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佛》

        江南的烟雨总是姗姗来迟，嫌太缠绵又太悲切，是她最不喜的天气，淅淅沥沥，似谁无声的叹息。

        她打伞站桥头回头望，远处山中隐约传来空灵的钟声，望了几眼便又慢悠悠走。烟雨模糊了谁的背影，那一刻，转身的决绝。

        空灵寺里传来诵经的声音，带着虔诚，偶尔撞几声钟，听到风吹过，纸卷似乎厌倦了这样安静的日子，发出轻微的响声，忽而万物寂静，听见蝉鸣声，响彻了枯燥的世界。

        她在大明宫的青瓦红墙外望，目光透过寺庙，有几支桃花偷偷露出墙外，春日有了几分暖意。那人在桃花树下，捧着佛经。白皙干净的手指划过折了角的经文，虽是古旧，却百看不厌。桃花落在青石板上，有几瓣竟洒在他的素衣上，他只是轻轻的拂下，待到有个时间便将它掩埋。

      望了片刻，她垂下眼眸，拾起身边的红伞，又离开。

      墙里那人，手指停顿了一下，不知道哪里来的细雨，滴落下来，渲染了纸上的，“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又响起了郎朗的佛经声，多了几分飘渺，墙外少了个静心倾听的人。

        她想，那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装满了世间万物，恒古不变的淡然，却没有她。他有他的佛理参悟，她有她的红尘轮回。这一场错误相逢，让后来的岁月满心皆是遗憾。道一声求不得，只是梦一场。

        第一次见面，她来这里上香祈愿，误进了后院僧人休息的场所。那日正是春光乍暖之时，他坐在桃树下看经书，那树的冠十分大，开满了粉嫩的桃花，密密麻麻似乎天地下了粉色的雪，空气中满是桃花的气息，清清甜甜，风一吹过，桃瓣轻柔侧过耳旁，扫起微些凉意，有些落在他的肩上头上，她惊慌闯入，他抬眼望来，她抱歉的笑，他也不恼，起身双手合十对她鞠了一躬，不作多言便引领着她离开，似乎无意与她多接触。那时候年少不懂事，她缠着他，闹着问他的名字，他无奈的笑，“小僧法号悟源。”

        第二次见面，是初秋梅雨的时候，那段时间天气一直阴沉，下着细细小雨，山上土地松软，她上山一不小心滑倒，荆棘丛划了一大口子，血一直流她疼的眼泪一直掉，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眼看着天就快要黑了，他却意外出现在眼前，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背着她一步步坚定的往山下走去。她趴着他的背上，眼泪也不掉了，就一直笑。他回头看一眼脏兮兮的她，说道，“这般不小心还笑的出来。”她不好意思的回道，“今天麻烦你了，还好遇到你了。”

        “本来想上山摘点药草，听到哭声就顺着来了，你我也算有缘分”

        两人一言一语，慢慢的下了山，就此相熟，缘分生根。

      之后她日日去寻他玩，陪着他念经文，偶尔埋怨这江南的烟雨天气，偶尔摘下几枝开的最好的桃花，他在旁念经，她就在数花瓣，觉得无聊便做成花圈，带在他头上。“呐，和尚，好看吧。”他只是笑着，看着她闹，眼底波光明媚。

        她最爱城门处小贩卖的包子，皮薄馅多，尤其是肉包子，掰开来里面的肉鲜的不行，白嫩嫩的包子皮裹着肉冒着热气，但他吃素，她便戒了那爱好。他喜爱甜食，她便常跑三里路到另外一个镇买那有名的桂花糕，怕凉便用食格包裹着衣服捂着，送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温热着。他爱城东那家冰糖葫芦，即使那家有名的葫芦多人争抢，数量有限，她便不眠不休的等待在外，得了那刚出炉的冰糖葫芦马不停蹄给他送来，只因他随口一提今日是他生辰，只为了给他买做礼物，只为了他能笑一笑，她便倾尽全力。只要是他喜欢的，她便去寻来尽力奉上，喜欢一个人巴不得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他，还怕他得了不喜。而他依旧是不浅不淡的笑，礼貌疏离的道谢，保持着两人该有的距离。

        渐渐的她经常跑到寺庙去，引去了不少人诟病，阿娘也知道了这件事，把她锁在家里，气的直掉眼泪，要求她不再去见他，她倔强的昂着头，“我只欢喜他这么一个人，我不怕世人辱骂。”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只要他也同等对我，再苦再难我也不怕，只要他开口说爱她，她便排除万难来到他身边。她愿意承受一切，也不愿错过一个爱的人。没有得到那个答案之前，她不想放弃。那是她见过阿娘哭的最凶的一次，她心里难受却固执的坚持。接下来的日子她便被困在家里不允许外出，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况。魔教猖狂，制出一种毒，利用人的爱恨嗔痴控制心神，染上杀欲，从而同化为魔教一员，这毒难以清除，唯有维持心境清明才可有一生路，于是隐居的僧人下山渡化世人。那时候她偷偷跑出来想要去寻他，却遇到一魔教弟子，被种下蛊毒，她昏睡了很久，醒来发现憔悴的阿娘在她面前，她愣愣的看了阿娘很久。她一直以为，她受伤的时候他会出现来救她。蛊毒疼痛入骨，她以为她会痛的哭出来，可是没有，眼泪已经干涸，那时候她意识到了这一次他救不了她，也度化不了她。

