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力法则回馈给我们人类的到底是什么? 是我们“自身”!自身就是我们之前的经历和意识综合形成的结果,包括显意识和潜意识。
——查尔斯·哈尼尔【美】
01 晨光南瑶
川滇路上,我在火车上做了个长长的梦:身着制服,骑着白色警灯的摩托车巡弋在世博园里。早春三月的阳光映照着我的侧脸,明媚而温暖;滇池拂面而来的风拨动着我的头发,干净而自在。
将近20个小时的摇晃,火车终于缓缓进站。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仔细捋了捋在部队里面始终没有舍得穿过的迷彩服。还是那个人还是那身衣服,只是缺了鲜红的肩章之后,终究还是少了点什么。但迷彩加身,又在莫名之中给了自己外出闯荡经历风雨的一点勇气。
手中,提着退伍时候部队统一配发的深灰色行李箱。一行浅白的“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山西总队三支队”字样,呈半圆保卫的样式,环住了箱面。它的内容并不复杂,仅仅只有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另加一张中国地图。将热火朝天的军营生活打进行李,从此顶风冒雨,向着未来坚定前行。
我几乎是被汹涌的人潮推挤下车的。来来往往飞驰的火车,它们带起的风吹散了我重重吐出的雾。脑海里不断闪过的故乡小镇,和这偌大的城市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又土里土气。提着箱子的手微微沁出了汗,那是一个小镇青年突入大城市的茫然、紧张,还有脑袋里划过的,片刻空白。
南瑶火车站,此行终点站,也是人生的又一个起始站。
2002年的3月,四川老家还在春寒料峭,但春城昆明的春意却已经恣意盎然。走过空中楼梯,穿过地下巷道,人们匆忙的脚步声和行李轮子的滚动声,汇成了一首奔腾涌动又气势磅礴的打工曲。
打工,在那个年代是多么让人悠然向往的事儿。仿佛荣华富贵俯身可拾,仿佛金钱名利垂手可得,仿佛酒绿近在咫尺。
长长的通道尽头,楼梯终于在眼前一阶一阶地呈现。上方看不见的检票口,依稀有光一丝丝透了下来,仿佛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只有踏上阶梯的时候,才能心见明光。当那千丝万缕的光芒无比强烈的刺入眼帘之时,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拼命呐喊:昆明,我来了!
02 掠影官渡
回头望了眼偌大的车站,人们在入站口就像被海绵吸进的水,又在出站口被挤向四面八方。多少人用编织口袋做成的行李,又编织了多少人的都市梦?
我像这无数人流之中最微不足道的蚂蚁,我也是那些做梦的其中之一。
7:30分,战友陈便如约出现在了出站口。许久不见,我还是从这汹涌的人潮之中,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此时的眼中,城市的景象在慢慢淡去,人群的潮水也在慢慢散去,只剩他微笑招手的模样,让人亲切而感动。那个瞬间,我于这个城市并不是唯一的,这个城市于我也并不是那么陌生的。我将所有的信任和对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这个一起摸爬滚打两年的战友身上。
陈是典型的四川人体型,皮肤黝黑个子瘦小,眼神充满了狡黠。他利索地翻过半身围栏,显示出了与老部队相匹配的军事素质。我在心底概叹,虽然退伍已经两三个月,但通过两年不间断训练出来的身手和本能反应,还依然流淌在血液里。熟悉之情油然而生,更对即将到来的新工作倍感期待。
看着彼此一模一样的迷彩服,击掌、握手、拥抱,我们用尽了力气宣泄着退伍之后的第一次重逢。
陈拉着我钻进了出租车后座,同来的小个子坐进了副驾驶,并将我的行李箱紧紧夹在了双腿之中。上车后的陈显得有些沉默,并且不再言语。而我则好奇地看着这个城市的高楼大厦。它们在干净的车窗玻璃上快速后退,无法定格也无法抓住。仿佛对我而言,只是提前预告了一场浮光掠影的梦。
车子驶过了官渡区最繁华的地段,路边的高楼大厦也开始慢慢矮了下去。从家里出发直到这一刻,我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但仍旧极力说服自己,去往郊区只是为了能够在那里得到正规的岗前培训而已。
03 红瓦白墙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缓缓驶进一片当地老百姓的自建房区。而这里,已经是昆明的郊区。
陈说到了,我应了声,仍旧有点懵。出于在部队训练出的警惕意识,下车后迅速打量了一眼周围环境。这片建成不到一年的房子,都是同样的两楼一底,同样的白色瓷砖墙体红色琉璃瓦屋顶,应该属于当地统一规划修建。每四栋连成一排,每两排中间又形成一条小车通道,延伸至一公里外的大门口。初摸估计,得有好几十栋。
