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说他叫安然,我想这是个云淡风轻的名字。
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挺长,刘海一丝一缕地搭在眼睛上,左耳银色耳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他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很容易的,可以从一群人中扎进眼里。
遇见那天我眯着眼,学校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热烈,到处是甜腻的使人眩晕的味道。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总是穿着宽松衣裳,乱糟糟的齐耳短发,眼睛很大有些近视,因为不戴眼镜总是眯成一条细线。每每发丝在风里纠缠不清的时候,我会想起他说的,我是一个纠缠不清的女孩。
我这个纠缠不清的女孩。
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前路的女孩。
有时我走在路上,背上是硕大沉重的书包,所以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前行,耳朵里的音乐音量开到最大,耳膜生疼,都是些吵吵闹闹节奏强烈的声音。我觉得生活过于平淡,迫切需要某种力量,撕裂表面的安静。
安然从某个方向骑着单车过来,喊我的名字,卡其,卡其。我怎么会听见,我正在音乐里晃动不安死去活来,我看到的不是学校里的那些有着干净气息的植物和暖暖的阳光,只是低着头慢腾腾地行走,不看方向。
于是耳塞被人拔掉,戛然而止的音乐,突如其来的安静使人暂时失神。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单车上,斜挎的书包松松垮垮一看即知里面什么也不装,有一种小男孩恶作剧后的笑容,眉眼弯弯。
我开始恍惚起来,这人总不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我们在天气变得寒冷前逃了许多课,班主任的白头发不知因此多了几根。
我能考进前三,也会跌出三十开外。
他总觉得我是个需要拯救的学生,而我变坏的原因是安然。
我站在六楼的栏杆上,夜风把搭在额前的刘海吹散,那一瞬的眩晕使人想要往前迈步,似乎那样才是回归。安然是那个惊慌失措着挥动双手要我下来的人,我笑笑地踮脚跳到他面前,漫不经心地说这没什么的。却被拉进黑暗,角落里的空间狭仄,面前的人似乎有些生气,手臂被他抓得生疼,又在一声叹息后无可奈何地放下,我努力地忽略面前人的情绪,却无法忽略那双盯住我不放的眼睛,黑暗里唯一的光亮。
“不要这样做。”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只在你面前这样,我只在你面前不由自主会这样。
会这样,希望某些东西,可以混乱,可以破坏。
(二)
我开始整夜不睡,白日昏昏沉沉地去上课,我觉得青春有时就是用来挥霍的,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多么奢侈的行为。
总有一些事情,也许荒唐,但要去试试,不然人生会不完整,我是这样认为的。
安然会是那个陪着我的人。
总是在一片读书声中偷溜去河边,水流清浅,他把头埋进水中要我照作,我盯着水下那不时攒动的水草,一说不肯,便作怪拿水泼我。
结果一场水战后,两个人只好一直站在河中央,晒大太阳,衣服干透才能回教室见老师。
大多数时候我们呆坐在河边的草地,计算一个小时会有多少架飞机从头顶飞过,也会将裤腿挽起,脱下的鞋子拎在手上,脚底下是柔软的细沙和光滑的鹅卵石,因为是枯水期,很容易的,就可以走到河中的小岛。
蹲下,连成一片枯黄的蒿草可以没过头顶,触目可及的荒凉。
我想起莫宁唱歌的样子。
我想他站在台上,眼睛看到的一定不是触目可及的地方,舞台下的光影映在眼底是一片荒凉。
我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那个遥远的地方,那个遥远的地方,
眼泪不代表忧伤,失望不会是绝望。
有没有那么一个地方,有没有那个地方
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有没有那么一个地方,有莫宁在的地方,那是我到不了的地方
我指着那片茂盛的荒芜对安然说,你看,多么好的安身之所。
卡其,卡其,他唤着我的名字,又开始像我爬上围栏时那般。
他不喜欢我说一些有关死亡、破灭的词语,他也会听我听的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但谈不上有多喜欢,他不会沉迷,他总是很早的安睡,一夜无梦到天亮。
