各有千秋,自成一派。
作弊者 卡拉瓦乔在开创了这种“舞台剧之风”的卡拉瓦乔这里,导演总喜欢自己赤博上阵。他的画面之中,总是呈现出一派火热、结实、鲁莽,还有满腔的真诚。
他的眼光和导演视角始终聚焦于舞台之上,仿佛仍然沉浸于发现这个新世界的惊喜之中,对观众的情绪、演员的表演都还来不及顾及。
玛丽亚美弟奇到达马赛港 鲁本斯到了鲁本斯这里,他的导演视角不再只局限于舞台上,而是更多地放在了观众席中。他所带来的表演向来正面、华丽、充满激情。
即便是表现痛苦,也总是充满着青春式的观乐与人间的欲望。
西班牙依莎贝拉皇后 委拉兹开斯委拉兹开斯则冷静自持,他笔下那些人物仿佛都是些天生的演员。他们自己就已经准备好了无数的道具和面具,还未出演,便知道该摆出一幅怎样的面孔。
他们总是端起贵族架子,那怕是僵硬矫饰,也不妨碍他们的自信。
带金盔的男子 模特是伦勃朗的哥哥但伦勃朗与这几位前辈不同,他既不站在台上、也不待在观席中、更不愿被他的演员所挟持。他最喜欢待的地方,是舞台的后面。
正因为这种导演视角,他笔下演员们的神态总是凝结于即将上台的那一刻,仿佛正陷于该如何上台表演的沉思中。
他们不夸张,不矫饰,往往表现出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真实。正是这点真实让伦勃朗超越了前辈,表现出了更加打动人心的力量。
82岁老人的肖像 伦勃朗这种视角的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它让伦勃朗可以深刻地洞察到演员的真实状态,领先一步预见到观众的反应,同时也让他获得了更多创作上的自由。
但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冒险。
因为一旦风气突变或预测失误,又或者他创作上的自由意志与其它两者发生了冲突。他将处于四六不靠,两头不讨好的凶险境地。
毛皮商人尼古拉斯肖像 伦勃朗但不管怎么说,年轻时代伦勃朗的这种冒险无疑是成功的。
这种视角似乎让伦勃朗拥有了某种神奇的能力,他总能早先一步知道人们喜欢什么,并且了解人们心中对自我形象的认知。
伦勃朗不同时期的自画像 体现出他深刻的自省意识或许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他这种打破常规的冒险精神,其实就是当时整个荷兰进取精神的一种体现。而他的洞察人心,也缘于他强烈的自省意识。
说到底,作为阿姆斯特丹的第一代移民,伦勃朗与那些在这座城市中艰辛创业并最终获得成功的第一代创业者,本身就是同一类人,他们拥有着几乎同样的精神特质。
身着军装的老人 伦勃朗正是这种同理心,让他的肖像作品大受欢迎。他成为了阿姆斯特丹的美学代言人、成为了市民心中的“绘画金童”。
玛利亚·特里普的画像 伦勃朗随着财富的迅速积累,大量精美华宅的兴建,用自己的肖像画来装饰新家,成为了阿姆斯特丹的一种新时尚。
而在许多人看来,拥有一幅伦勃朗画的肖像,已经变成了一种新贵阶层的象征。
二、混沌之光
除了洞察人心和冒险地求新求变,伦勃朗艺术上令人津津乐道的成功之处,还有他对光线的自如运用。
卡拉瓦乔作品自卡拉瓦乔打开了油画中的“光影之门”,整个巴洛克时代,对光线的捕捉与表现成为了一道席卷整个欧洲艺术界的风潮。
宫娥局部 委拉兹开斯在这股风潮中,如果说卡拉瓦乔仍然一味生猛,委拉兹开斯也多少带有“人工痕迹”的话,那到了伦勃朗这里则已变得浑然天成。
伦勃朗老年自画像在他的作品中,画面中的人物总是沉浸于一股神秘的光晕之中。显得迷蒙而凝聚,模糊而又深刻。朗勃伦仿佛让人处在了上帝的位置,但又总是让人联想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伦勃朗式布光法与影视效果实例即便到了今天,这种伦勃朗式的布光法,仍是影视作品主流的布光方式。
尼古拉斯·冯·巴姆比克的画像 伦勃朗这对于同时代阿姆斯特丹的市民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与此同时,这种颇具混沌之美的光晕,也与阿姆斯特丹的第一代创业者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作为新富阶层,他们希望财富能让他们获得某种传统贵族式的地位。但创业的艰辛与世事的诡谲也让他们深深地懂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富不过父子”的常理。
伯沙撒王的盛宴 伦勃朗他们既自尊又不安,既进取又守旧,既充满着冒险精神、但同时又谨小慎微。这些内在矛盾所构成的巨大张力让他们总表现出一种内敛局促、甚至是一片混沌的神情。
这种混沌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却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仿佛只待一个像伦勃朗这样洞明世事的明白人,拿起他的画笔,说:“要有光,便就有了光!”