还未看完,一个同样身着迷彩服的瘦高男人递过来了一只圆珠笔、笔记本和小板凳,而和陈接站的男子则迅速提起了我的行李箱走进一栋屋子里。
直到此刻,我仍旧在心里对自己说:刚来就进行岗前理论培训,看起来很正规。而且这些人清一色都是平头迷彩服,相当统一。
是的,的确是理论知识培训。
陈带着我七转八拐走到了一扇红色的大门跟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迷彩服,轻轻用手拉了拉,然后面现激动,用力一推——“轰”,一股庞大的音浪轰然而出,掌声如雷鸣。那一瞬间,耳朵被震的嗡嗡直响,在将近十秒的时间里,几乎处于失聪状态。
循着礼堂昏暗的光线看过去,里面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拿着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笔和本子,屁股下坐着和我手上一模一样的凳子。从发型上看,除了少数女性,整个礼堂可谓泾渭分明。平头迷彩服的,是退伍军人。头发五颜六色的,是社会小青年更是心智不熟。这些,都是被人洗脑利用的最好对象。
礼堂前方是个不大的讲台,旁边放了块写字板,上面画着一副金字塔结构的关系图。授课讲师是个30来岁的女人,一头黑发工整地扎在脑后,脸上略施脂粉,深黑的职业套装将她的身材勾勒的曲线毕露。庄重之中又透着一点妖娆,这种感觉很诡异,也很奇特。
见到我们进来,讲师和陈交流了个眼神,然后用力鼓掌道:“家人们,欢迎新成员加入大家庭。”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让人错以为真的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瞬间便会消除心底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但对于已经开始警惕起来的我而言,这些小把戏并没有什么用。
回过神来,默默盘算着此行的行程:热心战友通过关系介绍到世博园里工作,每月工资2000,每天骑摩托车巡逻8个小时,并且还有培训和晋升的空间?
然而眼前的一切……
04 礼堂余音
“曾经以为离自己很远的传销,现在倒是无意中跑了进来。”心如明镜,但声色不动。
陈颇有些得意,脸上挂着喜不自胜的表情。人们看着他,眼里流露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后来才知道,陈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全都骗了进来,是真正做到了六亲不认的境界。随便选了个靠边的角落坐下,陈便聚精会神地看向台上。
讲师拿起桌上的矿泉水轻轻抿了一口,然后低头扶了扶眼镜,一抹微不可察的轻蔑闪过她的眼睛。再抬头的时候,职业性的微笑便自然而然地挂在脸上。“咳咳、咳咳”,讲师调了下声线,用极圆润温柔的腔调慢慢说道:“下面,我们来说说这款目前市场上效果和口碑最好的护肤产品。”
正题来了,我在心里默默念叨。
只见她从讲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比拳头稍大的牛皮纸盒,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和标识。但在她的解说和煽动下,这个产品成了目前国际国内化妆品市场上最畅销的护肤品,并且没有之一。而在她近一个小时的解说下,这款产品不仅能保养护肤,改善睡眠,甚至还能延缓衰老。
是的,这款被描述成能包治百病的产品,也就是这么悬的东西,要卖3900元人民币!至于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直到我离开这个地方也没有见过。或许只是敷衍地放了一小袋面粉,又或者只是塞进了一瓶护手霜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必须买。
意图很明显,吃相很难看,但下面的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讲师突然话锋一转,顿了顿道:“各位,这么好的产品除了你们自己购买,为什么不拉着身边的亲朋好友一起来做一起来发财?每介绍一个购买产品的人,你在这个产品里面将会有每个月350元的提成。以你为顶点,下边每一个购买产品的人,无论是谁介绍的,你都将会有每个月350元提成,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讲师摊开双手左右凝视着下面听课的人:“朋友们算算吧,这种只要你肯努力就能使财富裂变、爆发的方式,那么年挣百万这个目标,很难吗?”