他不像我,总是害怕做那些纷繁复杂的梦头疼欲裂地醒来,因此睡得更晚。
安然,如他名字一样简单。
在黑的夜里,他对我说:“晚安,好梦。”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上楼,一声连一声地口哨从窗底传来,爬上床打开窗,看见他在下面挥动手臂,我会无声轻笑起来。
和他在一起,快乐来得轻易又简单。
(三)
莫宁说我是属于他的女孩。
在那个狭小的单间,我第一次听莫宁唱歌,觉得他的声音可以将人包围,然后湮没,每根神经都被牵动。他在台上唱歌的时候 我面色不动地站在台下暗处,看着那些女孩们眼底的光亮,心下有小小的不屑与欢喜,弹吉他的男孩很多时候容易讨人喜欢,更何况他可以担任乐队里的任何一个位置。
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是一个人,我没有在那个地方见过别人同住的痕迹。
那个不知是七十还是八十年代留下的红色砖砌筒子楼,在边上稀疏的植物点缀下显得愈发破败,因为莫宁那可以散落满地的打口碟,我会觉得他富有得连房屋的屋顶都在发热发光。
莫宁抱我的时候总是很用力,我觉得疼痛,感情和身体上都是如此。
我在每个周末给他打扫房间,清理出几大袋垃圾,皱着眉头把一桶又一桶的方便面从冰箱里清出,放进水果和橙汁。我喜欢喝冰冻的橙汁,沙沙的冰渣与唇舌触碰,一口气喝下整杯,有近乎窒息的快感。
他是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也许是因为如此,亦不会去照顾身边的人,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不在乎的,我以为拥有这个人即使没有别的什么我也是满足的,我坐在街边的人行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日光晒在苍白的脸上,每个人的面无表情告诉我他们与我无关,谁都匆匆忙忙奔向某个地方,只有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我看着莫宁眼里的荒凉,那是否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会比孤单一人还要孤单。
莫宁是不害怕失去谁的,他可以无所谓的告诉我,这个世界不是离了谁就不能活。
关于爱,我是那种得到一点都想抓住不放的人。
我贪婪,他自私,两个人注定格格不入。
(四)
卡其,卡其,总是在梦里哭泣,妈妈的声音远远近近传来,等你长大就会好了,等你长大就会好了。
你总是这样安慰我,等我长大就会好了,等时间过去一切都会好了。
我在黑暗里已经等待足够长的时间,我站在一个除了你没有别人看得到的角落已经很久了,你离开后没有人再会那么看着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是我只能对着镜子,看着里面的女孩淡淡地笑着,你要好好的,她如是说。
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像你那样的看着我,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爱我,失去你后我一无所有。
于是我努力地想抓住什么。
比如像莫宁那种发光发热的人,唱歌的时候可以让你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变成汽油在空气里挥发燃烧,拥抱的时候很用力,亲吻的时候快要窒息。
也许我真的得他欢喜,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他只看我一个,但是除了我淡淡的笑他看不到别的什么。我还是觉得寂寞,我觉得无论发生任何事那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只有我一个人去面对。
你到底要什么,在我背过身沉默不语后,他这样问。
爱,很多很多的爱,你有吗。
他不明白,他不知道很多很多的爱是什么,在我之前十七年的人生所最缺少的东西,让我为之梦魇的经历。
不明白的东西,再解释也是徒劳。
(五)
春天的时候,无人栽种也能自顾自生长得茂盛热烈的油菜花在学校周边绚烂成一片金黄色。
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于是莫宁见到了安然。
“你以为我一定会是你的,我也可以离开,没有谁一定需要谁,你是这样说的。”
