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枫雪景

作者: 海蓝游子 | 来源:发表于2019-12-23 14:27 被阅读0次

      一

    静枫望着窗外,茫茫的白雪,那雪花是在接近黄昏的时候落的。天空先是橙黄一片,像从晶莹的琥珀色的球体,由外向里看一样。静枫以为,明天一定是个很好的天气,可以去郊外江边四季常绿的草坪,与自己两岁的孩子郊游。静枫望铺着天蓝色半透明的塑料卷席,就像漂浮在温暖而宁静的海面,享受着日光一样。但情况却不是这样,天空依然飘起雪花,慢慢地落在绿松与冬青的叶上,很快,的屋顶、道路已经苍白一片。

    穿着七彩羽绒服的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走在干雪铺成的道上。静枫看着偶尔相扶相携过的情侣,心理不免一阵感动:那热恋时的温暖,依然相伴而行,在这忽然已经冰天雪地的世界,时光忽然拉向未来遥远的某一天,或者结婚生子,或者竟已经成为独居的老人。人们用回忆打发生命晚年的时光,那一定的多么美好的瞬间。为了能延续回忆这美好的片刻,人们战胜一切猎取物质存在的艰难,把生命的所有好好保存下去。 

    “怎么,难道今天不是你洗碗烧饭的日子?”丈夫晋男那天站在深褐色的分户门前,侧身斜望着静枫,但他没有说出口。

    这些日子,他几乎每晚都有应酬,有时,静枫有意把早晨的碗筷留到他很晚回家的时候洗,而丈夫很疲惫。他一眼瞒怨的目光,在节能日光灯照耀下,显得很无奈。晋男慢慢地走在半躺在沙发上的静枫。静枫呢,身穿睡衣。室外柜式空调机的巨大的涡轮叶片在旋转,它像正呼吸着的山体间溶洞气流一样。而地火在运行,这溶洞的另一出口却喷出高热的气浪,把整个峡谷间的牧草与林间,变得四季如春。

    静枫半敞着粉红色绣着郁金花的丝绸睡裙,她似乎是有意地,让自己丰乳露出一半。静枫此时很自恋。静枫想,自己那光滑的脖颈与胸乳一定对男生还是有吸引力的。静枫半眯着眼,望着丈夫回来正脱外套的身影。孩子在自己的小房间的彩色小床上睡了。

    晋男的影子,对静枫来说由清晰变得模糊了,静枫喜欢这种感觉。身体要像飘起来一样。静枫望着那模糊的影子,他慢慢向静枫走来。丈夫的脚步此时很轻,缓缓地,如梦似幻的。他到了静枫面前,弯下腰,轻抱住静枫,吻着静枫的脸颊。忽然,他重重放开了静枫。

    静枫感觉,静枫的头碰在坚硬的沙发的扶把上。他说:“不早了,睡吧!”静枫感觉自己像飘浮在半空,忽然坠落了一样,并被人重重甩在坚硬的戈壁滩上。静枫整个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自己并不生活在一个梦幻的世界。而是生活在一个物质性很强的世界。

    晋男深蓝色的毛衣消失在卧室的门里。静枫发现,那半推半开的卧室的门很黑,但那黑色的箱体空间,却透着窗外淡蓝色的雪景。静枫起身想追上去,但丈夫并没有感觉到妻子缓慢追寻他的行为,竟和上卧室的门。刹那间,这合上门的当口,静枫发现丈夫手上有一纸片发出的白光,静枫很惊讶与疑惑。

    静枫像是受了巨大的屈辱一样。侧身忽然跑进儿子的房间,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静枫用胸乳紧贴着孩子的头部。爱子的感觉,一下子让静枫的驿动的心得到巨大的安慰。静枫转恋一想,也许,丈夫真得很累、很累了。

    静枫仿佛进入一种迷糊的催眠状态,墙上的日本钟走着,它是红木色的方框架,镶着银白色很薄的金属方片,它没有秒针,只有分针与时针。而这时,静枫真想这样静静的呆着,回忆那早已熟悉但日渐模糊的往事。静枫觉得,白天在拥挤的路上,也许你是坐车、也许你是在挤公交,真的难寻这夜幕降临的片刻安谧。静枫此时怀里抱着四岁的孩子,他被静枫刚才掀被时的粗鲁举动吓着,整个身子惊孪了一下,但孩子一会又均匀地呼吸而睡了。

    夜的一切都很奇怪。静枫是一个不懂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家庭主妇,但静枫懂得,那飘飘渺渺的精神世界是能让全部的时光倒流。静枫惺忪着双眼,发现这已经关了灯的孩童的房间,弥漫的幼儿孩子身体的香味,那是和自己年老父母身上散发的气息明显两样的,它清纯而温馨。面对着熟睡的孩子,静枫感觉无论未来自己心有多苦,都要勇敢的生活下去,维系这家庭的存在。

    窗外,夜间雪景的白光竟反射到墙壁挂钟的水晶玻璃罩上,朦胧间就像一部时光倒流的机械,而这一倾刻,静枫自己生命的整个时光在倒流,所有先前的一切,欢乐、苦痛、傍徨都清晰地记起,就像在此时发生一样。人真是个新奇的物种,其实,他自己不能让生命时光倒流,却能不断记起旧日的时光,让它同现在世界的情景结合:或者转动着生命记忆向更高更新的境界攀爬,或者完全泯灭印象直至没有。

    那也是一个冬季的雪天,青色的柏油路在城市新区的原野向前铺开,通向远处的绿岛花园。西方圣诞夜前晚霞的光辉,终于穿透了雪的云层,伞形地向天边淡白色的山景投下。雪松与低矮的冬青,那深绿的叶子浮着一层白雪。饿了一天的小鸟,在林间一会跳上,一会跳下,它们似乎想赶在落日前,再一次找些充饥的食物。这也是新奇的傍晚。雪花随着鸟儿在树梢间窜跳,它们腹部那白白的绒和淡青色的羽翅,把本来就轻轻浮在叶杆间的白雪,抖到青色未凝结雪的路上。

    静枫喜欢在下班的路上,这样慢腾腾地走。而周围的同事,总是匆匆忙忙和静枫招呼着,小跑着去赶停在绿岛花园方向的厂车。每天,她们像总重复着一件事似的。也许,她们的下一辈也重复着与父辈同样的事呢。

    她们与静枫相视,总用一种怪异的眼睛看着静枫:别做剩女了。

    而静枫也总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她们,这年头,寡男剩女多呢,总不能见人就想嫁吧?

    有时,静枫会望的天空,头上的云已经很白,竟不知道在想什么,长久地这样呆着,其实什么也不想,这样多好,人世的燥,尘世的烦都会忘记。像一种祈祷仪式结束时那刹那的心情。一切就是现在,现在就是一切,没有过去与永远。

    每天下班,静枫似乎总能看见与自己相邻办公楼的男生的影子。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裤,但外面却套着米色的休闲装。现在,静枫看见他清瘦的个子,不免心跳了。而早些时候,静枫看见他并有什么感觉,其实,女人对情爱的感觉总是被动的。

      三

    静枫此时已经仿佛没有思想,朝着相邻大楼男生事先与自己约定的茶社去了。

    圣诞树的灯光在静枫身后闪烁,透过茶吧橱窗的玻璃,静枫能看见不远处无轨电车辫子与电线之间擦出灿烂的火花。在这临近圣诞之夜的晚上,高高树的灯海间,有像流星一样的火光沿着深蓝的天幕慢慢垂落下来,在离静枫并不远的地面消失,然后,只有幻觉残留而没有实体的存在。

    淡淡透明的银色橱窗灯,把大龄女性的单薄的身影印得却很清晰,那上面印着静枫的影子,也印着西方天际就要褪下去的深红的晚云。静枫自恋地站在这橱镜旁,看着自己的刘海,和有些苍白的脸颊。静枫渐渐靠近那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长的镜面,也许就像古人面对平静湖水面看自己的影子一样,一边疑惑自己的存在,一边又肯定自己的。

    静枫想起有一个阶段,那是自己在上中学时,学校的老师不准女生留长的刘海,也不准卷发和烫发,压抑着的女生求美的情绪。这让静枫每天不再想照镜子,只觉得自己与同城里的表姐相比,实在太难堪了。那种不着边际的习惯直到静枫上了交通大学,有一次,她盯了一会正暗恋着的隔壁班上的男生,结果,他的目光竟投到了与静枫同在校园散步的喜欢打扮的同班其它女孩身上时,静枫才意识到,打扮与美貌对女孩子多么重要。

    当静枫靠近那银色的镜面,离它只有拳把的距离,静枫发现,自己脸上有一颗通红的粉刺,静枫觉得,这真是有伤大雅。这天上忽然落下一块陨石,对自己女孩子来说并不在意,而脸上的青春痘绝对是一个大事。静枫贴着镜面,残忍地把一部分表面细胞挤掉,有些痛感,但为了整个的完美,静枫不得不做些小小的自残。 

    “表姐,什么时候,我的脸才能像你一样,光滑滑的呢!”