“不难!”
下面响起了稀疏地回应。
讲师提高了声音重复道:“很难吗??”
“不难!!”
下面的气氛逐渐热烈。
讲师的声线再次拔高,甚至有了一丝歇斯底里的腔调:“很难吗???”
“不难!不难!!不难!!!”
下面的气氛躁动起来,陈更是仰着头闭着眼,用尽了一身力气挣的面红脖子粗地吼道:不难!
两百多人的吼声汇成了一道洪流回荡在礼堂不大的空间里,经久不息。他们被刺激的眼睛血红,脖子青筋凸起。一句话,足以把这群求财心切急于成功的人刺激的血脉贲张。此刻的他们,被麻醉的像无所不能的超人,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我仿佛看见一个大大的“$”符号,充斥在他们本来明亮干净的眼睛里;我又仿佛看见一个大大的“¥”符号,封闭了他们的理智和思维。
讲师收好教材走下讲台,满意地看了看台下群情鼎沸的人们。抬手推开礼堂大门的瞬间,头也不回的留下一句“只要你有追梦的勇气和行动,我们都可以成为百万、千万甚至亿万富翁”的话,还在空气中,余音袅袅。
春城干净的阳光从大门外涌了进来,却涤荡不尽空气中的浑浊味道。
05 五斤九两
从礼堂走出来的那一刻,我抬头看着楼间缝隙落下的阳光,贪婪地呼吸着。这是一个,来了就出不去的地方。我看见成群成群的小青年在片区里面无所事事地游荡,满心茫然却又做着一年百万的梦;我看见清一色由退伍军人组成的小队在片区里到处巡逻,准备着随时处理那些逃跑或者闹事的人;我甚至还看见了不惜牺牲色相的年轻女孩和这个金子塔顶上的那几个人一起厮混……
只要能成功,尊严、亲情和善良都可以抛弃。
迎面来了个梳着大背头的矮个黑胖子,四十来岁,穿着背带裤操着一口广东话。路过的人都会和他热情的打个招呼,陈也不例外。胖子走远后,陈压低声音道:“看见没有,那个人现在都是经理级别了,每个月的工资用称称,五斤九两。”说完,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欲望。五斤九两的百元大钞等于多少人民币,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黑胖子应该就是这个金字塔最上面的那几个人,之一。
这座巨大的金字塔尖是位从未露面的董事长,下面三个经理,再下面九个副经理,然后是几十个主管,最后是被管理着的五百多号“会员”,也即我和陈这样的。
自从知道自己进了传销窝以后,心底对于他们吹嘘和洗脑的一切,都抱着极度的抗拒和警惕。他们为自己精心设定了无数光环,五斤九两只是其中之一。然而眼前的这一切,我冷静的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有时候,我很好奇地想:不知道这个片区的五百多人里面,有没有和我一样的人?
回到住处,便开始思索如何脱身。陈热情的带我到了二楼,右边是厨房,左边两间和三楼都是卧室。厨房用具倒是一应俱全,但卧室却全都是地铺。
已是晌午时分,饭点。
为了尽快摸清这里的情况,第一餐是我主动掏的腰包,9个菜,荤素皆有,还有箱廉价啤酒。对于平时只能吃水煮白菜的他们来说,这已经是极其丰盛的大餐了。他们吃的狼吞虎咽,嘴角流油。但依然没有忘记说几句谢谢和相互照顾之类的场面话。
至始至终,我的眼睛余光都没有瞟到行李箱的踪影。
万幸的是,除了箱里的一千块钱,袜子里还藏了两张百元大钞。至于中午的自掏腰包,那是坐火车所剩下的零钱。
饭后已是下午一点过,期间不断思索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当目光移到洗手间的时候,终于有了主意。
楼里是没有热水器的,所以洗澡只能去两公里远的公共澡堂。那时候和陈直接私下摊牌,最好的结果是拿回行李走人,最坏的结果是仍旧回到这个地方甚至招受更加严密的监视。无论哪种结果,我都只能孤注一掷。
至于报警?在这规矩森严的鬼地方,没想过,也不敢想!