特里普夫人肖像 伦勃朗这种矛盾的心态和自我压抑的情结,在当时阿姆斯特丹的顶级豪族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比如当时经营着铜铁和枪支生意的特里普家族。
他们家财万贯,自许为新教社会的支柱。但家主依莱亚斯却是个守旧而冷静的人,每周雷打不动地去教堂虔诚祷告。
玛利亚·特里普的画像 伦勃朗在伦勃朗为这个家族所画的肖像中,他们也总是展现出一种刻意的自矜。比如这幅玛利亚小姐(族长依莱亚斯的女儿)的肖像,她的笑容便显得内敛而克制。
伦勃朗也心领神会地没有对她进行刻意的美化,至于特里普家族名声在外的财富,他也只用精美的服饰和几个小小的首饰进行了暗示。
夜巡 伦勃朗对戏剧性的追求、对人物心理深沉的刻画、对光线自如的运用和表现,还有点燃人们内心火焰的那种魔力……
如果说这诸多种种是一颗颗璀璨的珍珠,它们各自散落于伦勃朗的各类作品之中。那最终将这一颗颗珍珠串成一串,变成了一条夺目的项链的,正是这幅西方艺术史上说不尽、却又道不明的《夜巡》。
夜巡局部 伦勃朗伦勃朗式的布光、看似混乱却充满着力量的布局与构图、苦心孤诣地让一群公司大佬Cosplay成尚武的卫国英雄、运用动作而不只是姿态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无处不体现出伦勃朗融合过往一切的勃勃雄心。
在这里,自由和秩序终于得到了完美的统一。那股束约之中的混沌力量被他安排得井然有序,点燃人们激情的混沌之光几欲夺框而出。
毫无疑问,在伦勃朗看来,这种力量正是他与这座城市取得成功的秘密,也是这块土地和时代赋予他们的荣耀。
夜巡局部 伦勃朗但令人感遗憾和诡谲的是,这一次,伦勃朗的勃勃雄心并没有得到人们的热烈响应。这幅作品让他走向了自己艺术的巅峰,但却也让他的生活跌入了深渊。
三、荷兰的良心
抛开这幅作品本身所带来的种种纠葛不提,因为那怕它引起了画中这群布料商会大佬们的诸多不满,但以伦勃朗过往圆滑世故的处世能力而言,这并非是一种无法挽回的灾难。
伦勃朗后期作品真正的致命之处是,从这幅作品开始,伦勃朗创作上的自由意志似乎占据了上风。
他对那种细腻夸饰的画风逐渐失去了兴趣,过往先知先觉的市场嗅觉也变得迟钝,又或者是他已不再屑于去迎合市场。他开始不可自拔地沉迷于在《夜巡》中发现的那股力量之中。
他的作品变得越来越有力量、越来越厚重。但这种变化在赞助者眼中,却是越来越粗放、越来越草率。
阿塔基公牛 伦勃朗后期作品不满开始不断的积聚,直到这种粗放与草率突破了人们守旧那一面的界限。赞助人开始拒绝付款,伦勃朗开始走下神坛。然后是众叛亲离,债台高垒,直至破产。
萨斯基亚 伦勃朗年轻时为夫人画的肖像困顿之中,他的几个孩子先后夭折,心爱的妻子也因肺结核而离他而去。
在河里洗澡的亨德里克 伦勃朗唯一给他带来了安慰的女仆,也因怀上了他的孩子,而变成了阿姆斯特丹这个新教社会中轰动一时的丑闻。
这座城市曾经的骄傲,日渐苍老的伦勃朗开始沦为了这座城市的笑柄,几乎成为了人人嘲弄的孤家寡人。