    表姐扑地一笑说,“那得快点找个婆家。”

    那时,静枫还不懂找个男人与这事有什么关系呢。

    在镜前自恋的感觉完了以后,静枫没有马上进有些让人眩晕的玻璃转门。透过咖啡屋巨大的落地的窗口,静枫能看见像金子一样淡黄光泽的灯,它们被吊在黑色网格状的箱体之内,一组组圆堆形的光体连成一片,下面是情侣的桌台。浅红色的墙壁,用金细线吊着西方的抽象画。那幅画像是凡高的风格,静枫虽然看不清细节,但却能想象出那上面的色彩。如同水飞溅上去的印记,画面看什么不像什么,却又感觉它什么都像,没有目的,逻辑,但却有情趣与意象,这就是当下艺术。

    恋静枫的男生叫弘文,可以这么说的吧,否则,为什么他约静枫出来进这咖啡小屋呢。如果说静枫当时的感觉,很一般,说不上来很喜欢,也说不上来很讨厌,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静枫至今还无法忘记,在碧绿校园的草坪,河塘的荷叶厚实而宽大,粉红色的荷花在阳光下开放,天空有一小块镶着银边的云,微风拂过,隔壁班上的男生头发像浮云一样后漂。

    少女的心随着那浮云的发一颤一颤的心动感。静枫像被人弃过的小猫一样,静枫想,在未来的道路上追寻那并不属于自己但十分美好的感觉,却一直没有了。

    静枫隔着窗看着咖啡屋内的弘文,并不喊叫他,只是看着他。

    穿着淡青色西装的弘文焦虑地站起。金黄色的灯光照静枫的脸上。静枫感觉到一种被人想念的得意。忽然,弘文发现了在落地窗前注意他的静枫,他向发疯一样地跑出旋转的玻璃门,也许,他感觉静枫在戏弄他?淡青色的衣角被风轻轻掀地,他的骨盆与大腿像男性芭蕾舞演员一样,充满强盛、阳刚的感觉。

    他站在静枫面前,惊讶道:“你要走?”那眼里充满了一种乞求的目光。

    静枫知道,恋爱中的男生有时一定是可笑的,静枫说:“我并没有想走呀!”

    静枫与弘文在《秋日私语》背景的钢琴音乐声中进了咖啡厅,静枫当时甚至幻觉出,该不会有《婚礼进行曲》的音乐吧。他俩在咖啡的茶座前一同坐下,面面而视。这让静枫心里好奇特,而对弘文来说,却是好感动。

    在静枫与弘文的脑海中,当时并没有共同的空间,没有童年共同生活着的草地河流。而静枫看的出来,他的心里直奔婚姻的主题,但静枫在选择。其实,恋爱的一切结果在于应该有个美好的过程,过程的美丽如果富于了浪漫的色彩,未来的婚姻才牢靠一些。

    弘文谈起天气和落日,努力压抑着一种莫明奇妙的情绪,这让静枫有些感动。

    咖啡店的实习生穿着藏青色的马甲来了。弘马上停止了看似神秘却平淡无奇的谈话。俩人头顶淡淡的黄色的灯光,像从另一个世界投照下来似的,桌上的白开茶水温腾冒着热气,透着淡淡柠檬的香气,那一定是上一位客人遗留下来。古希腊人说:人不能同一次踏入相同的河流,静枫想这一是指时间,二是指空间。静枫真得找不到刚上大学时,对隔壁班级上比自己大一届男生,那一种单相思的初恋的感觉。而那毫无结果的感觉,却铭刻在人记忆的深处,表面却让别人毫无察觉。但它却时时以理想的状态,浮出思维的海洋。并成为所有一切类似行为的比照对象。让自己的心境或感动,或压抑。

    那天弘文显得很大方,他手拿着深绿色封塑面的菜单,看着花花绿绿菜谱图,他总捡最贵的菜,而且,当时,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静枫开始并不知道他的家境,静枫只凭感觉去做:睁着大眼睛看他。静枫天真地想,爱情只是两相情愿的事情。世界上,只要有爱,没有什么苦难不能战胜的。

    实习小男生端上一小碟晶亮鲍鱼翅小汤羹。静枫喜欢大海,也爱海豚和鲨鱼,他经常在梦里,想象自己像泰坦尼克号的女主人翁一样,迎着海风,站在船头,被心爱的人抱着。海鱼像燕子一样,在船前浪后勇敢跳跃。弘文看着静枫很丰满的被大红色毛衣撑起的胸部。不知为什么,这时,静枫的感觉比较好,若遇见别的男生这样看静枫,静枫会觉得很反感。但面对弘文,静枫却一点没有感觉他的过分和不礼貌,相反,静枫觉得一丝快慰。这个专门研究海洋资源的研究生,和静枫一样,也声称爱海洋动物的,但面对美味的鱼翅汤,自己俩都吃了。静枫虽说生在城市,但也属于超计划生育的家庭,由于爷爷那一辈无节制的生育,他们一家生了八胎,死了一胎。静枫父亲排在第六位。如今,大家都承载着前世因巨大的超生欠给生存在这个星球的帐呢。静枫想着童年的自己,他没有吃过很鲜美的海产品呢。静枫高中时,还用吃奶的力气,一步一步帮父亲抬着沉重的蜂窝煤筐,无数次地上楼与下楼。超生的小弟在一旁笑着,玩着春天的柳枝,催着父亲与姐姐快点上楼。静枫常常为此弄得月经不调。

    该结账了。静枫望着弘文红润润的脸,他却显着满脸不在乎的样子,但他付红色纸钞的手在颤抖。那一餐是静枫一个月的工资。静枫看着他,一个坚强但有些固执男生的手在颤抖,静枫很想替着支付这顿晚餐,但静枫没有勇气。付完餐费,弘文的脸上像没有事一样。静枫出了旋转玻璃门。天空深蓝,繁星闪烁。圣诞树光与影构造的花朵静静开放。弘文坚强的抿着嘴,他没有拥抱静枫。如果,在这宁静的冬夜,他第一次与静枫约会,就匆匆搂抱静枫,说不定,静枫感觉上会受不了,觉得他的轻浮呢,说不定他俩就有可能分道扬镳。但弘文似乎想搂住静枫的双肩,实际却并没有碰到静枫的红毛衣。寒风刺骨,圣诞树上的装饰灯熄灭,静枫望着弘文消失在圣诞树的塔影中,静枫忽然一阵感动。也许是因为有这一顿丰盛的晚餐,而弘文并没有对自己怎样,静枫的心里又一阵激动。

    傍晚的天空,慢慢变成琥珀色。这种颜色真美,那现代化在高架桥上的地铁、城市明亮宽敞的公交车,还有通向静枫家拱形园门的弄堂,远处的灰蒙蒙的山景,就像浸在古典油画的世界一样。当天空完全黑暗下来,天空才开始飘浮雪花。白色的雪花,像洁白天鹅的绒毛一样,慢悠悠地飘拂下来,遇到小青瓦和青石板台阶,便附着较厚的棉被一样的花絮。而街面上,人流川急,车辆匆匆辗过,有些厚度的积雪融化。