06 灰色阳光
出门之后,以为只有陈同行,正料着把事儿抖明白了说,结果发现后面还跟了两个人。他们一脸警惕地看着我,远远缀在身后十米远的地方。所料不错,这两人也是退伍军人。
太阳很大,稍微冲淡了几许初春寒意。
三块钱一次的澡堂难免简陋非常,淋浴的莲蓬头能正常出水的已经没有几个。墙体和地面的白色瓷砖敷一层了厚厚的油污,出水的网罩上蜷着一团茂密的毛发。它们像极了这个初春的颜色,颓败且灰暗。映照在心底,让人生起许多的无能为力。定了定心神,我决定和陈摊牌。
“陈,这是传销吧。”
简单一句话,让面对门口淋浴的陈就像触电似得一顿,然后稍显慌乱地冲了冲脸上泡沫,低声道:“小声点。”说完禁止地朝门口看了看。
不用想,跟踪监视的两个人肯定在门外。
随后,陈陷入了沉默,似乎在组织合适的语言来回应我这直白到没有回寰余地的问题。
默默地看着他,我在等他的回答。
仿佛捋通了思路,他眼神有些躲闪地瞥了一眼:“我们现在做的这个不是传销,你看,传销没有产品我们这个是有产品的,只要你卖的好……”
“这就是传销!”我笃定地说道,然后直直地注视着他。虽然才说第二遍,但我明显有些失去了耐心,并且眼睛里面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愤怒。
仿佛被质疑的恼羞成怒,也仿佛我污蔑了他引以为神圣的“事业”,陈的情绪渐渐激动,“如果是传销,我咋可能把父母和弟弟都喊过来一起做?现在每个月都能领1050块钱,你说这是不是传销?传销能你钱吗?”他低沉地吼道。刚想回他一句“每个月1050元的钱你拿到手上了吗”这句话,但面对着已经被传销组织彻底洗脑的他,我突然失去了争论的欲望。
人性深处的贪婪和自私,被演绎的淋漓尽致。他们像栖息在腐臭下水道里的老鼠,用灰暗的颜色,描绘着阳光升起的梦。
良久。
“我想去市里看看当兵时候认识的女朋友”。
“不行!”他直接道“太远了,来回都要三个多四个小时,而且主管也不会批准的。”
“那让不让我去?”沉默少顷,我咬着牙说道。倔劲儿已经开始慢慢占据理智,如果陈摇个头或者说个不,那么等待他的是我激烈的回应——去年在老部队的65公斤级散打比赛中,我是第二名。
面上的风平浪静,实则在心底已是巨浪滔天。只差一丝星火,我的怒火便会燎原。陈似乎有所感应,语气稍软有些畏缩道:“那,那我去申请。”
看着他转身继续淋浴的样子,我捏紧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油污的墙上。那一刻,一种可怜可笑又可悲可叹的情绪泛起,充斥了狭小窗口外的整个天空。因为在那之上,已经是我无法企及的辽阔和自由。
07 方寸之间
太阳很大,但它炽烈的温度,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冷。
傍晚六点的彤云,落在一楼门口的春联上,漫散着橘黄光芒。门口的值班室里放了张木床,占去不大空间的半壁江山。一个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斜斜靠在床头,眯缝着眼睛抽着烟。旁边的小桌上凌乱地放着两部电话,而我的行李箱,则满身伤痕地躺在角落里。很明显,我那带着密码锁的行李箱早已被蛮力拉开,也不用想就能知道里面的物件被翻的怎样的七零八乱。我识时务地没有生气,而是低眉顺眼的和陈走了进去。他态度恭敬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详细地介绍着我的情况。
大汉缓缓坐了起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然后用三角眼慢噔噔看了我一眼:你也是三支队的?
