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三十日早上出奇地阴冷，在常年干燥的K城，天空中几块乌云眼看就要掉下来，但魏大姐的心情却出奇地好，早早就起床，兴致很高地和了面，给自己烙了3张鸡蛋饼，榨了一大杯蔬菜汁，出门前还化了淡妆。
今天是她45岁生日。
45岁对于很多女人来说，是一个尴尬而不愿提起的年龄。五年前还可以说“风韵犹存”，五年后也算够得上“和蔼可亲”，但45岁，这两个词似乎都有些可望而不可即。
必须承认的是，魏大姐是个例外，大家都说魏大姐这几年越活越年轻。魏大姐本来就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在单位做了二十多年的档案工作，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两个字，精细。所以，单位刚招进来的大学毕业生小刘甚至以为魏大姐刚三十出头。
在平头老百姓心中，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就是“精细”二字。精细不是抠门，精细的人不会节衣缩食，把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所谓“细水长流”，比的不是“细水”，而在于“长流”。而且，精细的人往往更清楚自己该和审美人做对比。魏大姐就极不喜欢现在的年轻人，兜里明明没钱，眼睛却总盯着别人花天酒地、花枝招展。魏大姐也瞧不起守财如命的“穷人”，因为他们的穷是扎根在心里的，注定要被钱压一辈子。魏大姐当然也不会去结交哪些挥金如同挥汗的富人，那只会给自己平添不痛快。
所以，精细的人往往生活圈子很小，因为他们只跟和自己一样精细的“同类”打交道。即使是同类，也有许多讲究。既要门当户对，又要趣味相投。而且，由于是同类，在一同小跑奔向小康生活的道路上，俩人还必须交替领跑。谁要是总比别人快，哪怕只是一小步，那准就没人陪了。
武大姐就是魏大姐这二十多年来最忠实的伙伴。她们两人同岁，又是同一年大学毕业，同时被分配到这家单位。俩人同一年结婚，同一年生孩子。可是魏大姐生了个儿子，武大姐生了个女儿，魏大姐就由此先领跑了一段。后来，单位裁员，魏大姐接过了文员的工作，开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武大姐因为是出纳，还是一贯的清闲，武大姐就从心理上扳回一城。没过几年，魏大姐离异，武大姐丧偶。魏大姐因为多几分姿色而迅速再婚，武大姐却独自拉扯女儿至今，魏大姐再次取得领先。
武大姐每天单位、家庭两头操劳，没两年就攒下一身病。谁知却又反倒因祸得福，碰巧单位响应上级指示，体恤职工，查访民情疾苦，把武大姐作为贫困典型帮扶起来。武大姐不但得了单位一大笔抚恤金和职工捐款，还休了一年的病假。病假回来后，以前的工作也已经有人接手，平时自己就只做些贴发票、发工资的小事，想请假时，把手往额头一搭即可晕倒，工资一分不少，遇到逢年过节、女儿升学等一应事务，单位也都有表示。
武大姐脸上的起色同日子一样，渐渐活泛起来。
重要的是，武大姐一辈子不求上进，魏大姐年年努力学习、考试、竞聘，却屡屡在升副科的当口被领导谈话，鼓励她发扬风格，多给年轻人机会。因而，在45岁这年，两人虽然都一样是科员待遇，心情却大不相同。魏大姐由此寒了心，决定提前退休。
今天，就是魏大姐退休前最后一天上班。
（二）
小吴今天比往常上班都要早。
深秋季节，满院子的落叶就像闹天宫的孙猴子，一根毫毛被风一吹，就变出千万个，院子虽然不是十分大，却总也捉不完。
小吴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扛着扫把在院子里转悠，除了打扫自己科室的卫生区之外，还要监督其他科室，就像小钻风扛着令旗巡山一样。往常，小吴总是一边打扫一边咒骂领导没事找事，秋天，又刮着风，树叶累死也扫不完——就像小钻风埋怨大大王和二大王为什么非要吃唐僧那个傻和尚，惹孙悟空生气一样。
但是，小吴今天却格外耐心，像好脾气的菩萨，扫把挥得不紧不慢，竟真的将孙猴子们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小吴抹一把额头的汗，笑着环顾院子，像巡视自家菜地的农人。在这个院子里做了七个月的临时工以来，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对这个院子有一丝亲切。
离九点还差十分钟，魏大姐乘坐的班车应该就要到了。