    冬季的雪夜,静枫很疲惫。也许是城市的公交太堵。人们舍弃了小轿车等这些显示身份的交通工具,在公交车内挤靠,佰生的人们,只有在这时才靠得最紧了。这种没有情感的身体相碰,让人感到心烦与倦意。

    静枫下了公交,走在积着雪水的道路上。一天工作中的推理判断搞得头脑有些迷糊了,连静枫自己都不敢相信,静枫觉得自己是一个感觉迟钝的人,自己怎么在工作中挺过来的?在静枫家的门口,她看到前方隐约街灯下,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子,正在四处张望着。静枫的心怦怦直跳迅速隐退到巨大梧桐树干的背后,静枫不清楚,静枫为什么这样做,是有意戏弄人家,还是在观察考察别人。但总之,静枫希望这天的雪夜,家门口没有人,清静静的。也许是静枫白天心境不佳,有一种怕与人交往的感觉,这人哪怕是正准备交往恋爱的情人。静枫也想安静一会。

    静枫在凛冽的寒风中看着一个人。他很焦急地像等着谁。静枫问自己:那人是弘文的身影吗?然后,静枫自己回答:应该是,很朦胧且熟悉。他在风与雪中,走到路口的车站,大约有两三百米。然后,又折返过来,继续站在拱形园的石库门前。这天,他并没有带伞具,头上很厚实的头发湿露露的。静枫在暗中看着弘文。但忽然,他在暗中也发现了静枫。他显得很激动,像发现了一件就要丢失的心爱之物。然后,他忍不住朝静枫扑过来,然后,竟也不争得静枫的同意,把双手插入静枫高卷的发吉里,亲静枫的脸颊和眼睛。也许,这是他很长时间幻想的情景,他的整个身体在颤动。

    静枫感觉,自己的胸部被挤压着,呼吸都很困难。静枫没想到他第一次抱自己就这么剧烈。但静枫当时,还是有些理性与平和,静枫半闭着眼睛,感受他在冬夜的热唇,但静枫的眼前的余光,还是注意着雪花飘舞的街面并不多的人群,静枫不敢喊,也不敢挣扎,怕被街人看见,万一是个熟人,更会让静枫不知所措。夜,远处的灯光,投过来被梧桐树挡着,形成的阴影。也许这里还是安全的。 

      “你在躲着我,你很久就在这里吗?”弘文激动而急促的问。

    静枫想:“自己怎样回答你呢?我躲着你,但我没有戏弄你。”其实,静枫只是让自己内心静一些而已。也许在外人看,自己是一个爱捉弄人的女人吗?女人的恋爱和感觉是慢慢来的吗?静枫不清楚。但静枫觉得,弘文已经在吻自己,静枫默认了。静枫一下想起一个星期前,自己与弘文在咖啡屋吃的那顿丰盛的晚餐。那是弘文付的帐。当时,静枫好像欠了他的一样。这会他这样对静枫一抱,静枫觉得什么都还清了一般。在雪夜,他紧紧搂住了静枫,对他来说,时间仿佛停顿,而弘文一旦回到现实,也会感到时间过得很快。

    静枫背靠着有些湿润的树杆,静枫能感觉到大树杆的节斑正高高低低顶着静枫的背。他此时松开了静枫。静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弘文想再问,却又不再敢。 

      六

    城市的公交很拥挤,每天来来回回,静枫的身体与佰生的人挤擦。

    地铁在深层的地下运行,但目前离静枫还有些遥远。就是有,家如果不在规划的路线旁,静枫还是要转公交的。有时,静枫站在公交站台,特别是在傍晚,望着雪后云开雾散,那透着的纯蓝而高远的天空,真想片刻之间逃离这快餐化的城市。

    静枫终于挤上了一班去自家小区的班车。眼前迷茫街道在向后幌着,她的身体随着车厢或启动、或停留前后摇摆,就像木偶人一样。周围是近乎麻木的人群,眺望车窗外,还是完全木愣的人脸。偶尔,有一男性会忽然注意你的眼睛、还算耐看的脸,然后,那目光滑向你的丰胸并死死盯着,让人觉得难堪,就像视觉上的性骚扰一样。但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人就这么回事,如果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男生这样看你,反而觉得自己被人欣赏而心情宽慰。要不女孩子们热衷于打扮化妆,一来是自恋,二来不就是为吸引人的眼球而产生心理的喜悦吗?

    车又行到一个高峰站,人们拥挤在前门,一些人明知上不去,就吊着。驾驶员好像是开最后一般车似的,但他也想做个好人,鼓励大家挤,前门实在挤不上了,就启发人们从后门挤。一个男人,长相实在让静枫厌恶。他个子很高,静枫回头侧眼上看,他满脸斑纹,他的雄体竟紧顶住了静枫细小的腰部。 

    “怎么这样?”静枫心里一直瞒怨、一直嘀咕,静枫极力侧身躲闪,但对方却乘着那躲闪形成的空间步步紧逼,静枫就要大叫出声来,刹时,他的嗓门竟比静枫要高很多,他喊:

    “后面的人,别挤了。”而这时,静枫真想哭出来。

    公交车快到静枫家门口的车站了,忽然,静枫发现口袋里的红色牛皮钱包,没有了。静枫终于鼓足全浑身的勇气大叫:“我的钱包没了,车上有贼!快停车,转向,直接开到警察局呀!”

    车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并且是完全不同的地方,所谓的一路,只是短暂的有一段相同的行程而已。静枫立刻遭到其它乘客的围攻。

      “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影响到大家的行程!”,接着是一片拥戴声:“对呀!”

    整个公交车上没有熟人,静枫看到那个站在身边曾沾了自己身体便宜的高个男人,此刻他站在两个妇女的后面,像个病猫一样,萎靡的一声不响了。

    这个车站,是自己家门口的车站。多少个日日夜夜,自己从朝阳升起之时,就从这里出发,然后,叶落归根一样,在傍晚的余辉中下车,走向通往家门的路。但今天,静枫真有些不愿离去,因为有了遗失,或失落。总想,挽回自己的失落。

    两个形为鬼魅的人,有一位就是那个想占静枫便宜的男人,俩人一同跳下了车。静枫望着这两个人怪异的行为举止,竟然想起许多在拥挤汽车中奇怪的细节,凭着女人的直觉,静枫断定那红色牛皮钱包一定被他们所控,就在这两个人的身上。静枫带着一个女高音的花腔喊:“你们拿了静枫的钱包!”说着便追上去,并要不顾自己的体能,想和他们拼上一场。“抓贼!”这熟悉的声音,让静枫有了充够的勇气。静枫循声望去,是弘文。在静枫最孤独、被人欺辱的时候,他来了。他还在车站等着静枫!

