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着,我死了。
棺盖上传来定棺的声音,两边的婆子应是在哭丧。我像是能透过那厚厚的棺木往外看见,看见纷飞着的黄色纸钱,白色铜板。黑色的枝桠靠在暮色沉沉的光线里。昏鸦未归巢,寒潭难渡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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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从棺木里带了出来,他眼中水光晕染,我歪着头看了他许久。抬起手为他擦拭面上被冬风冻伤的红肿。他抓住我的手捂在掌心里,我被传来的温热惊的一抖身子。
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
他说,叫我孙郎就好。
我记不得我是谁,我记不得我要去哪里,我记不得我是生是死。
他带着我离开了棺材,我们去市集里闲逛,他拉住我的手带我去了一家裁缝店。那件红色的袄裙煞是好看,我久久的站着未走。他带着我进了店门,给了那个油光水滑的老板一块银色的锭子。
我穿上了那件红色的袄裙,拉着裙摆在铜镜前转了个圈。他拍着手说像以前一般的好看。
我忘了应该怎么笑。
他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教会我应该怎么吞咽。我觉得冰糖葫芦的味道很好吃,像是一种我以前知道的味道。他告诉我,那叫甜味。我学着他的样子扬起了嘴角,铜镜里的我有着两个梨涡,笑起来眼睫弯弯,柳眉轻挑。他告诉我,这叫风尘相。
他带我去青山,去秀水,去大漠,去市集。
冬日里,他把我堆了雪人之后冰冷的手揣到怀里。
秋日里,他给我裂口的唇瓣擦上油膏。
春日里,他带我种下一颗木槿。
夏日里,他为我把西瓜放在井里许久,拿出来时喂我中间嘴甜的一块。
居无定所,四处飘摇。
“我是谁?”
“……”
他从不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低垂着眼睛,挠了挠鼻翼两侧。额头上冒着薄汗。我抬起手用手绢给他擦了擦,他额头的头发有些发白,眼角上有些凹凸的皱纹。
那是冬天,他看着我笑。皱纹里是雪化了之后留下的霜水。
他咳嗽着,手绢上染上了红色的血丝。他握住我的手,说他再不能陪我了。我摇晃着脑袋不懂他的意思。他笑了,唤我远徽。
“对不起。”
他睡了,再也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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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他的宅子里,帮他擦拭身子,我想让他安安静静的睡觉。等他睡醒了嗔着让他给我买冰糖葫芦,恼那裁缝店里最新版式的衣裳被人买走,我还会穿着衣裳在铜镜前拉着衣摆转圈……
似是过了很久,家里没有钱了。隔壁的大婶再不想管我。
那银色的锭子竟是如此的有用。
我推开了宅门,眼睛被阳光刺的生疼。抬手揉了揉眼睑。
早就不知道多少个寒来暑往,这个年份里隔壁的大婶去了。她死前看我的眼神让我有些发怵。
我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旁边叫卖泥人的大伯好像和当年不同了。房檐上挂着一盏盏红灯笼,风一吹,打乱了影子。纸糊的灯壁哗啦作响。
一个男人拿着一把纸扇,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着他,笑着露出了梨涡。
“更深露重,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囊中羞涩,我没办法给他做饭。”
那男人似是没有听懂,眉头一皱转而释然。他从衣袖里摸出了一个绣包,里面沉甸甸的有着很多东西。
他说那个是我需要的东西,但是我要和他回家才能取走。
我跟着他回家了,他脱下了我的衣裳,亲吻我。
那夜蜡烛燃到炸花。
我看着太阳黄着脸落下又红着脸出来,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我拿到了那个绣包。
他让我留下,我却是走了。
我用绣包里的钱买了食物和新衣。我回到我家中给孙郎换了衣服,做好了饭菜放在他床头。
他的身体上张了几个小虫子,白白的蠕动着。
他好像是不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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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有几个女人找到了家里。他们指着府门骂我是不知廉耻的狐狸精。那是什么?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原来那夜的男人不只对我一个人做了那些事,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推开围在门口的那些人找到了那个男人。他指着我说是我在勾引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说我是狐狸精。
真可笑。
我笑着露出了梨涡,眼睫弯弯。我走上前拿着陶瓷的花瓶敲在他的头上。他眼白一翻,躺在了地上。
我看着满地的血竟有些晕眩,一时间也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被官府的人抓了起来,他们说没有查到我的户籍。不能斩首。
我一个人坐在稻草上,想了许久。
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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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苏家的小姐苏远徽,因为看见了爱人孙郎与别家的姑娘做交颈鸳鸯投河自尽。
而孙郎那次当真的是无心之失,学来了什么邪术让我能长生不死。陪他一世。
从那日依来,过了百年。
孙郎早已死了,他也当真自私,陪了他一世的我,又有谁来陪我生生世世呢?
我把我的户籍告诉了衙内,被判了秋后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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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被囚车送到了刑场,一路上几个女人往我脸上砸着青菜鸡蛋。白色的囚服变得脏兮兮的。
真是的,这样怎么好去见孙郎呢。
风吹过来,我的唇瓣裂口了,眼泪打上去生疼。这是一个秋天,一个没有人为我擦拭唇瓣的血渍,没有人给我涂上油膏的秋天。
天上飘了几片叶子下来,囚车的轱辘在路上响着。车辙有两道,里面却只有一个人。
我看了这古树古藤新生新灭,我看了这古城老巷百年。它也看了我百年。
孙郎会不会也是等了我百年?
那可谓当真是躲不过的。
今后黄泉路,奈何桥,三生石。
说来,我还是要与你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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