技术部的马科长这时候一如既往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扫一眼院子里归整得整整齐齐的落叶，老远就喊小吴。小吴小步慢跑地迎上去，一脸憨厚。
马科长四十出头，平常说话大嗓门，中气也十分足，见小吴跑过来却压低了声音，听说今天魏大姐要办退休，这下终于有转正名额了。
小吴抑制不住却很有分寸地笑着说，还是要看领导安排的。
马科长说，我觉得没问题，你的工作我们可都是看着呢。
马科长又说，而且这空出来的编制本来就是你们部门的。
马科长还说，小伙子有前途，我觉得没问题，好好干！
马科长抬起手腕看看时间，慌张着奔打卡机去了。
魏大姐今天要办退休手续，也许这对其他人而言，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偌大个单位，每年总有十个八个退休离休调动辞职的人，虽说多数人都是要在这个院子里共事十年以上的，但对于“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他们也恰恰有着最深的认识。
但对于小吴来说，意义却完全不同。编制，这一计划经济的余孽，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编制，意味着五险一金，年底数额不菲的红包，每季度的奖金，逢年过节的福利，每年的全身健康体检，购买单位福利房的权利，以及一个公职人员的身份。这些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因为这些都决定着他未来能否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过上平稳富足的生活，给下一代一个不太差的起步。
班车终于来了。
办公室主任，也是小吴的直接领导老黄最先从车上下来，隔着墨镜对小吴说，赶快把卫生打扫干净，上来给魏大姐办手续。
小吴用力点了两下头，拎起脚下的扫帚簸箕跑开了。
例行的广播体操结束的时候，小吴也刚好归置好了工具，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办公室。先拿起老黄的茶杯，到厕所把隔夜的茶叶倒进一个塑料筐，晾干后，老黄要拿回家做枕头的。小吴把杯子里里外外洗干净，重新泡一上杯铁观音，给老黄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回自己办公室，查看总部是否有文件发过来。
（三）
老黄从楼下上来，居然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径直来到了小吴的办公室。
小吴是办公室文员，级别虽然最低，却是唯一一个配了两台办公电脑的人。一台上内网，专门接受总部发来的文件，一台上外网，用来搜集资料，撰写往总部报送的材料。小吴正左右开弓间瞥见老黄进来，忙站起身。
跟随老黄进来的，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女孩儿，身材高挑，面容清纯可人，带着典型的刚毕业大学生的青春气息，礼貌而自信地笑着，向小吴微微点了一下头，大方地伸出右手，说一句请多关照。
这让小吴反倒显得像个来客一样局促。
老黄说，这是李总家的侄女，来咱们单位实习。你先去把魏大姐的退休手续办一下，回来给她交接一下，让她接替魏大姐的工作，你就轻松了嘛。
魏大姐一个月前就已经把工作都转交给了小吴，这段时间里，魏大姐虽然也每天都来上班，却也只是上下班点个卯。按理说，给魏大姐办完退休，就该给自己办转正手续了。
小吴心里像长满了草。
（四）
白天还没有到最短的时候，办公楼前的一排松树影子被下午五点的阳光拉得老长，覆盖了门前的整条路。大家就在这阴影里等班车。
老黄两根焦黄的手指夹着一支烟，淡蓝色的烟从他墨镜前升起，使他的眼神更加难以捕捉。
武大姐和马科长等一干老娘们儿躲在老黄的上风口，聊着今晚继续热播的电视剧，时不时斜一眼老黄，象征性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两下。
最后一辆班车开过来，在办公楼前停下，开门，大家长幼有序地鱼贯上车。
班车上，老黄和马科长等人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整个车厢欢声笑语一片。
魏大姐和小吴并坐在最后一排，各自看着前排的座椅后背出神。车一转向，夕阳突然照在他们脸上，有些刺眼，小吴眯起眼睛，沉沉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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