    一高一矮的两个贼人,沿着街道梧桐树的大道跑着。公交车开动了,红色的牛皮小包在黑色的汽车橡胶轮胎前弹跳起来,蹦入静枫的眼帘。里面的红绿现金没有了,但身份证和银行卡还在。弘文的再一次出现,让静枫有了安全感,静枫主动扑到他的怀里。但当时,静枫觉得头很晕,很沉。

    静枫站在十字街头徘徊。清晨,冬天街头的梧桐树冠像蒙上了淡淡的雾一般,阳光从遥远的山峦颤抖着的升起,清淡的雾气逐渐呈现金黄的光泽。南边是自己石库门青瓦红墙的小楼;北面有白色医院的大楼,鲜红的十字标志浸在淡黄色的光雾中;东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向着繁华的万国商业街区,巨大的广告箱矗立十分狭隘的街道房子的两边,让人看着就有些目晕;西面是起伏的草坪,延绵的街心花园,从另一面迎接转一个大弯的水天一色宽阔的江面。

    静枫确实头很晕,在黎明来临之前,她静静地躺在闺房的床上。白色的天花板在夜的微光下闪着绿色的荧光。在静枫眼前,出现了许多怪异的画面,有的像毛虫、有的像蛇或大象,都是一些兽形物的组合。静枫不能断定,自己是迷糊间在看这些空中漂游之物,还是清醒地看见它们的存在。整个头像开裂了一样。她盼望睡去,哪怕睡死过去才好,也许这是逃避苦痛的唯一方法。隔壁的房间,静枫能听见父亲轻轻的鼾声,母亲下床解手时,手脚轻轻。静枫屏住呼吸,怕自己失眠不断翻身引起小单人床的震动,避免它发出如小狗一样的啸叫声,并让父母听见。静枫也不希望跟父母交流什么,说什么。因为,静枫怕遭到各种反对与瞒愿,两代人的话题很难谈到一起,虽然彼此在同一生活的空间,有抚养与被抚养关系存在,但情感的感受与抉择多在当事者自己。

    静枫忽然感到这非常熟悉的十字路口,在今天,静枫头晕沉的情况却显得十分佰生。静枫从小就背着书包行进这街道巷口。有轨电车辫子上火花灿烂,它在天空划过。静枫小心翼翼同其它许多孩子穿过街道的斑马线,向左,向右,然后,往东西向小学堂的操场。晨风吹起,红旗飘飘,广场上的音乐响起。

    现在,静枫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静枫正从家里出来,如果她现在还躺在床上,也许头会胀疼得更厉害。静枫刚刚想迈向北面白色的医院大楼,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一次生病打针。母亲抱着静枫,白色的就诊时的窗扇,天空很蓝。一个护士戴着口罩,穿着白褂上开,眼睛都不眨。金属夹着白色的棉花球在静枫手臂滚过,一针下去很疼。静枫也想起自己读高中时,那时,里弄还没通管道煤气,她帮父亲抬着蜂窝箩筐上楼,搬完院内一堆煤基后,便时常月经不调。静枫瞒着父母,独自跑到北街的那个小医院,查血、化验、望脉,把自己折腾了半死。一个男大夫掀起静枫的上衣,摸摸静枫的胸乳说:没有什么大碍的。静枫从此已经没有勇气去医院。

    绿灯。静枫不自觉地抬腿,朝西面的街心公园走去。 

      “静枫,静枫,等一会!”

    对着那熟悉的声音,静枫惊回头,发现弘文匆匆向自己跑来,冬季的微风中,他的脸上溢着晶莹的汗珠。弘文上班后专程打了电话到静枫单位,他发现静枫没有来上班,就一直寻找静枫。而这在当时,静枫的确是很感动的。

    弘文挽着静枫的臂膀,他们走向西边的江岸。在一块没有长出青绿春草的坡地坐下。五九过后,午后的冬日,江岸磨砂玻璃一般的薄冰已经融化,这时岸边人连轻风也感觉不到了,阳光照在橙黄的水面,光波从天空投到宁静的冬季的水面,再向橙色的天空反射上去。原野、建筑、江面、船只,一切就像法国画家莫奈调出的油画的色彩。

    静枫抬着迷醉的眼睛,第一次这样深情地望着弘文。男友也注视着静枫晶莹带着滴点泪花的眼睛,人只有在这时是最幸福的。冬未,午后的阳光照在你的背上,你会感觉暖洋洋的。宽阔宁静的江面,作为你动情的背影。你有被人拥抱的愿望,一点没有勉强的感觉。静枫微闭着眼睛,想着一个男人的拥抱,而弘文这时来了。他呼吸急促,紧紧搂抱着自己!然后,自己不自控地努力迎合这温情的拥抱。而人已经完全没有苦痛或惆怅的感觉。

    静枫刚刚好一点的心情,在第三天就遭到沉重地打击。

    静枫以前还是喜欢石库门春季的小雨。每次当小河边的杨柳发芽时,静枫就会显得很惊喜。那因为冻疮而微红肿胀的小手,又会变得白皙。那男女体型无法分辨的沉重的冬装,在身上也会减轻。静枫想,自己走在路上,还是会招惹人们注意。静枫清楚,自己的脸蛋虽然属于很一般的那种,但静枫还自信,自己个子比较高挑些。要不弘文也不会看上自己,追求自己。但偶尔。静枫也会想起,自己在交通大学时,暗恋过隔壁班上的男生,却没有勇气表白,至今,静枫的自尊心仍受很大的打击。而弘文的到来,让静枫心里有了一丝安慰。为此,静枫觉得要感激弘文。

    打开小二楼的雕花木窗,人能感觉一细细雾状的雨,飘在脸上,迷住眼睛。楼下的月季花在细雨中开着。湿润的石板路,有着古老脚掌磨擦的不平的印记。从这时,走过办纱厂的洋人,也走过三十年代的官太太。那些生前曾把财产看得很重的房东,房产却几经易主,斯人已去,也顾不了未来的许多。一切京华如梦,往事如过往烟云。但人的本能,就是生时不断地占有。

    雾霭罩在青色的院落,连着外面还算宽敞的柏油路。但通向外面的世界的路,这些年总在变,有时,静枫自己出门都常常迷糊了。

    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静枫侧身看着。静枫的眼睛同父亲的眼睛连成一线。母亲跟在父亲后面,想说却又停止住。静枫想起来了,昨天,在这临窗的客厅,夜晚的春风刮的有些紧,静枫与父亲顶了嘴。 

      “弘文,什么学历?”父亲问。母亲又追问。

    静枫说:“研究生呀!”记得,在静枫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听到这个学历,一定会把人吓得缩小一半。但现在,研究生实在比较多。就像客船三等舱的船票一样了。 

    “弘文家在苏北,在这个城市没有房?”父亲说。静枫觉得很惊讶,父亲怎么这么清楚弘文的境况,他的家庭,还有他在苏北农村的双亲。 

      “我已经调查过了。”父亲说。这让静枫感到心灵与人格被羞辱一般。

    静枫什么也不想听了。静枫望着父亲严肃的脸,想:你们这不是硬把我往弘文身上硬推吗?因为从静枫内心上说:静枫对弘文刚刚有了感觉,但并没有到热恋的那种地步呀!通过一些接触,静枫自身也感觉,在弘文身上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不自在的东西呢。但婚姻应该怎样走?其实,上大学时,那种对暗恋异性清纯的感觉,在静枫这个已步入社会,工作多年的人来说,似乎早已消失。静枫知道自己的弱点,那一半在用情感和感官恋爱,一半已在用思想和理性恋爱。也许是与我们这个时代早恋晚婚的习俗有关。身处大龄时光的女青年,尝试用少女的心境去恋爱和生活,怎么样也是可笑和不可能的一件事。

    一个身穿粗布衣,胸部挺饱满的女人来了。在雨中,她抱着孩子,抬头盯了静枫很久。静枫愣愣地望着她,也盯了她很久。她好像不太怕冷,半敞着外衣。让人很不理解的是,她怀里的孩子已经很大,静枫总感觉孩子要上学了似的。

    她很吃力的把孩子放下,那孩子站在地上,有些惊恐地望着四周,然后,他把脸放入她母亲的两乳之间,磨擦着。母亲先是皱皱眉,然后,又很无奈地低头看看孩子。静枫猛然想起来,这是静枫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她的年龄同静枫一样大。静枫记得,那浙江长兴老家的竹海,小溪在绿色的竹海山地,轻盈地流向山下的小水库。天空湛蓝,白云悠悠。那是多么欢快的记忆啊!

    静枫激动地跑下楼,静枫和她已经二十年没见了。但她并没有像静枫想象的那样,一起回忆童年共有的欢乐空间。她站在那,有些害羞的捂住胸乳,对孩子说:“吃奶,也不看看什么地方!”然后,她对着静枫说:“别像我,当时不听父母的,如今又单身!”