我轻轻嗯了声,算是回了他的问题。
他轻轻抖了抖身下有些发黄的被子,一股浓烈的体臭味道顿时在屋里弥漫开来。大汉不以为然,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斜着眼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用那么拘谨。对了,这里的规矩你懂吧?”
规矩?我有些茫然地看了陈一眼。
“三天之内必须交上3900块钱产品费。”陈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紧接着又补上一句:“对了,就是今天上午在礼堂里介绍的那款产品。”
大汉有些不满地看了看陈,又转过头来看看我,仿佛在说:懂了没有?
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喉咙正在慢慢变的沙哑,因为无论怎么回答都将极其艰难。而屋内的气氛也在慢慢变冷,似乎一场疾风骤雨将至。
3900块钱,莫说交不上,即使能交上我也不可能交。但看着大汉逐渐冰冷的眼神,我急速地思考着如何缓住局面。
人在绝境的时候,往往都会有些灵光一闪的急智。譬如此刻我揣在裤兜里已经沁出汗水的手,却无意间拽住了一个银行卡大小的电话本。那是2002年正当流行的拉伸式磁吸电话本,有接近100个电话号码,亲戚、朋友、战友和军训学生的都有。见我不做声,大汉的脸色显得越加阴沉:“给你三天时间找钱,不然到时候可能会有点不愉快。”
大汉绰号黑头,陈的上线就是他。
黑头有些嫌烦地让我们离开,并交代了这里的规矩:接打电话必须在值班室,并且必须当着他的面;以后但凡走出这道门就必须向他申请。否则,楼上会有一群人冲下来让你知道什么叫规矩。在附近的这片自建房里,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防盗窗。唯一的出口,只有这道门。
每栋楼都有一个主管,管理着自己这条线上过来的所有人。他们的工作,对副经理负责。我们这栋楼内的人员组成很简单,大部分退伍军人,其余几个都是被这些人骗过来的亲戚朋友。而黑头,则是这栋楼的主管。
08 黑色之花
华灯初上,夜色显露出最安静的一面。
上楼之后,我和陈说了句想拿回行李。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姿态放矮一点,主管那个人还是好说话。我嗯了声就转身下楼,老远便看见主管黑头正拿着红色电话在值班室里聊着什么。不过从他那轻佻地笑容、悠闲的姿态不难看出一些什么。对,趁他现在心情不错,拿行李的事应该可以谈谈。
黑头见我走来便撂下了话筒,一脸审视地看着我。初涉人世,遇到这种混迹社会多年的老油条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定定心神,我恭敬地说道:“黑哥,来抽根抽烟。”说完便递了包硬壳红河过去。见我到也会来事,黑头紧皱的眉头在不知不觉间舒缓了开来。我心里一喜,暗道有戏。然后装作虚心的样子向他请教传销这个行当的经验,给人一种急于发财的假象。黑头洋洋得意,吹嘘着自己骗了多少亲朋好友过来,挣了多少钱,大谈着自己的“成功”之道。果然,就在他被我吹捧的云里雾里洋洋得意的时候,我提出了拿回行李的想法,并保证绝对不会私自走出这个大门。
黑头三角眼一棱,看了我足足10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拖出放在角落的箱子,黑头“好心”地提醒:“看看箱子里面的东西都还在不在?”那时年少,也就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便诚实地打开了箱子。“好好翻翻看,都在不在?”他的语言已经不复刚才的热烈,而是有了些生冷的味道。察觉到他的变化,我猛然醒悟,然后干脆地合起箱子:“谢谢主管的关心,东西都在。”
换洗的衣服都在,但箱底的一千块钱却没了踪影。
走上楼梯,背后已经微微沁出了冷汗。在值班室里低头开箱的那个瞬间,我分明看见床脚放着的十来把砍刀。裹刀的袋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像一朵朵盛开的黑色之花……