我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吐出的话,那么刺耳,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那里面的冷漠不像自己。可我就是这样说了,在忍耐许久后毫无征兆的发作。
然后我看见两个人脸上的颜色,都开始变化。我却笑得不由自主,似乎有种肆无忌惮的痛快。我是否如愿以偿了,爱我的证明是什么,就是可以因我受到伤害。
我望向安然,他亦眯着看向我,像那晚一样,又黑又亮。
是安然牵着我的手离开,手指紧缠,用力的,不给我另外一个可以行进的方向,我能清楚地感觉上面的温度和微微渗出的汗。
在很多黑暗的夜里,他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我可以很安心地,闭着眼睛下楼梯,心里数着一、二、三……,下六层楼我们会用多少步,走到校门口一共用了多少步。我喜欢闭着眼睛走路,眼前的黑暗在行走时如此真实的倾轧过来,步伐加快时一阵眩晕得快要跌倒,反反复复乐此不疲。莫宁总说我喜欢挑一些令自己感觉不怎么好的事情去做,最想与我作对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安然,总是那样温和地对待我着的安然,总是牵着我的手到处走的安然,会让我在黑暗里看得见光亮的安然,会心疼我的安然。那一刻如果他如果没有牵起我的手,会怎样,我是不是要继续投入莫宁的怀抱,继续疼痛,然后歇斯底里地想要破坏。
如果可以,安然会是个贴心的男朋友。
但是如果,它真是个美丽又令人绝望的词语。
我不知道自己伤害谁更多一些,其实我谁也不想伤害,人们总是喜欢这样说。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伤害莫宁,因为曾经被他有心无心这样对待,也许我更想伤害的人是自己,想把那样的自己摧毁变成另外一副摸样。
(六)
春天过去,夏天会来,然后天气变得炎热,人容易在热度下焦躁不安,我皱着眉头躲避莫宁的目光。
他依然讨人喜欢,在台上唱歌时依然有许多女孩目光灼烁地望过来,一段时间里我也是其中一个。我无所事事坐在角落,在喧嚣的音乐与人群后翻看漫画杂志,里面的世界真是纯粹欢喜,我沉浸其中,只觉得里面的灯光和人声不适合阅读。
在莫宁手伸过来时我下意识地推开,天气炎热,感情和身体一样都容易精疲力尽。他终于知道,在迟钝了许久后发现,我不会是莫宁的女孩。
没有说再见,两个人背过身,我继续想念安然,他去了远方,他说他要去流浪。
可是流浪,就像我十七岁时迷恋莫宁后突然厌倦一样,我认为它只是看上去美好的词语。
如果可以,谁真的愿意流浪,没有一个可以使你安定的地方,没有一个可以使你安定的人,你只能流浪,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从这个怀抱到那个怀抱,从这张床到那张床。
(七)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从前的安然现在应该坐在教室后面趴在课桌上,偷偷地睡觉,将四周同学的课本都堆在自己桌上,这样老师的视线才不会看过来。我带他来到一个没有交集的世界,看了一场如同电视剧里狗血的戏码,并且强迫他加入进来。
安然,安然,安然,许多后来的日子我总是不停念叨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真的可以使我平定安然。
安然已经消失于我视线可及的世界,在消失前,他不会忘记带我离开,他知道什么会让我疼痛。他就是这样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让我可以心爱的人。
安然说过,心爱这个词是不是可以乱用的,一边揉乱了我的头发,它们本来就纠缠不清,一揉更像一团杂草。
后来的后来,一切只是听说。
我留在原地看着我们半夜逗留的操场,想起他说,我教你骑单车,一圈一圈,以我为中心单车在操场上画圆。学车的结果是我怎么也不会,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是圣诞节没有燃完的花火,点燃,然后递给他。一小朵一小朵花火在我手心里发亮,我呆呆地望着它们,他说像蒲公英,真漂亮。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所有的人都在折纸飞机,白色的飞机落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隐藏进草中消失不见,我点起小支的花火,教室里顿时弥漫节日里才有的烟火气息,用力地将它们从窗户扔出去,看着黑暗里的明明灭灭,我想起安然在黑暗里看着我的眼睛,也是这般灼目。
我对身边的人说,你看我手里的花火,像不像蒲公英,真漂亮。
我说如果节日的烟火不曾停止,是不是欢乐的人群就不会散去,快乐的人们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不曾分离。