    静枫惊讶她这么宠惯孩子,也很惊讶她这么清楚静枫的事情,一进家门她就劝静枫的行为。静枫看着她扬起头,并无目光地望着楼上。静枫抬头,看着刚才自己站立的地方,父母双亲已站在那里,雕花的窗扇完全敞开着,细雨蒙蒙。静枫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的中午细雨就住了。

    晚间,静枫和弘文漫步在夜的江滩。远处万家灯火闪烁。静枫却一点回家的欲望也没有。静枫记得,这在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是不可想象的。那是,在外面与同学跳舞,或是喝咖啡,静枫看见落日,就会想到父母对静枫的担心,而一旦想到为自己揪着心的父母,两脚都在发软。

    而今天,面对夕阳的落日,天空由橙色变成深蓝,繁星渐渐布满空中,静枫却很害怕回家。怕来自父母的数落。

      “静枫,你爱我吗?”弘文总是这么问,然后,大胆的抚摸。其实,这时,静枫已经麻醉了。感觉到幸福,都成为次要的,静枫主要想有个依靠。静枫清楚,弘文家境条件并不好,静枫的依靠更多的是依赖他精神层面的对自己关心。

    江对岸的万家灯火变得稀疏。静枫身后是正返绿的公园坡地,城市二环线上的车辆也很少。坡地离情侣俩不算远处,有一片较为密实的松林。原野的斜坡正好挡住投向他俩幽会那个区域的光线。现在,静枫静下来想想,当时依恋弘文,是由于对父母逆反的情绪多一些。但不能说完全没有爱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还没有强烈到那种地步。弘文席地而坐,静枫坐在他的腿上。他的手脚愈发颤抖与胆大,他竟没有遭遇到静枫的任何阻止。也许,弘文也感到意外。他的头埋在静枫的胸前,然后迅速进入了。静枫只轻轻叫了一声。

    当第二天星期日,静枫还是按原先想好的计划去街上买衣服。专买店里射灯照在时装上,把一件看似普通的衣裙染得黄灿灿的。一个个小方桌见方的蒙娜丽地砖,光亮无比,像宁静有水一样铺展在地上。照着静枫与弘文的影子。

    静枫漫步在衣裙的海洋。长长的专卖场的道路,就像山谷的溪水,只是很安静听不到流水的小溪。而挂立路两旁的衣裙,就如同立在路旁的各种类别的树木,让静枫流连往返。静枫总是先看各种衣裙的样子,竟想不起在看蓝色的价格标签。静枫自己家过去的条件还好,价格对静枫来说总还是不很敏感。而弘文就不同了。他总是先看标签,然后,再看样式。遇到价格很低,样子他自认为还说过去,总鼓动静枫买,算是尽一份责任。静枫其实乐在购物的过程。而弘文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似的。

    实际的生活,就是这样很矛盾。对普通人来说,时尚购物是一种苦痛的选择,而并非享受呢。静枫没有买衣裙。俩人出了专买店。这店的对面柜台,静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坐旗袍的老奶奶。她的脸色很白,但现在脸部肌肉松弛。她少年的时候,读过私塾,并上过本市旧时最好的女子中学,但最后,因为旧城市工商联姻的需要,她嫁了一个很有名望的人做姨太太。最后,因为感情不合,被人休了。其实,静枫总想,旧官人与姨太太有什么感情和与不和,说不定人家官人也就玩玩女人而已。以后,她便给人做旗袍为生。但她旗袍做得真好。她也很能揣摸女顾客对旗袍花色、样式的要求。

    老奶奶斜着的眼睛,从老花镜里透出。她松弛的肌肉忽然颤了一下。伸着头,用鼻子对静枫前胸臭了臭,她有些惊讶,对静枫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守住你的身子,要不会变胖的。不然现在做了旗袍,初夏还能穿?

    并不大的柜台,横挂着紫红色的竹挂衣杆。各种款式的旗袍,愈挂愈来少了。但这老奶奶还坚持着她维生计的手艺,开着她的店面。许多年的欢乐与苦痛,她都精心保存。她看透了人世,也看穿了静枫。

    静枫没有花费多少,就订做了一个旗袍,这是静枫自己当时想都没有想到的。这与其说是出于喜欢传统,道不如说静枫是同情坚持以传统方式艰难谋生的人。而此时,弘文对静枫的决定很满意。

    南边,自己家石库门的青瓦红墙的小楼,再往前走很远,几乎与郊区油菜田连片之处,一条羊肠小道不规则地向前西延伸。真正城市的居民在房价并未高起的时候,急急买了房子,离开了这些四处全是小瓦青砖的房屋。剩下的,便是租住棚户的外乡人。有苏北、浙江、安徽的各种口音的人们来回在小巷穿行。

    阳光高照在小瓦青砖的房屋,那像被黑墨浸泡过的电线杆,顺着小道延伸街道的尽头。唯有各家屋沿瓦当、或者阳台斜伸竹杆吊挂的衣物,非常有特色地在阳光下照耀。均匀的初春的光照,遇见半透明的内衣,把光折色成雾状的光斑。

    路上小型残疾人专用的蓝色三轮车拉着旧货场的货物。静枫和弘文踉踉跄跄走在灰土道上,迎面飞驰而来的残疾三轮车,滚起褐色泥土的烟雾。静枫想让一下这弱势人开的三轮,但其实开车的是一个很健康的人。他盯着静枫的眼睛,像被迷住了一般。他的车却歪曲着,直扑撞正努力躲闪着的静枫。弘文眼疾手快,迅速把静枫拉到路边。那儿有个水沟,里面充满青苔。那水面原来还清澈,被静枫一踩却混浊一片。静枫的鞋脚湿了,但没幸好没被那健康人驾驶的残疾三轮碰撞。静枫庆幸自己躲过一难。那驾三轮的人回头,还是用迷色的眼睛望着静枫,他好像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似的。其实,有时想想,所谓的大龄剩女,也许真不是长得不太好,尽管她们中有一些人不很自信自己的外貌,但从性感方面看,对一般男人还是有杀伤力的。静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种地方。

    静枫跟着弘文,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前停下。静枫一站在门口,整个心底一凉。并不很大的二十几平方米的屋子,只有一扇窗朝西开着。房梁的电线,就像静枫童年夜晚曾做恶梦中的小水蛇一样,它的头部就是巨大的白炽灯。那墙壁很黑,有一些粉刷层脱落的印记。弘文好像对整个房间很熟悉,他开了灯。一股很轻的热气在房间弥散开,静枫同时也感到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也在房间弥漫。 

      “这儿的房租很便宜!”弘文说。其实便宜,也是相对的。只是相对市区其它区位的房源。就单对自己的工资而言,有一半要供养房东了。静枫刹时,感到一种委屈,想着那天与自己父母赌气后的公园月夜,静枫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委身于弘文。情感,在物质面前是脆弱的,真正爱情只在精神的层面存在。静枫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同居办法。

    静枫与弘文出了准备租住的房屋,在城郊结合部的旷野中,四下的草儿大部分已经返青。路边的杨柳的新芽变成细小嫩绿的叶片。弘文一把搂住了静枫,亲着静枫的脸和唇,几乎哀求着说:“枫,我们领证吧!”

    静枫还清醒,她不知怎么,对未来与弘的生活感到迷茫。静枫说:“不行,等你条件好起来!”弘文的喘得很历害,说:“难道你不爱我?”

    静枫几乎都没有思索地说:“那与爱两会事,不能说明什么。”但静枫还清楚,结婚就是怀孕、生子。当然,要有下一代生存的条件才行!唉,大龄青年的恋爱,总是很苦闷,时而想些理性的内容。很想,再回到少女的清纯时代啊!

