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潮
那一年太热了,地里的庄稼仿佛要燃起来,但很多年之后王章才再找不到那个炎热的日子了,就好像这个日子从来没有过。有时一觉醒来,看到张玲珑顺从地蜷在自己怀里,他怀疑一切都错了。或许那个日子根本不存在过,一切只是他自己的记性出了点毛病。自己犯了滔天大错。
在没了父母以后,王章才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又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那些记忆太过久远了,他一时间难以适应。
他想起来那些跟随母亲流浪的日子。祈祷,这是每天的主题。待到天上的太阳落山,待到泥土中蕴藏的暑气耗尽,祈祷也就结束了,接下来要忙于睡眠。
肚子再不会发出尖锐的肠鸣,那种饥饿在磨损中转化为一种阵痛。好在祈祷结束了,山神,菩萨,佛祖,现在是老君,这个仪式终于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疲惫扩放成360度环绕的耳鸣,王章才可以睡去了。在睡梦中她听见母亲的求饶,她听见菩萨的显灵。他醒了,可眼前一片漆黑,他的世界只剩下声音,七彩的声音。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左中允没想到这么一个纤弱女子还有余力发动如此大幅度的磕头礼,这种力度与她毫无中气的声带产生了鲜明反差。左中允发现了新的病理表征,这是他医学生涯中不可错过观察的现象,或许就能为他怀中薄薄的医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生命绽放在其精神的毁灭之时。左中允迷住了,人为什么会流泪?人为什么会得病?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在无尽的现实中,左中允晴天霹雳一般感受到了关乎人本质的一些东西。那是什么呢?他只是感受到了,或许再过一个无限长的时间他就能顿悟,然而咚咚的磕头声间歇越来越长。女人把自己磕晕,醒来,又继续磕,这让原本丰富的图景大片大片地缺乏颜色,大片大片地充满物质。
待到色彩彻底消失,周围也静悄悄的,有一个小孩喊道:“她死了~,妈妈~”母亲将小孩的头按下,严厉的命令他不许出声,小孩声音放小了许多,但生怕母亲没听清,小声重复了一遍:“妈妈,她死了。”
知道了,知道了,王章才心里想。他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托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在注视他,他却谁也看不见。王章才被救了,不是因为《大医精诚》,也不是女子死前卖力地哭嚎,只是看了一场戏,左中允要交门票了,仅此而已。
“能走吗?站起来,站起来。”左中允的声音渐渐模糊。那一声声命令逐渐化作王章才耳中的心跳声,他自己的心跳声。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其实站住了。两只膝盖半软半打直,可他的眼前漆黑一片,索性闭着眼睛,任由左中允拉着他,给他教诲,他都不在意了。整个世界在不断地颠倒、旋转,他再难产生什么感情。神仙按照既定的计划显灵了。
左中允另一只手拿着女子的包袱,他边走边打开来查看,只剩一些信件和药丸。这是土吧,左中允尝了一口药丸,分明是一股土味,这种不知来历的药方他拿着也没用了,只有扔掉,连带着那些信件,都扔了。他回想起女子恳求他的事,让他把王章才送到他父亲手上,左中允想了想,随即抛至脑后。
王章才再没有父亲了,当然,母亲也没有。
王章才如今已无须每日祈祷,他对菩萨的敬畏也与日俱减,与之一同减少的还包括那些神仙的可靠性。是自己信念不足罢,但哪一次祈祷不是让人精疲力尽?不是让人发自真心地认识自己的卑微?神仙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王章才本以为这个问题会像组方摸脉一样困扰他一生,然而仅仅在同一天里,在他第三次想这个问题时便得到了答案——神仙们要求的不止这些,他要你所有的人生、所有的灵魂,都无时无刻、全心全意地苦求于他。这个想法划过后,王章才阴暗地想到——神仙们怎如此的坏?那些苦难想必是他们降下的罢。
师傅下山的时候崴了脚,他也确实到了容易崴脚的年龄,但王章才还远没到能背他下山的年纪。“你去前面的村子要些水,要些吃的,实在不行就买点。”师父从衣囊中翻出些铜钱,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两枚,说道,“我得在这缓一会儿,讨完水就快些回来,认路,认人。”像十多年前那样,王章才顺从地站起来,他的膝盖变得坚硬多了。
天空在水汽的遮盖下显现出不正常的青色,同时也庇护着草里的蚊蛇虫蚁。王章才看见师父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师父已经摇摇欲坠,正好能跌下一旁的万丈深渊。他想给师父提醒,但想想又觉得能出什么事呢?平凡的日子里应该不会死人才对。