老人肖像 伦勃朗更为致命的是,随着伦勃朗老去同时,那些谨慎地穿着磨盘式衣领的老一辈、曾深深着迷于伦勃朗早期绘画的第一代创业者们,也都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纷纷为他们的后代让开了道路。
修剪指甲的老人 伦勃朗与许多的富二代们一样,阿姆斯特丹的新一代也爱炫耀,喜奢华。他们带着头巾装成熟,对父辈们关注的教堂与生意常常嗤之为庸俗。
他们更愿意住在郊区的别墅里,喜欢意大利绘画中那种令人惊愕的红色。伦勃朗绘画中那些深沉的自省和晦涩的色调让他们觉得索然无味,他成为了被时代所抛弃的老顽固,成了老古董的代名词。
伦勃朗自画像正是在这种境遇下,伦勃朗画下了这幅令人难忘的自画像。画中的他老态毕现,面容沧桑。但炫目的金黄色微光和摄人的眼神却显出了帝王般的气概。
他曾对阿姆斯特丹的人情世事洞若观火,不管世事如何改变,他一直坚持并坚信着自己的价值判断:不管是艺术,还是那道令这座城市变得伟大的“混沌之光”。
巴达维亚的谋反 伦勃朗伦勃朗的这种坚持,在《巴达维亚的谋反》这幅作品中达到了顶峰。这是阿姆斯特丹市政厅交给伦勃朗的一幅定件,一幅关于荷兰建国的历史性主题的绘画。
那时的伦勃朗已入风烛残年,有人怜悯这个固执的老头而有意促成了这份大定单,希望他糟糕的生活境遇能因此能有所改变。
巴达维亚的谋反(局部)但令那个好心人没想到的是,伦勃朗却依然我行我素。他没有迎合已经悄然转变了的意大利式明亮细腻的艺术风尚,而是将荷兰率众反抗西班牙强权的建国英雄们表现得粗鲁而野蛮。
依然是那种炫目的金黄,奔放的笔触,夺目的“混沌之光”,甚至巴达维亚的独眼也被他直率地表现了出来。
巴达维亚的谋反(局部)最终的结局显而易见,市政厅拒绝收货,人们众说纷纭,伦勃朗再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
面对人们的奚落与嘲讽,伦勃朗一言不发,当场用剪刀将之割成了碎片。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是人们抢下的一小部分,只有原画的五分之一大小。
引进神殿1669年10月4日,伦勃朗在他空空荡荡的住所中穷困离世。在昏暗的小屋里,人们发现了这幅《引进神殿》。
此后不久,荷兰与法国、英国先后暴发战争。再之后不久,他们的海外殖民体系开始瓦解,荷兰黄金时代烟消云散,开始成为了过往。
人们开始怀念起伦勃朗,发现他晚期作品中所蕴含的力量是如此的强烈而真挚,但这种他们曾引以为豪的力量却一去不复返。
荷兰人开始将这个固执的老头当成他们这个国度最为伟大的艺术家,人们开始颂赞他的作品为荷兰的荣耀之光,并坚称他是荷兰黄金时代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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