没有人理解我在说什么,就当我在自言自语。
(九)
我如愿所偿的到了那个以为安然在的城市,小时在庙里抽签,上面几个字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利西北,忌东方,勿远行。
这里离家乡不远,但在东方。因为不适应气候,我居然得了支气管哮喘,病发时那种拼命抽气始终找不到空气的窒息也许离死亡亦不遥远。我总是不熟悉街道的名称和公交路线,重复去了五六次的地方,依然不记得要下车的那站站名。面对热闹的场景和拥挤的人群,我没有停留观望的兴趣。
这个城市没有给我多少挫败,因为我一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这个城市没有给我多少快乐,也许只是自己不知索取。
期待某一天,可以在某个地方,看见那个熟悉的安然,然后只是和他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后来才知道,安然已经回了我们那个小小的地方,他说他还是喜欢呆在那里,无可复制的安逸。
爱情是百转千回,我兜兜转转,还是到不了可以和他相爱的地方。
(十)
现在住的地方,有一棵不知年岁的泡桐花在外面生长得枝繁叶茂,花开的时候也是淡淡的紫色,像我们长大的那个地方生长出来的一样的颜色,在这个城市别的地方泡桐似乎大都是白色。花开的时候我可以枕着它的味道入睡,也是淡淡的,甚至不可以说那是香味,却莫名让人心安,这种花总是在开得最好的时候几乎笔直从枝头坠落,落在地上有噗噗的声音,敲打进我的梦。
唯一不好的是,因为采光不好,老房子格外潮湿,冬春夜里睡觉时寒冷渗进发肤四肢,抱紧被子还是不停地冻醒来,又意识模糊地睡过去。
风一吹似乎可以把骨头都冻住。
幸好生病时有人不停来电叮嘱,该吃药了,该吃饭了,该睡觉了,生病就好好的休息,乖的话我早点回来看你。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站在我身边的时候俊男美女没有人会觉得我俩有什么不合适。我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上面有小颗的钻,他说等你嫁给我那天换大颗点的给你。
我微笑点头,想起还是安然告诉我,为什么婚戒要戴在无名指上,那是血管可以连接心脏的地方。
可是不是心爱的人,好像也不觉得那么重要了,我已经学会很平静的接受原本抗拒的一些东西,很平静的选择了一个呆在一起自己情绪波澜不惊的人,我不再是那个纠缠不清的女孩,我留着长长的头发,刘海齐齐整整地搭在额前,一丝不乱。
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有多少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但是他可以给我安定的环境与情感。
妈妈应该会喜欢他的,毕业那天我穿得很漂亮,我告诉他我带你去见妈妈。
我对着一堆黄土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妈妈这是我的男朋友高高大大脾气很好也找了个好工作,他对我挺好我答应嫁给他。
然后转身说,你要每年陪我回来看我妈。
他牵着我的手几乎是呜咽着说好,把我圈在怀里,眼睛里写着满满的怜惜。
有温热的液体滑到嘴角,直到那刻,我才真的认命,终其一生我也不会属于一个叫安然的人,在心里在白天黑夜里念叨再多那个名字也无法使我真的平静安然。
可我必须选择安定的生活,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希望的。
旧友说安然已经不是那个会在你十七岁时牵着你手的孩子,这么些年过去你们早就不是可以走到一起的人了。
回不去了。
我们都回不去了。
(十)
那个夏天,有个男孩神秘兮兮地说,我们逃课去。
他手一招,我就跟着走了,那么轻易地不加思索,像是命中注定。
记得他爱笑,眯着眼睛眉眼弯弯,,衬衫很白,和我在河边的时候裤腿卷起,容易快乐容易感动,容易做一些让人记住不忘的事情。
黑暗的楼道里,放心把手交给他,闭上眼,一阶一阶走下去。一起下晚自习,他推着单车,我跟在旁边,他说我搭你,我就坐在了前面。
东操场的主席台上,背靠着背,阳光很暖。
生日,他偷偷把礼物放进我桌子,给我惊喜。
后来才知道,那时的我,快乐得忘乎所以,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快乐,只要是和他在一起
如果当初我们在一起,我们会是怎样。
可是如果,终究是一个残忍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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