也正是在这个平凡的日子里,他看到正在井渠边洗李子的张玲珑。热风吹捧他们的脸颊,就像他们十多年后的相遇,就像更多年后的每一个夏天。准确的来说,这次见面应该是必然的,只是又无比巧合的发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它变得有意义了。
倘若拿十多年后的眼光来看张玲珑,必然无论如何也不相匹配,当然若是把这个时间向前推到她六岁那年,这个理依然说得通。王章才没时间深究张玲珑那半边以不可思议幅度肿胀起来的眼睛,他见得多了。骇人听闻的疾病经常能以稀松平常的方式介入他的生活,他得习惯。
“能给点么?”王章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招手。张玲珑抬眼看了看,便不再注意,起身要走。王章才觉得落了面子,下意识的拦在一旁又说:“你的眼睛肿起来了。”还没说完,张玲珑立马撇过头,转身又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是郎中,我能帮你瞧病,我能瞧好。”王章才大声说道,像是要留住她。可这算是托大,王章才自己都有些诧异。于是又补充道:“我师父在路上歇息,很快就过来,你给我们一些梨子吧。”这几乎是哀求了。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王章才都不算很会说话,但他英俊的相貌总是会给人以超越普通层次的信任感。张玲珑很多年后依然想不明白,那一天究竟是怎样的勇气来唆使她如此轻浮,如此冒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方空气中都弥漫着不安稳的刺激感。
张玲珑的手指微微一弯,篮筐上一个粗糙的凸起像针一样戳向她的感官,不停地提醒着她,快拿开吧,快把手拿起来。可没来由的,张玲珑做不到。她的意识被封在什么地方,再无法指挥手上、胳膊上的条条神经,于是只能歉意的面对来自皮肤的热切提醒,没有响应也无法解释。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张玲珑这么想。与人生中无数流光溢彩的梦不同,这一颗流星被张玲珑奇迹般地看到了,它成为璀璨的银河中离她最近的星星。它散发出的火热让张玲珑明白原来这才是“真”,那些存在于美好传说中的奇景,它们真的存在吗?再没有比这更需要记忆的了。
只是在这看似永恒的时间点外,有人碰了她一下,或许是擦碰,或许是有意而为之,管他呢,这一下搔起了她心中的欲火——她可以,或许可以,把那不像刺痛的膈应移开了。就好比修行多年的道士,平衡使目的都丧失了。可现在,在某种阴与阳的扰动中,这个天平不可抑制地向一边坍塌。一切都欲火焚身,一切都虎视眈眈,世界在各种偶然与必然的推动下终于来到这个时刻。神应该现身,他受命要创造这个世界了。
张玲珑的梦在她6岁那年的晚上变得模糊,转而又变为现实的模糊。她醒了,那在梦境中无可撼动的触感,原来是一只趴在她额头上的苍蝇,一只恶心、丑陋又渺小的苍蝇。这下好了,张玲珑只需动动身子就能结束,然后沉沉睡去。可她做不到,她没有力气来完成她的使命。长达一个月的肺病折磨的她虚汗直冒,如今每一个动作都会让她像榨汁机一样榨出一滩水,伴随着跑出去的还有驱动这一切的气。
在张玲珑挣扎的第三下,苍蝇嗡嗡飞走了,很快又停下来,或许在桌子上,或许在床上,总之它没走远,它会回来的。张玲珑把手从被窝中拿出来,她感觉好多了。冷空气大口大口地送进麻木的肺里,蒸汽从她耳旁萦绕着升向房顶,这才是活着。但那可恶的苍蝇到底留下了什么?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印记的位置,甚至形状。她反复确认,她怨恨起了这个印记,一切都怪那只苍蝇。
发烧烧坏了张玲珑一只眼睛,郎中让母亲用桑叶汁擦拭她的眼睛,但张玲珑还是看不见。张玲珑相信一切都是暂时的,她抬手狠狠擦了擦那苍蝇爬过的位置。你看,印记已经消失不见,永远都不见了。
所以一切都是暂时的,那为什么不把这刺痛感移开呢?这想法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欲望就会愈演愈烈。多年求医问药非但没有磨平这股欲望,反而使之蕴含更多的能量。
张玲珑停下了脚步,她把框子放下,看向一脸急切的王章才,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呢,就能治好?可她感觉到不一样的东西,一种像是奇迹或者命运的东西正在悄然升起,她本能地不相信,可又相信,说不定呢?他终归与自己曾经遇到的那些年迈的郎中不同,他年轻,他拥有希望。
张玲珑笑了,她说:“你若能瞧好我的眼睛,都给你。”可怜的王章才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像是进了什么圈套,他没考虑进去这是他行医生涯中第一次收费,这要动真格,要负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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