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尊严

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一生除了勤快以外，再没有什么别的能耐。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敬佩父亲的，常常以他为傲，以他为荣。

我们离开娘比较早，哥几个都是他一手养大的。因此，更加懂得他的不易。

像父母这样的农民，在当时能养活几个孩子确实是不容易的。父亲常常叹道:"几时才能把你们养活长大，一个个都交代了(娶媳妇)我就放心了。"

父亲别看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亮。看着别人家老人把孩子拉扯大，给他们盖上了房子，娶了媳妇，分了家，老人完成了自己该尽的义务。只说他们从此可以喘一口气，只等着抱孙子，永享天伦之乐了。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人人无法逃脱的事实。但纵观人世，有几人能健康长寿，颐养天年？我们常识健康长寿。健康是前提，然后才能谈到长寿。过于长寿末必是什么好事。不能为儿女们继续创造财富了，也就没有自尊了。活得岁纪越大，越糟人嫌弃。与其人嫌狗不爱地苟活着，不如活得虽短，却很有质量。

老牛力尽卧残阳，病死面对一把刀。儿子们要过自己的日子，有谁过问过父母们的疾和苦。有的只守一个儿子，不能分家，分了家，会被別人拿下眼观。老人为了吃口饭，不能回去太早了，否则会被斥责为，如今干不动活了，只操心着吃。回去迟了，也不行，说你真是老不中用了，连吃饭都不知道。人做不动活了，反正总是不对。老人似乎从这儿也看到了自己的最后归宿。当然，不孝的，只是极少数的现象。但老人被儿女喝斥的现象属于普遍发生的。

父亲刚強了一辈子，没向任何人低过头，没听过一句难听的话。他不愿意到老来像狗一样，被人认为是吃闲饭的。还要处处看着别人的脸色来吃饭，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和同情。他有一双劳动的大手。能自己养活自己。实在老得干不动了，在一个不被人知道的地方，就是饿死，冻死，也不祈求任何人。

父亲的过于刚強，于儿女们面上是很难堪的。我们知道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多次和他交谈，表示愿意与他同甘共苦，好好孝敬他。他还是那句话，等你们都娶了媳妇，全把你们都分开，我自己做自己吃，和你们谁也不过。

后来，父亲把我们一个个养大了，为我们盖了房子，娶了媳妇，他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他硬是把我们开分了，独自一个人过。我们常常看他气弱力衰，高过人头的麦子口袋扛不动，便去替他掮，他坚决不肯，用手把我们攉向一旁。从口袋中又倒出一些，刚好自己能扛动为止。我们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常常为不能替父亲分担点什么感到自责，在他感到这恰恰是无比的自豪。

父亲还记得家里的那只老猫，他是永远都不能忘记的。这只猫，太老了，牙齿都松动了，有的掉落了。有的咬不动艰硬的食物了。现在也失去人们的欢喜。它生前，曾捉了很多的老鼠，在有它的日子里，由于它的护卫，一个晚上，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响动。它为主人不知下了多少窝小崽。临了，它们各奔西东。卖的卖，送人的送人。每次都要经历生死和离别，内心的伤痛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有时，主人高兴了，会赏它一点骨头，望它一眼。全然没了当初对它们喜悦。它年轻们时候，常被抱在怀里像孩子一样宠爱。抚摸着它的皮毛。它知道，这都说明了它那个时候还年轻，还有用，能替主人捉住老鼠的缘故。

一般情况下，一只猫，如果不得病，没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能活到十五年。忽然，有一日，这只老猫可能预感到它的大限将到了。不吃也不喝，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一大早，它像往常一样，出去大小便。大小便结束后，它却没有回来。

直到黄昏，家里的大人小孩都到在处寻它，他们几乎寻遍了所有院落的角角落落，仍是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一个小孩眼尖，在一个墙的角落里发现了它。这时它已经死去多时了，浑身都是冰凉的，已经僵硬了。

一只猫，都知道自己的自尊，宁愿默默地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也不愿死在大庭广众人的面前。至死都不忘记尊严。有尊严地生，有尊严地死，至死都保持着应有的尊严。人难道不如一只猫？但这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要做到这点，人必须有强健的体魄和健全的头脑。

父亲刚強了一辈子，没拖累过任何人。临走的时候都在劳动着。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被誉为硬汉子的海明威，之所以后来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来和这个世界告别，一方面有其社会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和健全的头脑。他清醒地知道，因为他丧失了劳动能力，这也就意味他从此将丧失了作为我们人应具有的神圣尊严。