    静枫与弘文并肩往回走。羊肠小街在他俩的前面,斜阳落在他俩的身后。小道上他们俩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有蹦蹦跳跳的孩子与车铃直响的自行车辆。一个粉红色的院墙,在静枫俩的身边展现。落漆的钢板大门敞开,那院内房屋的样子与造型同弘文要租用的房子一样。一个女人垂着头,吃力地弯下腰,捆帮着一堆废旧的报纸。她的孩子正在地上拾找着小烟头玩。院内有辆残疾人专用的蓝色三轮车,就是静枫刚进巷子看到的那样。穿着粗布藏青色裤的男子,用力把一些零钱摔在那女人的脸上,恶狠狠地说:“破鞋!就这么多了,下次我还不一定要你的货!”

    这男子也就是开着三轮车几乎要撞到静枫的人。当那女人抬起头,静枫惊叫出声来,她不就是曾被父亲请来,在自己家,现身说法开导自己的远房亲戚家的女儿,童年的玩伴吗?静枫不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

    静枫说:“弘文!房子不租了!自己不能这样同居。”说着,她加快了脚步。弘文扯住静枫的衣袖,说:“静枫,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么会忽然这样?”也许,在他的眼里,天下女人是善变的了。

    静枫小跑着走在弘文的前面,但他的影子始终盯着静枫实体的身子。巷口,有个女童的歌声:“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掀起波浪……”静枫很惊讶,在这样的环境中,还有一些美好的事物,但静枫总觉得,这优美的童声,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十一

    静枫重新站在下班的路上,恋爱中的静枫,也许脸色比以前好多了,再没有人用疑惑的眼光看了。在她们眼里,静枫已经很幸福。但说实在的话,如果静枫整个与弘漫步在绿柳成荫的公园,并不考虑未来结婚的事情,静枫觉得自己还是快乐的。可人为什么就像被四匹马拉着的车,摆脱不了蜗居,飞向美丽的天边的浮云,让灵魂与肉体,飘向西方的霞云?自己坐实秦朝的战车,总是被马拉回到坚实的黄土。

    今天,弘文好像忘记约静枫了。静枫感觉似乎也宽松与自在了一些。静枫坐的出租在绿色的郊外的草坪上奔驰。斜阳在火燃一般的云朵后面燃烧。偶尔,静枫能看见城市四环快速公路边的河湾。那是长长杨子江分出的支流,许多收了帏杆的渔船停泊在这港湾。透明的光雾,把整个市郊的风光笼罩在迷一样的幻觉中。

    静枫终于在一家如同欧洲城堡的夜总会的建筑前停下。彩色灯光印着建筑像教堂似的尖顶。天空巨大帷幕,变成深蓝。晚霞已经收敛,只有橙红的线,在远方的山谷间轻轻缭绕。指甲黄的月亮挂在东南角的树影之上。

    舞厅圆形的彩灯在旋转。大理石的舞场,像平静的水池一样,伴奏的舞曲优扬。一同进舞场的有静枫过去的同学,还有两个同事。静枫在交通大学,暗恋的隔壁班上一届的男生峰也在,这让静枫有些吃惊。静枫努力躲避着什么,她想把过去的一些记忆忘掉,而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下舞池了。

    静枫坐在舞池边的吧台,和静枫一同来舞池的两个女同事聊天。静枫觉得,那天,自己不该来这个地方,更不该穿着低圆领的衣裙,让深深的乳沟暴露在让人迷幻的灯光之下。静枫想:要是穿传统的旗袍该多好。但事情未毕如同人想象的这样简单。有时,静枫觉得人就是这样奇怪。当自己独身,没有与弘接触时,别人都把自己当作剩女,没有人关心自己,和瞧得起自己。而一旦人发现自己被人追逐和爱着时,自己便成了香饽饽了。

    那连一向瞧不起静枫的男上司,在静枫送报告时,会莫明其妙的对静枫的胸与腰部多扫几眼,也许,静枫这个原来的丑小鸭,本来就是高傲白天鹅的身子。

    峰请静枫跳舞,第一首曲子静枫是拒绝他的。但第二首当舒曼的小夜曲响起,他第二次请静枫时,静枫的两个同事说,你再不去是不礼貌的。静枫被他牵着手,下了如同平静水面光滑的舞池。峰一下搂住静枫的腰。说实话,静枫的整个心为之一颤。所以,谈恋爱的女孩,千万别跟第三个男孩跳舞,单独去OK厅唱歌。人不生异样的情绪是假的。但静枫觉得能控制自己。既然,自己已经委身于弘,就不能有其它的想法,就是有也要压抑住,而这才是一个人的存在。静枫从侧面知道,峰也已经结过婚。但最后与他完婚的,并不是交通大学静枫的同学。他确实,曾把目光投给了静枫的那个同学。至于,他俩为什么没有成,静枫不想知道那么细。这种事知道结果也就行了。但静枫知道峰已是个有家室的人。 

    “你从来没有这么美。”他盯住静枫的低胸领,说。

    静枫能说什么呢,只是笑笑。彩色的灯在旋转,舞厅的顶部,漆黑一片,横竖架着黑色的方格网。人造的葡萄串,从黑色的网架伸吊下来,遇到闪烁的灯光,让人捉模不清是在天山的雪山角下,还是在这烟雾弥漫的舞厅。

    夜总会的建筑外,闪亮的玻璃门旋转。它在远方深黑的旷野,发出犹如航空警示灯闪烁的白光。 

    “静枫,我送送你吧!静枫知道,离校的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峰说。

    静枫说:“不!谢谢,我自己回去吧!”但静枫感觉,自己的双唇在抖。

    在峰的身近,停着一辆豪华的丰田车。车身黝黑而明亮。

    十二

    但是,带着静枫一齐进入旋转舞厅的两个女同事,表情却显得很兴奋。她俩飞快地跑出旋转的大门,也不经峰的同意,更不考虑静枫个人尬尴的处境,像俩个疯姑娘一样,迅速钻进丰田车舒适的后坐位,她们喊着,证明前面驾驶室司机坐位旁的宽敞的坐是特意留给静枫的。

    峰也许有些扫兴,他也许希望单独送静枫回家,但他那惊讶表情从脸上快迅闪过一下,然后却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也许,峰值得庆幸,静枫竟傲慢地这样想:峰应感谢自己的这两个女同事,正因为自己碍于同事的面子,才上了峰的车。否则,静枫完全能够打个的车自己回家的。

    小车开亮夜视大灯,在有着防撞护栏的公路上奔驰。一会就到了把两位女同事送到住地的地方。车上只有静枫和峰两个人。静枫整个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丰田车的车速开得很慢。静枫清楚是峰故意减了速。

    夜的天空,能看见繁星。沿着公路,静枫的右侧道,是长长的护城河。古老的城墙向静枫后面与前面延伸。偶尔,能望见被泛光灯印衬的古城楼。静枫仿佛能听到古老钟楼响彻夜空整点的钟鸣。城墙上,淡青色的树木连成一片,把古老的城墙加高很多。 

      “你曾暗恋过我?”静枫心一紧,然后一跳,说:“怎样?”静枫表面是这样平静。静枫想:峰你应该清楚。原来,峰和交通大学的女友谈恋爱后,因为女友仍放不下嫉妒,竟把静枫暗恋峰的事情靠诉了男友峰。而峰总把记忆中的静枫同正淡的女友比较,也许这也是造成峰那场恋爱失败的一个关键因素。

    此时,静枫想起韦伯歌剧《猫》中《记忆》这首主题曲,而一切都应该在记忆中,但他怎么又回来了。但也许,因为暗恋,一半有些美好的憧憬,一半有些畸形的色彩,这也影响静枫已后的择偶,人怎么也没有更多的激情了。成年期人的恋爱不免夹着许多理性与思索的成份。

    到了峰记忆中的静枫家的石库门。石库门的左边,一个买馄饨的老大娘,收了摊车。那黄色的火焰一点一点在熄灭。有些事情,来得太迟了,并且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空间都不对。也许,峰早知道静枫在暗恋他,也许静枫当时没有能够清晰表达自己的感觉。如果相反,静枫和他的情形就是两样的呢!但……,这就是生活。无悔承受过去的一切,苦痛的或幸福的。

    终于,静枫与峰要告别了,面对眼前的一切,彼此都有些伤感和无奈。峰望着静枫的眼睛,静枫也望着峰的脸,他的脸还如同读书时一样,只是外轮廓更分明了些。他的脸好像还在校园竞争的蓝球场微笑;在交通大学图书馆那很大明亮的白玻璃窗格栅下,他静静地看着书,窗外阳光投射到地上和他对面空空的椅凳上,他又好像在静静地等着谁。那是在等静枫吗?他那时,为什么不把一些想法告诉静枫呢?当时是静枫假装得高傲吗?