09 循序渐进
晚上8点是例行的集体分享会,礼堂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和白天授课所不同的是,女讲师的旁边多了一个矮黑胖子——那个穿着背带裤操着一口广东话,每个月拿五斤九两的人。
所谓的分享会,不过是一群做着发财梦专门欺骗亲朋好友的人,他们洋洋得意地分享着自己的“工作”经验。最后在这场光怪陆离的光影中,或者妻离子或者散家破人亡,又或者此生只得远走他乡做了回不去的异乡客。
矮黑胖子的分享很云淡风轻,并没有那种嘶吼、喊叫和煽动性的言语和情绪。他拟好了成功人士的风景,用温声细语带领他们在这风景里遨游和前行。渐渐的,人们的眼神开始狂热,脖子上的青筋虬起。“呼,呼”,呼吸的声音像拉着沉重的风箱。他们仿佛身临其境,听的如痴如醉,听的热血奔涌。仿佛下一个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就是自己。
胖子用最蹩脚的普通话,赚着在座最多的血汗钱。他是这群人里面,最厉害的高手。
接下来,让我更加无法想象的是,如我一般刚被骗进来的新人,竟然有十几个。他们的上线声情并茂地分享着自己的“成功”经验,似乎这些刚刚进来的新人,只要稍加努力便能垂手百万、千万,然后衣锦还乡,让从前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刮目相看。缔造好的美好景象在眼前浮过,新人们大多彻底沦陷。那些还有一丝抵抗和清醒的人,被主持人挨个叫了起来,然后循循善诱地让他们加入。人的从众心理十分强大,就在这么一场事先设计好的分享会上,百分之九十的新人当场交了钱。
后来,也正是因为进入的新人较多,所以才成全了我的离开计划。
少不更事,并不是说我不懂事。当我的名字在女讲师的贝齿红唇间飘荡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被虚假的掌声蛊惑,也并没有在精心布置的陷阱中迷失自己。在早已打好的腹稿当中,我拿出了对付主管黑头的手段。把他们吹嘘的这个“事业”夸的如何如何好,然后话锋一转没钱,但明天开始就全力筹钱等等。
前方不远处的黑头转头瞄了我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10 虚与委蛇
睡在蚊虫叮咬,汗臭脚臭混合的房间里,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上午,陈便带我去了门口的值班室。走到门口的时候,悄悄摸了摸兜里的电话本。昨天晚上在值班室那个瞬间产生的模糊思路,开始在脑海里渐渐清晰了起来。
电话机有两台,一台红色,也就是昨天黑头用的那台。一台白色,式样有点老旧。想到黑头昨晚打电话的那个猥琐场景,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白色。下一步,便是选择打电话的对象,既要当着黑头和陈他们的面说出借钱,又要让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确实有些伤脑筋。翻来翻去,最终还是把目光定格在了曾经军训过的那些大一新生上。
一包硬壳红河根本不足以打消黑头的警惕,免提键被他不容置疑地摁下,听筒里面传来“嘟嘟”的呼叫声。几秒后,对方接通了电话,我假装一脸的期待道:“喂,李欢,我是你军训时候的黄教官。现在手头紧想在你那借几千块钱周转一下,不知道方便不。”开场没有任何情感铺垫,直白的让人猝不及防。就这么一句硬邦邦且没头没脑的话,让对方的条件反射给出了理所应当地回应:没钱!
“嘟嘟”……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盲音。
我继续按着号码簿上的电话拨过去,结果没有任何意外。
见我拨出去的十来个个电话都被对方干干脆脆的拒绝,陈有些坐不住了。我对他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陈决定亲自上阵!