        这世间的毒对她来说不过一念生死间，唯他是她的万劫不复。

      后来她寻了他几次，隔着那大明宫的青瓦红墙，却没有勇气踏入，日日在外听他念经。他全都知情，托人悄悄递给她纸条，“我非良木，勿攀而栖。”他是个很温柔的人，连拒绝都是这般委婉，似乎全都是他的错，她该识趣还是该恼怒。这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的爱恋。

      而那段时间，魔教为非作歹十分频繁，空灵寺决定举办一次诵经活动，广为传颂佛理，希望人们守住心神。他在祭坛上万人景仰，目光平静，她在下面抬头望，却笑的眼角都是泪。在他转身下祭坛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听见她轻声说，“和尚，你心里就无半分存我？”

        他在身边停顿了一下，望向她，目光清澈，坦坦荡荡，“从无。”两字，从此断了缘分，断了痴想。

      千夫所指，万人谴责，她不怕，而他的一句，就轻易的将她的防线击破。

      一天天的绝望，一天天的压抑，快要将她逼疯了，她终于忍受不了世人的目光，也受不了见不到他的日子。

        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蛊毒一日日的加深，终于心境大变，她沦为魔道，却从未害过人，一心想跟他在一起，执念成狂。

        而换来的却是断念崖上的一剑穿心。

        替天行道啊，那时候她才想起，她已入魔，而他为佛下弟子，两人早就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而如今的她，因从人世道堕入魔道，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再无翻身之日。在无间地狱中，一日日的挨着，毫无希望麻木的活着。隔着重重的栏杆，她似乎又看到了他。

        漫漫黄泉路，脚下是灼烧罪孽的业火，他步步红莲，一身素衣，缓缓走来。

        “阿尼陀佛。”他轻声道，鞠了一躬，诵念起《大悲咒》，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怜惜。

      “和尚，你是来超度我的么？”她声音似乎要哭出来，却还是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回头是岸。”他不再多说，只是安坐在那 里，轻声的诵念着佛经。

      她沉默半刻，终于回了一声，“好。”

      他为她净化怨气以及罪孽，见她喝下孟婆汤，送她入轮回。她亦不再有念想，踏进后世轮回的时候忽然轻声说，“和尚，我从未恨过你。”她望着他痴痴的笑，“我这一生爱上的皆是镜花水月，你我的缘分本薄，是我执迷不悟非要贪求太多。不怪你。”

      “希望你下辈子别当和尚了，太无趣了，遇到个喜欢的姑娘长长久久的过一辈子。”说到最后，她声音哽咽起来，却忍着不掉眼泪，“帮我转告一下我阿娘，我对不起她，我下辈子再还她。”

        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则是一片清明，动了动嘴唇，却最后什么都没说。他没想到，他们之间最后一番话，是她祝他，下一辈幸福美满。她一直都希望下一世他能做个普通人，这一世他背负的太多很累她一直都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期望。也许她是真的放下了，看向他的目光温柔而平静。

        不是他不肯爱，而是他不能爱。他生来就为佛下弟子，本不应为情所困，这一生，他只有求佛这条道。

        那段时间魔道猖狂，趁下山的几个僧人落单全数杀尽，他们盯上了寺里道法高深的和尚，迫不得已他只能跟她断了联系，也知道她的念想担心被利用，狠心说清楚，可没想到她早已种了蛊毒，然而为时已晚，魔道必须得铲除干净，在断念崖上，只有他知道，那一剑穿心时，手在不停的颤抖。

        他追寻她而来，只为给她下一世的平安。希望别再遇见他这样的人了，给不了她的幸福，又害了她。她是个好姑娘，本可繁华一生，不可因自己，误了她。

        这一世，他对不起她，下一世，终究有缘无分。他的大道还没有完，而她会做她意中人的小姑娘，宠着爱着过一辈子。

        送她入轮回后不久，她又降生到江南，那天江南倒是有个好天气，不再是她不喜的雨天，他去看过一次，挺可爱的，皱巴巴的，眼睛睁不开，一直乐呵呵的笑，他放了块玉佩在她旁边，只希望她这辈子会有个好归宿。

        又一是年江南烟雨时，她打伞回头望，望不尽远方，听见遥远的钟声，远处的寺庙隐在重重山林中，她突然想起谁的眉眼无恙，晃了这波澜岁月。

        据说那年，十八岁的她嫁了个好人家，十里红妆，百里繁华，后来，夫妻恩爱，儿孙满堂，无忧无灾，这一生算是安稳圆满了。

        而大明宫的那人，抱着那经文，一次又一次的诵读，目光淡然，无悲无喜，后来，孤独终老，无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