    回到现实,夜的天空依然繁星闪烁。峰伸着手,像要努力搂住静枫似的。她没有躲闪,但静枫心里想,如果峰他敢抱自己,就猛烈地反抗。静枫连碰都不会能让峰碰的。自己要对得起弘文。静枫想:虽然自己很轻率地与弘文在肉体上的结合了,但要真从灵魂上对得起现在正追求自己的男人。

    但峰紧张的手慢慢放下了。他表面上显得很轻松。他忍住一种难以言表的非常激动的情绪,说:“再见,静枫……,祝你幸福。”

    那时,自己都不懂。静枫与峰此时此刻一定都同时这样想啊!

    他的丰田车终于走了,在夜幕下闪着星的白光。而静枫至今也不理解,在四下没有光源的情况下,那洁白光亮是从那来的。 

    “静枫,你们刚才在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黑暗中跳出。

    静枫开始惊愕,但接着转为关心与惊喜:“弘文,你来接我,没接到吧?”静枫是带着微笑与弘文说的。弘文脸色很沉,如同这时刻的夜一样深沉。他说:我在暗处已经观察你们俩有好一阵了!

    静枫只能无语。

    十三

    这以后的有一天,天空非常奇怪,很温暖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临北的江面寒冷的气流迅速跃过青色的小山,控制住了整个城市。高层透明的暖湿气流,挣扎着想逃离那苍茫的原野,但却被寒冷的云团死死压住,它们相互胶着、绞杀。

    天空忽然下起冰凌,细白一片。开始静枫以为是雪,因为今年冬天,静枫并没有看到白雪,静枫总想像那柔和的雪很有诗意地飘落,在雪松和各种树枝上,静枫也许能与弘文一同去郊外的山林照青春像呢。但那天晚上自己与峰的那点事情,静枫几乎淡忘了。

    可天空那细而圆的就是冰凌,有点像小子弹一样,打在头上和身上,一点也不友好。圆圆的冰凌,或者就是小冰包,一半透明,并裹着珍珠粒半透明的晶体,滚落在房屋、树木、街道上,但并不积蓄,却总在流动。人走在地上,就好像被无数小钢球托起,很滑。人很紧张。

    静枫急急赶回家。父亲手捧着精美的茶壶,斜着眼睛望静枫,说:“天又冷了,自己家小,弘又是外地人,你俩以后怎么安身?”

    静枫不喜欢父亲的唠叨,他见什么都能拿来说事。静枫刚刚进家门那暧和的心,又凉了半截。静枫清楚,人的寒冷其实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自然的寒流,二是人情的淡莫。静枫记起有许多自己在初高中,还有大学一些玩的比较要好的同学,刚毕业工作时,彼此还经常来往逛街,或者通信的,但现在大部分都成家了,相互已很少有来往,偶尔,逢年过节,也只有想念想念了。静枫现在好像已经无依无靠一样。自从那天,与峰意外偶遇,弘文似乎对静枫也淡了许多。他抱静枫时,也没有初恋那样颤抖和有力了。静枫甚至后悔,自己当时很草率地委身于弘文。

    从本质上来说,男人渴求女人的就是美貌,那是情爱基本的因素,过早的委身,没有神秘与新鲜感,这对女人不利。又因为没有孩子,男性的情也无法迅速转变爱子与对家的责任,这对女性自己是处于很不利的角色。况且,峰的意外出现,还有因为未来静枫和弘面临居无定所的压力,现实脆弱的生存环境,把静枫俩从飘浮虚幻的仙境界拉回到物质世界中。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成为矛盾爆发的导火所。

    静枫在街头寒冷的倒春寒中,一些梧桐树的叶子,像在秋风中一样慢慢飘落,也许是冬天未落尽的叶子?静枫此时,无力地靠在如同地图花纹的树杆上。头上一些或粗或细的电线猛地看去有些凌乱,但它们隔着像一拉就断似的,并朝着人为既定的方向拉去,其中没有一根能逃逸。梧桐的树叉间,静枫看上去横七竖八的鸟的巢,其实在鸟看来,那是精心搭建的窝。虽然紊乱,但它们也就只有这样的能力了。

    静枫这时条件已经降到最低点了,静枫愿意在任何地方与弘租房子,并同居。但静枫还是不想很快领什么证。也许这真伤了弘的自尊心。弘知道,就自己目前这样,无论如何奋力,也不会有自己与他未来妻子的居所,从这点上看,弘很自卑。为什么有美好憧憬的爱情,总被眼前尘世的物界所干扰呢。原来,弘在静枫面前,就没有一点心理上的优势的,但静枫发现,对方已经从另一方面惩罚自己了。 

    “你和峰,那天晚上干了些什么?”

    静枫努力辨解:“什么也没有!”但静枫清楚,在夜影下,在弘的角度看过来,静枫与峰的身影是重叠的。静枫有两个是坚持的:像自己这样的条件结婚是要等一等,还有一个就是自己不会承认莫须有的事情。   

    “我觉得,你很脏!”弘这时完全对静枫失望了,但静枫总觉得,弘是对自己完全绝望。弘猛地抓往静枫旗袍的领口,在静枫的挣扎中,姑娘旗袍领口被撕开,露出胸前的肉。但弘似乎已不为静枫所动。他在倒春寒的风中,歪歪斜斜走了。他的影子,和前方冰冷的电杆重叠。

    而静枫独自倒在曾经依靠着的粗壮的梧桐树杆下。

    十四

    沿着静枫曾委身于弘的江畔,再往东去,有个临江岸的水榭。这里绿茵的草坪,还有日照下的水杉。据说,这红柱的水榭,还是明朝一个科举进士抛绣球的地方。但传下来,居然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穷书生赶上大户王家招女婿,闺房的大姑娘正好把绣球抛到穷书生的头上,而这穷书生因此中了举人;还有一个说法是落榜的穷书生捡到红绣球,发奋苦读,第二年才中了举人。但如今,只留下俩人卿卿我我的水榭歌台。姑娘的闺房早已不知何处了。可见,古人也有他们的爱情。

    离水榭百米的堤坝上,还有一个门牌。顶梁雕龙绣凤,长长的龙须与凤尾,在逆光的空中像剪纸画一样。高空的云层很薄,太阳穿过这云层,金黄色强烈的光斑变成薄雾状,而低低空的青云,有的像在非洲大草原奔跑的狮子,有的像田野勤勉耕地的老牛。静枫记得,小时候,父亲牵着自己的手,急匆匆走过在江堤上相拥相抱的一对对情侣,父亲紧张地对静枫说:有什么好看的。

    可如今,那相拥相抱的人群已经很少见了。代之而来的是细细地挂在水彬树间的相亲绳索。这细绳很长,直通到堤上百米开外的门牌。每个相亲牌没有照片。蓝色的框边牌显示:有房、有车;粉色的框边牌显示:娴淑、温柔型。而一切都是冷静和有条件的。

    站在江畔的风中,望着江面船的白色帏杆,低空的两朵浮云,时而让大地浸在淡淡的金黄色的光雾里,时而又让整个原野浸在灰暗的阴霾。想起着急的父母,至今条件尚未改观家庭,有一个声音在静枫的心里却很强烈。如果,有一些感觉,只要男方的条件稍好一些,就把自己嫁了算了。静枫不能在拖累老人。