“要不然把家里的猪卖了?”陈试探道。
“家里只养了两条猪,而且都还是小猪,卖不出去的。”从未养过猪的自己,被逼的差点额头冒汗。
陈不甘心,“那就找你们亲戚借嘛”。
我装作沉沉地叹了口气,“亲戚比我们还穷,他们就连买盐都困难。而且我们老家那的情况你是晓得的,在整个县里都是出了名的穷。”
“那朋友呢?”他还不死心。
“朋友啊?他们最近都在找我借钱,动不动也是三四千,也不知道借这么多做什么。”我话中有话,也断了陈再次发问的可能。
我像块滚刀肉般,油盐不进。见问不出所以然,没有主意的陈便偷偷瞥了眼坐在床边的黑头,不再言语。“就是这个时候”我在心里说道。只见 我突然将电话本长长拉了开来,然后慢慢用眼光从头扫到尾。陈和主管被我的举动吸引了过去,虽然没有言语,但脸上的询问之意表露无遗。
“看,我亲戚朋友这么多,要不让我回去介绍几个过来?”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二人。黑头沉吟,陈沉默。二人在心底重新评估着我的价值:一天就有十来个人被骗进来,少我一个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况从根本上来讲,我确实又不像能凑到钱的样子。与其让我耗在这里,还不如干干脆脆的合作。如果能从这个电话本上随便骗几个进来,不就赚了?两人相视一笑,陈干脆地说道“行!不管过来的人是否在这里待下去,只要到了这里我就给你200元一个人的提成。”随后又要了一张农业银行的卡号。
11 人间一梦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这个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名字的传销组织,允许了我次日离开。
我像这个五百多游民区域里被遗忘的人,没有人再关心我的事情,也再没有人对我发出善意或者温暖的笑。就连出入片区,上面也仅仅只是让陈跟着。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去了市区。在某个星级酒店的宿舍内,见到了正在酒店实习管理的小青。
第一眼,我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和被随身携带并且已经摩挲的有些发毛的照片相比,本人相差甚大。相识的凭借,只是她的声音依旧温柔。
都是初恋,我们单纯的甚至连手都未牵过,便在一餐蛋炒饭结束之后,各安天涯。那是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
和陈一路无言,回到了传销区。
静待日落夜起,又坐望黎明曙光。对于即将的离开,我以为只是一场理所应当的结果而已。却不曾想,又被午夜十二点的警笛惊醒。二十多辆警车的警灯,在漆黑的窗口不断闪烁,他们已经包围了这个庞大的传销区域。随着外面一连串的“不许动”之后,警察开始挨栋敲门。
脚臭弥漫的漆黑卧室里,我探着身子轻声问道:什么情况?“查暂住证的。”陈的声音压的死死的“不过别担心,我们这栋楼早就关了灯,警察应该没看到。”刚松了口气,楼下却传来重重的砸门声:“楼里的人开门。”我被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实际上,这栋楼里的十来个人,都没有暂住证。
警察敲门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二楼的楼梯口响起了一阵轻微却密集的脚步声。从卧室的门缝看去,黑头带着七八个人站在楼梯口,手中的砍刀在黑暗中闪着冰冷的光芒。大有警察只要破门而入,便会迎来他们的雷霆一击。这些常年混迹社会的痞子,胆子是真的大的可以。
亲娘呢,这是要干啥咧?
我在心底忙不迭地叫苦,一旦被卷入,去局子里走一遭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然而,就在敲门的声音达到顶点的时候,外面却骤然安静了下来。或许是警察敲的手麻,也或以为楼里确实没人,又或者……不得而知。当警车又鸣着警笛呼啸而去的时候,一身冷汗的我瘫在了墙边。
上午八点,陈主动提着行李箱和我前往南瑶火车站。就在即将踏出这个地方的时候,我竟有了一丝丝的,依依不舍。直到耳边响起陈的催促,我才惊醒过来。如果多呆几天,结果又会怎样,我无法,也不敢想象。
南瑶火车站。
当陈气喘吁吁地从售票室买了一张去P市的火车票递给我时,那仅有的一点恨意也随风消散。向陈挥了挥手,欲言又止。看了看两天前走出的那个站口,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座城市。
火车在风中势如破竹地前行,阳光从偌大的窗口洒了进来,它停留在指尖,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这个季节的温度。人间的一切,似乎有了和从前稍微不同的地方。这个于我来说走马观花仅仅停留了两天的城市,却留下了难忘一生的回忆。
没有重获自由的激动,也没有初恋结束的黯然神伤,更没有对陈切齿的恨。只有春城的轮廓在身后渐行渐远,它像一场似真还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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