    依然还有希望成家的情侣,在江畔河堤的晚风中紧搂相抱。水榭歌台依然让人迷幻。静枫想,自己不是没有魄力的女性。像静枫这样近三十的女人,都经过了无数次情感的碰撞与磨擦,泪早就干了吧,只留下思索与理性,而那一点理性也许完全是错误的。 

    “你好,我叫晋男!”那时,静枫面对自己现在的丈夫,他见了静枫说。 

    “你好,我叫静枫!”女人看着晋男说。在这之前静枫也见了几个俊友,但不是别人拒绝静枫,就是静枫回绝他们。

    还好,晋男看上去挺让人舒服的感觉,这就是爱吧?静枫不懂了。

    一切是那样单刀直入,直奔主题。男方条件:小康,有房、有车,女方OK了。静枫的近况:淑女,未婚,婚后就打算要个孩子,男方也OK了。这时,静枫真的庆幸与弘在一起时,在领证方面有着那样执着的意见,自己还没有弱智。

    婚礼的仪式很隆重。静枫穿着长长的白色的婚纱裙,走在绿色的草坪上,伴娘托着长长的裙摆,白色的鸽子蹦跳着跟随在静枫与晋男的身后。天空晴朗,两朵青黑色的云已经消散。静枫感觉,自己曾在一条并不宽的路上作马拉松奔跑。开始道路崎岖,静枫在选择自己爱的人,别人也在选自己,当大家都很累时候,忽然,一个声音说暂停,中场休息。当静枫重新上场时,人也换了,当初的追求也变了形。静枫在平坦的大柏油路上奔跑,转了个弯,轻松地就到了终点,虽然,人变了,但生命的归宿没有变。静枫坐在豪华的车上,进了头顶飘着白云那新区小区的八楼。从南面阳台远眺,静枫能看见江畔的船只和水榭;从北面餐厅的落地窗斜望,静枫也能望见石库门的家。虽然,在晚云中,江水变成一条橙红的线,石库门的院子变成一个红点。可现在的婚姻的居所,归宿就是结婚、生子。平静、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生活。

    卧室的门还关着,静枫的丈夫晋男在房门里,他不想碰和理他的妻子。这许多的原委,本来就是静枫自己之间恋爱时,都没有搞清楚。但如果真的清楚了,也许,他们也无法结合了吧。静枫一定相信,人的思想或感情的层面,有一个自己都无法探测深度的黑洞。既然如此,要了解你爱的人的全部,也是不可能的,有时,彼此尊重比深爱还要更紧前一些。

    静枫慢慢地下了儿子的床,她的身子贴着卧室紧闭的门,还想窥视到什么。静枫想,这些天,自己总是想追踪自认为的晋男鬼秘的行为,也许这真的刺伤了他。真好笑的过程,弘文也这样怀疑和追踪过静枫。静枫与晋男通常会为一点小事而争吵。但这家庭,看来表面上争吵的小事,背后隐藏着巨大情感上的黑洞。谁说不是呢?

    十五

    没有紧闭阳台的窗户,轻纱曼舞。有时,静枫真的喜欢这样,凉凉的春天的晚风吹在身上,自己真想自虐一下自己,让头发一下烧,昏沉沉地好睡去,但这决不能苦了孩子。试想,如果一个男人暂时对你的身体没有兴趣,女人还有什么可以撒娇的地方呢?

    静枫转回到客厅柔软的沙发,竟在迷糊间睡着了。静枫梦见自己这一栋楼的日立牌的电梯坏了。静枫想回家,但整个楼梯不知为什么也封闭了。静枫就顺着楼梯间飘亮幕墙窗的小方格向上攀爬。天空蓝蓝,白云悠悠。静枫努力向上,如同洗刷外墙的蜘蛛人一样,终于,静枫到了自认为是家的楼层,静枫打开房门,仿佛看到许多熟悉的人:有小学、中学和大学的老师与同学,他们都看着静枫微笑,但人缝中,静枫发现峰与弘文挤了出来,他们俩一人扯住静枫的一只胳膊,并朝静枫腋下看。而丈夫晋男闪现,他大声的吼:这是几楼呀,这是十八楼,可不是咱家住的八楼。静枫这时一下惊慌失措起来。

    静枫退回原路,沿着梯梯间外幕墙向下爬,但晋男没有帮静枫。人往上爬朝高处看,一点也没有恐惧的感觉,但静枫往下去,时时留意脚尖,大地上的小车棚、还有人影像被长焦距拉过一般,显得十分遥远,深不可测,而你时时怀疑脚尖所踏之物并不坚实,人就要坠落。这样一想,人的双手双腿都是软的了。没有人不在乎既将逝去的生命。

    静枫掉下去了,并悬在半空。然而,静枫被一个坚强的胳膊搂住。静枫微睁开双眼,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并且整个身子在发颤。静枫躺在晋男肌肉感很强很实在的膀子上,她看见晋男曾刚毅的眼睛里留着泪花。静枫想:为什么女人生病,或很苦痛的时候,才能引起别人的关爱与怜悯呢。婚后的平时,你也关心关心我静枫呀。

    但晋男手上发出的白光一纸片仍紧握着,只是那纸已经很圈曲了。静枫抬起无力的手,轻轻翻过那纸片。晋男颤抖的手没有躲闪。静枫把那发光的纸片转了一个方向,发现是一个年青微笑女性的照片。她的皮肤很白,脸上的笑很神秘。它让静枫想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油画的那种笑,只不过她的园领更低,胸部更暴露。她还戴着时尚的黑边钛金属眼镜。静枫凭着女人的直感说:“婚后,你就一直带着这肖像照和我睡觉?”

    晋男沉重地说:“对不起你,过去她残酷地拒绝过我的求爱。昨天,她已经不在了。她和一群驴友去华岩山探险旅游,住在森林里,忽然,一个帐篷起火,她本来是从帐篷逃出来了,但她看到帐篷中还有两个女伴,迷糊在的火海里,她又返回去救她们,自己却……,整个驴友队,就她一个人没有了。”

    静枫不能再说什么了。静枫想,人的思想和情感是无法禁锢的,如果诚实地讲,自己不也时时回忆往日那不堪回首的事情吗?峰的影子,还有静枫对弘文,不是没有一点感觉的。婚后的日子,一些幻念和意象的出现,无意间不也冷落了丈夫晋男吗?

    静枫想:过去古人都是包办婚姻,有些新娘和新郎婚前一次面也没有见过,但许多就这样听命了。只有当新郎轻轻捺起坐在花娇里新娘的红盖头,才被迫着感觉。现在,新的婚姻,只是让男男女女多些选择。爱也许,还重在培养。静枫也是努力试图抛开自己过去的婚恋,对现今家庭的影响。

    想到这里,静枫伸开手臂,晋男紧紧顺势抱紧了静枫。妻子的脸颊与手,对丈夫来说一定是滚烫的,而静枫虽然感觉还有些冷,但好多了。晋男又说:“很多年了,真不起你。”

    静枫说:“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互相对不起的事呢?”然后,再一次拥抱,彼此都听见了对方的心跳。

    这铺在房顶、道路、还有街旁树冠上的那雪,迟迟不肯离开城市的街巷,它们白天融变成水,冬夜又再度冻结,而第二年新春到来的时候,大地回暖,江北的雪迅速变为水的精灵,蒸发到无限遥远的天际。此年的秋天,静枫把孩子寄在外婆家,与晋男去了华岩山风景区,那里山石嶙峋,古树苍天,溪水在日照下翻起七色彩虹的浪花,山脚下碧蓝的水库汇聚。静枫以为,晋男要带静枫去再看看拒绝他求爱的女友出事的地方,但没有。他只是远远地朝那望着,他们都带着崇敬的心情远眺,看到一个灵魂已经超脱凡尘。静枫与晋男一起穿着泳装,下了温泉旁的水潭,秋天红枫里,小鸟在婉转啼叫。

    而静枫的觉得,一切的爱才真正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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